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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陳映真〈加略人猶大的故事〉

◆彭龍英

在〈加略人猶大的故事〉這篇小說中，著名的小說家陳映真描繪了猶大的心路歷程，為讀者提供出賣耶穌的理由。在他的筆下，猶大是一位為著以色列民族自由解放而努力的青年，年輕的熱血正需要找一個祭壇來濺灑。

故事敘述在耶路撒冷有一個猶太人反羅馬統治的奮銳黨結社，猶大懷抱著革命的熱忱參加他們祕密的聚會，他不是奮銳黨成員，可是復國的熱情不亞於他們，但他發現他們的上帝選民的觀念太狹隘，並且質疑他們復國的動機，到底這些奮銳黨人是為全民族的幸福著想，還是心繫著從羅馬政府手中奪得統治權，好統治以色列？

猶大尖銳的指出：「將來分享這權柄的，除了你們還有誰呢？你們將為以色列人立一個王，設立祭司、法利賽人和文士來統治。然而這一切對於大部份流落困頓的以色列民又有什麼改變呢？耶和華所哀哭的既不只是為著你們，那麼祂將復興的也必不止是你們的罷！」祭司亞居拉回應：「一切權柄來自耶和華神……，如何立王，又如何設立祭司全都有律法規定……至於憐恤窮人，那是為耶和華所喜悅的事，在我們的律法中自有多方的體恤……」，不待亞居拉把話說完，猶大便憤然說：「你們配去憐恤他們嗎？那供應著你們從容為以色列的首領的，不正是日日辛勤卻不得溫飽的他們？主人倒受憐恤，這當是律法的正義？」這裡點出了猶大關切的其實是階級問題，反射了陳映真的關懷。

羅馬政權不止加在以色列人的身上，也加諸在異邦人身上，故猶大主張要聯合異族一起反抗，這樣的觀點亞居拉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不分潔淨與污穢已違反律法。看來壓迫人的除了政治，還有宗教。

猶大對奮銳黨徹底失望，道不同无法为某，他黯然离开他們，卻贏得亞居拉的女兒希羅底的芳心，於是他倆私奔到迦薩生活。漫漫的五年，猶大享受彼此的愛情，但在這些年間，他卻一天比一天憂鬱和頹廢：「一種溫和的、幽暗而且彷彿無極的頹廢和纏綿的、無名的憂愁在他的心的深處築巢而且縈絲了。」有時猶大懷疑那個過去熱烈追求一種理想世界的人已經死去不再甦醒過來。

終於讓猶大生命甦醒過來的人出現了。他認定拿撒勒人耶穌是以色列人和世界的希望，他的眼睛重新又燃起逼人的火焰。陳映真筆下的耶穌是一個極高大的人，有著加利利海水般湛藍的眼睛，這雙眼睛會隨著他的言談和感情而隨之變化，時而高張，時而抑鬱，時而滿溢著溫柔與慈愛；在一切的風霜和憔悴之中，流露著一股高貴的仁慈的風采。

猶大認為耶穌絕不是他那十一位師兄弟所想的政治彌賽亞，乃是社會性的，他目睹耶穌對待罪人、貧苦人的诚挚情感，对上层社會人士不假辞色的批評和指責，促使他歸向耶穌，成為他第十二個、並且來自外省的使徒，擔任管銀錢的工作，他是如此尊敬傾慕耶穌，自詡沒有一個門徒懂得他。

但自從發生了耶穌潔淨聖殿的事件後，猶大的自信開始動搖，對耶穌感到失望。事發當時，耶穌發飆殿內，趕走殿中買賣的牛羊，把兌換銀錢之人的櫃子推倒，現場的人竟沒有一個人敢反抗他。猶大心裡激動不已，耶穌公然挑战神职人員，挑明他們图谋暴利；犹大以為耶穌將有一個更大的行動，革命要展開了！沒想到耶穌什麼行動都沒有。

猶大原先以為耶穌「極其聰明而巧妙地將他政治的、社會的目的，掩護在以色列人迷信著由上帝遣來救贖主的傳統預言的心理，扮演著古先知的神采」，後來他發現耶穌過分強調自己的神性地位，過於認真扮演先知的角色，他似乎有著絕對完全的赦罪權柄。叫猶大困惑的是，當群眾瘋狂擁戴耶穌時，沒有一次不是悄然離去作收場。起初，猶大欣賞這樣的作風，以為耶穌要累積群眾的能量，好引發一場大規模的群眾革命；然而，耶穌三番四次漠視群眾對他的感情，種種的跡象叫猶大困惑不已，他常常在夜深臨睡之際進行一問一答的辯論：

──他有三種可能，要不是個瘋子，不然就是個有病的夢想家，再不然便真是他所說的神之子了。

最後，睡意正濃的猶大在朦朧之際把耶穌定位為一個夢想家。

耶穌的名聲已經遍及以色列地，許多跟從他的人都指望他能將他們從羅馬的政權中拯救出來；另一方面，羅馬當局也在觀望、監視他，耶路撒冷的宗教領袖極欲除掉他，在這樣的情勢下，耶穌派門徒牽驢駒，他要騎著驢駒進耶路撒冷，猶大認為這是耶穌故意要照著先知的預言而行，對於這樣的安排，猶大感到厭煩和不屑。

當耶穌進到耶路撒冷，全城的人民夾道歡呼，一片歡騰：「和撒那！和撒那！」「和撒那歸於大衛的子孫！」「復興我祖大衛之國！」「奉主名來的王啊！一切榮耀歸給他！」猶大為著群眾如此擁戴耶穌，如此為他瘋狂，又燃起對他的希望，令他覺得革命勝利好像在望，也興奮地在人群中吶喊奔走。

過不了好久，喧騰之聲漸漸零落，居民各自回到日常生活中，彷彿大家都剛過完一個令人歡愉的慶節，耶穌又在人們情緒最沸騰的時候消失，一股寂寥之感爬上猶大的心頭，眼看這一地狼籍，使他不由得悲從中來，之後竟轉化為一股不可遏抑的忿怒，止不住地便淌下極熱辣的眼淚。

猶大已經明白耶穌真的不對世上的權柄抱有野心，而耶穌不斷暗示自己將要死去，突然一個黑暗的想法湧上他的心頭：既要死為何不讓他死在羅馬人手中，好製造群眾忿怒，再叫奮銳黨人策畫行動，推翻羅馬人的統治。為著這樣的想法他興奮極了，可是當他想到耶穌的素行和人格，又格外的不安，只能用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來安慰自己：「他既是神之子，他不會讓人過分傷害他的罷！」果然，猶大真的行動起來，而自己也隨之陷入巨大的痛苦中：

當耶穌洗著他的腳的時候，猶大感覺到一種由歡喜和憂愁混合的攻心的暖流，觸到他的心靈的底層了。他沒有等揩乾腳就離開酒席了。一路上，他像一個嬰孩似地不住哭泣著。

但更令他悲痛欲絕的是：

猶大遠遠地望著，在恐怖中痴呆著。這些瘋狂地喊著處死耶穌的群眾，不正是七日前以王稱頌著他的那些人嗎？

群眾蜂擁地走向城外一個稱為各各他的刑場。

猶大的「出賣」沒有如他所想的引發革命，「猶大的計畫完全覆滅了，現在他永遠不是一個以色列的志士了，他只是一個卑鄙出賣師長的門徒。猶大明白了這一切，他覺得渾身冰涼起來。」看見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猛然明白：

一切耶穌關於天上樂土的教訓和他上連於天的權柄。他知道耶穌已給這樣贏得了他實現於人類歷史終期的王國，這王國包容著普世之民。它的來臨和宇宙的永世比起來就幾乎可以說已經來到人間了。

沒有那愛的王國，任何人所企畫的正義都會迅速腐敗。

在耶穌這樣更廣大更和樂的王國面前，他的所有主張，是何等的愚昧且殘破，叫他痛不欲生，所以只好自殺。

值得一提的是，陳映真描寫猶大繫著紅色的腰帶，紅色的腰帶在希羅底看來是如此的醒目閃耀，正是猶大遇見耶穌之後，耶穌燃起猶大革命的欲望，使他生氣蓬勃。而當猶大上吊自殺，在黎明的曙光中，反映了那紅色的腰帶已骯髒不堪……。

诚然，犹大在陳映真筆下是一個悲劇人物。猶大把耶穌視為達到革命目的之工具，他要尋得他以為的正義。多少人不也如此，為了達到自以為的正義、對的事，犧牲其他人的利益，甚至犧牲無辜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如果沒有愛和接納，任何人所追求打造的正義和制度都會成為一種壓迫。

捫心自問，究竟耶穌對我個人而言是什麼？我是否利用對耶穌、上帝的信仰來達成自己的欲望和理想？福音書中也描寫到門徒錯認了耶穌，到底作基督徒意味著什麼？在這篇小說中，這是陳映真留給身為讀者的你我一個反省的課題。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