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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雜談:細說南北ZT(1)
送交者: bigtime1 2003年01月09日17:29:54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名家雜談:細說南北


中國歷史上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南北之爭。這種爭,在大分裂時代,是對峙,乃至戰爭;在大一統時代,則主要為文化的競爭與衝突。


A.“南黨北黨”與“京派海派”

清初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馮銓,曾向順治皇帝說明南人北人的差別:“南人優於文而行不符,北人短於文而行或善。”南人文章做得好,行為卻不一定如其文章一樣好;北人文章做得不怎麼樣,為人卻稍善。他建議開科取士:“取文行兼優者用之可也。”馮銓是順天涿州(今河北涿縣)人,地道的北人,講出這番看去不偏不倚的話,以顯出自

己超然於當時甚為激烈的“南黨北黨”之爭。三年以後,馮銓的政治對手、南黨盟主、大學士兼吏部尚書陳名夏,因為講錯一句話被檢舉揭發,處以絞刑。


取“文行兼優”者用之,固然是一種不錯的用人政策,但到底是取“優於文而行不符”的南人,還是取“短於文而行或善”的北人呢?馮銓沒說。1646年,他受命主持清朝入關後第二屆科舉考試,373名新科進士中,北人就占了365名。顯然在他的心目中,“行或善”要比“優於文”強多了。既如此,又何必開科取士,進行道德考察就可

以了。


北人的“行或善”,也值得推敲。即以馮銓本人為例,行跡就大為不善。他在明朝做官,投靠、諂事閹宦勢力,栽贓殘害東林黨人,主持編纂篡改歷史的《三朝要典》,成為大太監魏忠賢的兩大幫凶之一。清軍入關,他應召進京為官,帶頭響應剃髮令,全家都改穿滿服,還向多爾袞表白:“一心可以事二君,二心不可事一君”.有才無德,恰好成了馮銓自己的最大特點,為後人嘲笑。康熙皇帝惡其名聲太臭,下詔削去他的諡號。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文化界曾有“京派”與“海派”的討論,魯迅因作《北人與南人》一文:“北人的鄙視南人,已經是一種傳統。這也並非因為風俗習慣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歷來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裡,也是被征服者。”作為“海派”也是南人的魯迅,對北人優越感的挖苦簡直是入骨三分,不過現在看來有嫌偏狹。其實南人的鄙視北人,在中國也是有傳統的,可謂是相互鄙視。東晉時,南方士族瞧不起南渡來的北方士族,言談文字中常有不敬之語,把北人叫作“傖鬼”.


豈止南北,各地居民那種對外鄉人的鄙視、嘲笑甚至作弄,我們今天都往往能感受得到。這不是本文要討論的問題。我想說的是,以中國幅員之大,歷史之久,南北間的差異成因太複雜了。以北方文化的代表北京為例,它屬於外族的歷史比中原更長,早在殘唐五代的第三代後晉,即作為雲燕十六州之一部分劃歸了契丹,先後經遼、金、元諸朝統治,直到明初收復,前後凡四百三十二年。當初是劃出去的,又不是被征服,並且剛做過大唐帝國的子民,文化遠較統治民族發達,要優越也只是對契丹人優越,怎麼會反過來對留在國內的漢人感覺優越呢。


B.古今南北談


古往今來,對於南方北方、南人北人、南風北俗之間的異同,不知有多少人作過觀察、辨別和評述。《隋書·儒林傳》:“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這是說的儒學,其所含意趣,似乎在其他文化領域也相當符合。北方是儒的故鄉,南方是道的家園。北人守傳統,南人重義解。道家要比儒家高深,儒家則比道家博雜。故欲經世者應仕於北,欲出世者宜避於南。自古皆然。


清初學者顧炎武譏評天下學子,南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北人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亭林先生是江蘇人,任職過南明,又北游諸省二十年,對當時南北兩邊的情況感觸之深,加之難以釋懷的亡國之恨,遂有此評。


民國時,南社成員胡樸安曾輯《北京(車酋)軒錄》,其中首篇《社會叢談》由北京人的愛吃蔥蒜、穿紅綠、聽京戲,談到北人的弱點:“蓋北方人民,感覺遲鈍,無蔥蒜則舌之味覺不愉快,無紅綠則眼之視覺不愉快,無皮黃則耳之聽覺不愉快。其感覺遲鈍之原因,若醫科學解說之,則北方空氣乾燥,種種電力,傳達較遲,是為一大原因。且因感覺遲鈍,而益求興奮之劑以愉快,愈激愈疲,愈疲愈弱,五官本能,因以益鈍,是又一原因。以感覺遲鈍故,遂至腦筋簡單,學說不易輸入,文化因以不進步,是人群進化之障礙。”從味覺、視覺、聽覺的遲鈍與靈敏入手,一下找到北人難以進化的原因,似乎還有醫科學的根據。令人大開眼界。


這本書的第二篇《八埠艷語》,說了一段南妓和北妓的不同,十分生動:“妓家向分南北幫。從前界限頗嚴,南不侵北,北不擾南。間嘗評論南北幫之優劣,各有短長。大抵南幫活潑,而流於浮滑;北幫誠實,而不免固執。南幫應客,周旋極殷,如論風頭,則洵非北幫可及。至北幫則除床笫外無他技能,除偎抱外無他酬酢。”妓女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向來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不知從何時起,南北妓女有了如此大的差別。北宋名妓李師師是洛陽人,靖康之亂後逃到湖湘,從此北方再無名妓。明末四大名妓李香君、柳如是、陳圓圓、董小宛都是江南人。清末民初京師名妓賽金花、小鳳仙也都來自江浙,不僅憑床笫之技而終能載入史冊。


明人黃瑜從中醫的醫理,談南人與北人的體質:“南人凡病,皆謂之瘴。率不服藥,唯事祭鬼。設犯傷寒陰陽二症,豈有坐視而不藥耶?而南方之人,往往多汗,上盈下虛,用藥者妄,發汗吐下,其禍可立而待也。瘴癘之作,率因飲食過度,氣痞痰結。檳榔能下氣消食化痰,故嶺海之人多食之。此可類北人之食酥酪。北方地寒食酥酪,故膚理緊密,一旦病疫,當汗則閉塞,而汗不得出,所以病多難治。”(《雙槐歲抄》)黃瑜說的南人,主要指嶺海之人,亦即嶺南廣東人。食檳榔之俗並不限於廣東,北面的湖南人也喜食檳榔,有著名民歌《采檳榔》,雖然那裡不種檳榔樹。黃瑜說的中醫藥理,怎麼聽都有點像“偽科學”.我就不信吃酥酪可以把皮膚毛孔吃緊,以至於病多難治。西人吃酥酪(黃油、起司)吃那麼多,反倒長出那麼深的毛來。康熙皇帝也曾論及南北人的體質,認為北人進補宜用鹿茸而不宜用人參,南人則宜用人參不宜用鹿茸。人參鹿茸,反正都是他祖籍所在地的特產。


C.看出來的南北差異


作家周作人原籍浙江紹興,卻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輩子,因而兼通南北,也有許多論述。這裡只揀他吃南北點心的不同:“中國南北兩路的點心,根本性質上有一個很大的區別。簡單的下一句斷語,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南方的則是閒食。……北方的點心歷史古,南方的歷史新,古者可能還有唐宋遺制,新的只是明朝中葉吧。點心鋪招牌上有常用的兩句話,我想借來用在這裡,似乎也還適當,北方可以稱為‘官禮茶食’,南方則是‘嘉湖細點’.”(《南北的點心》)周作人喜歡吃點心,而且提倡吃不是為了飽肚子的點心,喝不是為了止渴的苦茶,終究還是個南人。他對日本文化的喜好,大概也包括日人做點心用料極省,飽肚子的不行,淺嘗輒止可也。


南人北人的異趣,外國人也能感覺得到。英國第二任駐香港總督德庇時爵士,如此描寫京廣兩地人的體貌:“生活在南方的中國人,其體貌特徵不如生長在北京的中國人更具有韃靼人面部所有的突出的稜角。”夏天時,南方的男人習慣赤裸上身,腰以上曬得黝黑,腰以下仍是白的,“看上去好像是把歐洲人的下半身接到亞洲人的上半身去一樣。”(《中國人——中華帝國和它的居民的概述》,紐約1836年)


比德庇時早二百年來華的葡萄牙傳教士曾德昭,看到的特徵更外表,認為北人比南人白:“除廣東省人有點褐色外,其餘的人是白色,和歐洲人的白色沒有兩樣,越往北走,(照例看到的)人就越白。”(《大中國志》)


美國人羅斯對南人北人的品評,就比曾德昭和德庇時的觀察深入多了,涉及到了性格的層面:“北方人儘管在才智方面不如南方人,但在性格方面比廣東人更穩重、更自信。他們對朋友較南方人真誠。由於他們能夠互相信任,北方人便易於聯合在一起。正因為此,在經營股份公司方面,他們會比機智聰明的南方商人幹得出色。”(《變化中的中國人》,1911年)對照一下魯迅的說法:“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二者所見略同。羅斯一個外國人,還早了二十年。


另一位美國人費正清是著名中國問題專家,他對人的觀察可能無法像羅斯那樣深入細緻,但他生活的時代也不一樣了,可以從較高的視點來鳥瞰:“對於飛越中國大陸上空的任何現代旅行家,從漠漠雲霧和陽光交錯中透露出來的是兩幅典型的畫面,一個是華北,另一個是華南。在北京迤南的乾燥華北平原上,……極像美國中西部的景致。……華南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典型畫面,……每年大部分時間稻田都浸在水裡,因此從空中望下去它是一片汪洋。”(《美國與中國》)華北的刻版畫,與華南的水墨畫,構成他對中國南北印象的兩個板塊,他心目中的中國人會是什麼樣的形象?


美國歷史學家魏斐德,在他的名著《洪業——清朝開國史》中,專門有一節《北人與南人》,談外族入侵時北人與南人迎敵時各有不同:“各個征服王朝一向都是喜歡北人甚於南人。例如,在拓拔氏的王朝後,北南之間的敵意變得愈益顯著了。”(該節注)清兵入關,南明遣使左懋第率代表團到北京與清朝談判,據使團成員陳洪範《北使紀略》載,當時北京城裡已經降清的北方籍官員一概閉門拒見這些南方來的代表。既怕被當面斥為“明朝叛臣”,鬧個不愉快,又怕清廷起疑與南人“暗中勾結”.歷朝歷代都記載,每遇入侵,北人總是遠比南人降得痛快和徹底。


我不多舉例子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去搜集,或許可以編出一本厚厚的書來。尤其南北的民俗風情,簡直歷數不盡。北方趕集,南方趁圩。北方對弈,南方下棋。北方用勺,南方用調羹。北方吃饃,南方吃饅頭。北方喝粥,南方吃稀飯。遠古時北人吃小米(粟),南人吃稻米,後來北人改吃麥麵和雜糧,南人依舊吃稻米,再後來南人

也偶而吃麵。北方叫江為河(東北除外),南方叫河為江。北人善馬,南人善舟。北人威重,南人靈巧。……(參閱拙作《南人北人》,1998年)


D.南北之分


南方北方的劃分,一般以秦嶺、淮河為界,也就是所說的華北與華南。華南、華北大體對等分割中國自秦以後形成的傳統疆域,總面積約在三百萬至四百萬平方公里之間。華北,中國北方也;華南,中國南方也。這裡所討論的華北,不能遺漏有時被劃入“大西北”中的一部分,即陝西、甘肅、寧夏;而華南,也應該加上歸到“大西南”的四川、貴州、雲南。為了方便敘述,習慣上,整個陝西、河南都劃為北方,而不論是否秦嶺以南;整個安徽、江蘇也應該都劃歸南方,亦不論是否淮河以北。但本文有時為求“精確”,討論明代以後問題特地將安徽一省嚴格按淮河南北劃分,這是要預先說明的。在南北分治分裂時代,我以為應以南北王朝各自實際控制的疆域為界。如春秋戰國,楚吳越的版圖皆為南方,包括現今河南之相當一部分。三國時期,魏國為北方,包括它所統轄的長江以北廣大地區。


在清代以來形成的大中國版圖上,南方除海島台灣外仍基本保持傳統區域不變,但北方的範圍大大擴張了。關外的東北(滿洲),長城以北的蒙古,塞外的新疆,高原的青藏,都應劃歸北方,——可稱之為大北方。西藏雖位居西南,但“第三極”的地理環境,使其無論從習俗、文化、宗教,或是生產和生活方式上,完全呈現北方民族的特性。歷史上,西藏與南方王朝關係較為淡漠,而與北方王朝交往甚密。僅此也可看出出,中國領土的伸縮變遷,主要繫於北方。大北方占去中國現有面積的絕大部分,南方僅占260餘萬平方公里。


最早的南北之分,大概是遠古時代的炎黃大戰。按《中國歷史大辭典》的說法,炎帝居於姜水(陝西歧水),應該是北方人。黃帝沒說是哪兒人,但他與炎帝同為少典之子,也應該是北方人。其實他們兩位的籍貫,至今沒弄清楚。光是炎帝的生卒地,就至少有西部(陝西)說、東部(山東)說、中原(湖北隨縣)說及南部(湖南)說幾種。如果以南北論,則所謂西部、東部和中原都屬北方,只有湖南屬南方。近年有學者考證,古代文獻中支持炎帝是南方人的說法極多,計有屈原《遠遊》、《列子》、《禮記》、《淮南子》、《北虎通》、《帝王世紀》、《繹史》、《拾遺記》,地方志《茶陵補志》、《衡湘稽古》、《嘉禾縣學記》、《元和郡縣圖志》引《南嶽記》等等,而說炎帝是北方人的僅有《國語·晉語篇》一種。(林河《古儺尋蹤》,湖南1997年)不知為什麼,人們恰恰選中這一種為“正統”說法。文獻記載的炎帝南人說,又應分兩種,不可混淆,一是生於南,二是卒於南。如果僅僅卒於南,還不能認為他就是南人,因為有可能是失敗後放逐於南方的北人。


炎帝亦即神農氏,這一系統發明了農耕、醫藥、商貿和音樂。黃帝系統也不甘落後,發明了房屋、蠶桑、舟車、文字、音律、算數、弓箭及井田制。比較兩個系統的發明,只有音樂一項相近。也正因為這項“重複”發明,可以推斷炎、黃分屬兩大文明系統,而不是挨得很近的兩個部落。現代考古發現,長江流域的稻作文化,迄今約有九千年歷史,遙遙領先於黃河流域至少上千年。這足以證明神農氏只能是南方人,如果真是他發明了農耕、嘗遍了百草的話。炎帝一脈為現今可以追溯得到的“南人初祖”,似無太大的疑問。黃帝的主要活動區域,相傳在有熊(河南新鄭)一帶,應該是北方人。他的中華民族“人文初祖”的頭銜,改名為“北人初祖”更為恰當。


有人認為,黃帝之妻嫘祖原籍廣西,推斷黃帝也可能是廣西人,後來被北方部落搶去當了領袖,這才教文明程度遠遠落後於南方的北方人學會了蓋房子、養桑蠶、造舟車、制弓箭,從而成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畢竟猜測成分太大。就算北方部落真的搶了這麼個南方人去做他們的領袖,那也是北方人的造化,而非

南方人的驕傲。遠古人取名字講究來歷,如有巢氏、燧火氏、神農氏、刑天等等。炎黃也如此。黃帝的黃,是黃河的黃,黃土地的黃;而炎帝的炎,是炎熱的炎,燒火開荒的炎。


E.朝秦暮楚的中國


依據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結合現代科學的發現,我們可以大致清理出一條脈絡:從非洲來的原始人,經東南亞一帶進入中華大地,由南向北擴散開來,經過漫長的歲月,逐漸形成以長江流域為主體的江南文明,和以黃河流域為主體的中原文明。長江流域因地理、氣候較優,文明的步伐曾長期大幅超前於黃河流域,但黃河流域吸收了江南文明的農耕技術並使之制度化,終於後來居上。炎黃之戰是南人與北人的第一次較量,也是中華大地上第一次大規模的戰爭。這場戰爭,黃帝領導的北人贏得了勝利,同時也使得中原文化從此在這片土地上占居正統、主導的地位。


春秋時,南方的吳、越、楚三國相繼壯大。尤其楚國,率先自立為王,與北方的周王室分庭抗禮,還吞併數不清的大小國家,版圖急劇擴張。到戰國時,楚國的領土北逾河南中部及淮北,東至山東半島,西抵陝西,西南曾略巴、黔中,征服滇池四百里地,面積可比甚至一度超過北方六雄之總和,實際上形成“南北朝”的局面。“南朝”為

楚國,“北朝”為齊、秦、魏、趙、韓、燕諸國。楚國的強大還不僅是國土遼闊,經濟、科技也是最發達的,遠非北方可比。當時最有實力橫掃六合統一中原的國家,是楚國而非北方任何一國。


然而恰恰是秦國而非楚國橫掃六合。秦國地處偏狹,戰國初年其面積排在楚、越、趙、齊之後位居第五(燕、魏、韓其後)。商鞅變法,從政治體制上下功夫,終於取代楚國成為七雄之首。秦國強大後,第一個重點打擊的對象便是南方的楚國。在征服各國的過程中,最令人感覺其詭詐、蠻橫和惡劣的,是強秦欺楚。人說南人狡詐,北人憨

厚,實則南人可以憨厚得近乎顢頇,北人也可以狡詐得山河失色。不過楚國到底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在受到秦國重創之時,還能以強弩之末,出兵吞併面積第二大國越國,攻滅文化之邦魯國,收服滇池(雲南),擊潰秦將李信率領的二十萬大軍。直到秦國改派老將王翦率六十萬大軍攻入楚國本土,與楚軍主將項燕決戰取勝,才滅掉楚國,將天下大半收為秦土。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起而推翻秦朝暴政的,果然多是楚人:陳勝、吳廣建國號曰“張楚”,項梁、項羽是楚將項燕的後代,劉邦出身楚國故地,反秦大軍名義上的最高統帥是楚懷王。秦末戰爭,實際上就是楚秦所代表的南北雙方的再次決戰,楚方當然也聯合了原北方諸國殘餘的貴族勢力,但那種從王室貴族、舊臣故將到微官小吏、農民工匠社會各階層群起反秦的勁頭卻非楚莫屬。亡秦之後,楚營內部劉、項再戰,所謂楚漢相爭,其實是楚楚相爭,待項羽聽到四面楚歌之時,以為楚人盡歸劉邦而喪失鬥志承認失敗。秦漢兩朝,看起來漢承秦制,國都也都設在長安,卻是北人和南人先後統一中國建立的兩個政權。治國思想也大不一樣,秦朝推崇法家,漢朝先行道家,後獨尊儒術。儒本是北方魯國的產品,但魯國終被南方楚國吞併。


楚人占據中原,漸漸忘了自己的南方出身,稱更北為“胡”,更南為“越”,史稱“北方胡,南方越”.那自己是什麼呢?是“漢”。當然,“漢人”這一稱呼要到後朝才得以使用,漢時的漢人仍叫秦人,此名傳到西方,遂有今日之通行於國際上的中國國名——“秦”(China),而組成“秦國”(中國)的主體民族卻是“漢族”。秦漢秦漢,其中包含多少南人北人的興衰演義?


F.漢人成蠻子,胡人變漢人


兩漢逾四百年,分裂成三國。北方是魏國,南方是蜀國和吳國。吳蜀之間有許多過節:陪了夫人又折兵,大意失荊州,火燒連營三百里等等,卻仍同屬於“南聯盟”,共同對抗北方的勁敵,否則三足鼎立之勢必然坍塌。蜀國開發西南,吳國經營江東,為中國的民族大撤退預備了富足的餘地。


衣冠南渡以後,百分之八十的北人移居南方,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北人與大批湧入的胡人雜居。經過這番民族大遷徙,南北人的結構發生很大變化。大致是:南人為漢人,包括原來的南人與北人;北人為胡人,摻雜少數殘留的原北方漢人。原先的北人到了南方,自以為帶來了先進的文明(要不怎麼叫“衣冠南渡”!),一派正宗嫡傳的嘴臉,到後來才漸漸融入南方,成為真正的南人。而殘留北方與胡人雜居的少數北人,則艱難得多,他們是亡國奴,人數既少,地位亦低,任務還挺艱巨:要保留漢人的文化傳統,進一步還要去漢化輪番入侵、人數眾多的胡人。


到了南北朝,南人稱北人為“索虜”,北人則稱南人為“島夷”。索虜者,頭上結辮子的化外之奴也。島夷者,澤國水鄉的烏合之眾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北方的索虜們經過仔細一番漢化,終於脫胎換骨成為漢人,征服了南方的島夷,建立統一的隋唐王朝。


安史之亂及黃巢之亂,又有大批北人逃亡南方。此次南遷雖不比衣冠南渡,卻也動靜可觀。北方再次由外來民族建立多個王朝,“五代”中有三個為沙陀人的朝代。南方則占去“十國”中除北漢外的九國。最後仍由北人逐次征服南方諸國,建立宋朝。宋代也是大量北人移居南方,至北宋滅亡之際,這一民族遷徙達到高潮,從而使南人北人的比例達成了大幅逆轉。漢時北人比南人為8:2,南宋時則反過來為2:8弱。(葛劍雄等《中國移民史》,福建1997年)若考慮到北方歷朝都有大批胡人內遷和入侵,如漢時的匈奴,兩晉南北朝時的羌、氐、鮮卑,唐時的突厥、沙陀,宋時的契丹、女真,可以認為,傳統中國的北方已經完成民族大換血。由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以來活躍在中原歷史舞台的“中國人”,基本上換成了一批一批來自更北方的“外族人”。


這一大換血,至南宋初已歷時至少八百多年,還將延續二百餘年至元末。加入中國的外來民族是分期分批來的,無論出自什麼原因,——是入境隨俗,還是嚮慕中華文化,抑或是為了殖民統治的需要,——都被分期分批地漢化,變成了或正在變成北方漢人。他們原來的民族,幾乎都已消失或正在消失(除了留在關外的女真人)。換血是漢人從血緣上逐次被稀釋,最後比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不等於數學意義上的“換得一個也不剩”.而此時的南人,也不會都是純粹的漢人,因為逐次遷來的北人中,可能已帶有胡人的血統,甚至本身就是被漢化的胡人,只不過也可以忽略不計而已。因為分期分批,所以換掉的只是血緣,民族文化卻被傳承下來。先被漢化的胡人,又擔起漢化下一撥胡人的任務。當然,漢化從來都不是單向的,胡人文化也極大地影響了漢人文化,使之稱為胡漢混合型文化亦不為過。如果沒有唐及北宋這兩大統一王朝的融合,南北間的文化分離會更加大。


元朝時,蒙古人從法律上確定了南人北人的分別和等級。北人是漢人,列為第三等;南人是南人,列為第四等,都排在蒙古人、色目人之後。不過要說明一點,當時的人稱“北人”,是指更北方來的征服者蒙古人,而非本文討論的北人(漢人)。由北往南的次序是:北人(蒙古人)、漢人(金人)、南人(南宋人)。金朝先於南宋淪亡蒙古人之手四十五年,這大概就是魯迅說的北人比南人自覺優越的原因。其實這時的北人即“漢人”,如前所述大都是漢化的胡人,包括前遼的契丹人、前金的女真人。而所謂南人,反倒是較為原本的漢人。北人不但早於南人被外族征服,接着又隨同外族一道征服南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大多自己也曾是外族征服者,及征服者的後代。


這時來中國的西方人著作中,我們看到北方被統稱為“契丹”,南方被統稱為“蠻子”(Manji)。因為他們實在難以分清,北方的眾多民族是怎樣交融匯合,南方的土著與客家又如何雜然並存。在他們眼裡看來,中國由兩種人組成,一是北方的契丹,一是南方的蠻子。這種叫法,持續到清初還被沿用。


G.南腔北調


北人南遷,從來是中國人口流動的主要傾向。而南人北遷,一般要由政府強制實行,或入侵者強行“掠民”,亦即服從於權力和暴力。如明朝永樂初,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曾攜大量南人到北方定居,北京城中竟然長期流行說南京話。不過到這時,南人北人已大致定型,不再有根本性的變動,一直持續到現代。


南人北人形成的歷史,支持學界的這樣一種說法:中華民族不是以血緣,而是以文化來劃分的。你加入進來,承認中國文化,你就是中國人;反之則不是中國人。而加入又有兩層意思,一是進入中國國土,或被劃入中國版圖,一是接受和融入中國文化。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指的漢族、漢文化和漢人,而不是泛泛的中華民族、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本篇討論的南人北人,主要也是討論漢族,或者說是現在一般所定義的“漢族”.


我堅持認為,南人和北人完全可以劃分為兩個民族,甚至南人還可以再分。可以分不等於一定要分,只不過為了方便討論歷史和文化上的差異而已。


語言最能說明民族的屬性。中國南腔北調的差異,實在太大。漢語方言,以前認為是八種,即北方方言、吳方言、粵方言、客家方言、湘方言、贛方言、閩南方言和閩北方言。現在多數人將二閩合為一種閩方言,省略為七種。這七種是大方言,內部還有小方言,再往下分大概就算成口音的不同了。北方只有一種北方方言,而南方則有包括

北方方言在內的所有方言。南方的北方方言,最具代表性的是“四川話”,涵蓋雲、貴、湘西、桂北,與之相近的還有湖北話。從方言地圖上看,北方方言連成了一大片,占去漢語區的泰半。其實四川話與正宗北方話,區別還是相當大的。就算“正宗”北方話,各地相差也很遠,如北京話與山東話,陝西話與吉林話,河南話與山西話,都不是一回事,但它們統歸為一個方言區。


被區域分割而不連成片的大方言,只有客家方言。它分布在粵東、粵北、桂西南、閩西、贛南,及台、川、湘、皖、浙、海南諸省的部分地區,雖被分割,卻在七大方言中最為內部一致。這足以說明,它確是一種外來戶的語言,一種“客人”的語言。客從何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歷史學家羅香林提出,客家人來自中原,即隨東晉“衣冠南渡”的北方士族,是最純正的漢人,他們講的方言,也是最地道的中原古音。客家的分布並非一步到位,而是經歷了五次較大的遷移,才達到現在的位置。這一觀點,被學界普遍認同。客家人有一句老話:“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可見客家人對本方言的重視。我冒昧將這句話改一下,覺着更貼切:“寧丟祖宗鄉,不丟祖宗腔。”我的興趣和疑問是:客家人遷徙之後,留在中原故鄉的少數“純正的漢人”為什麼不把他們的方言繼續講下去?反倒是背井離鄉的人們,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改鄉音?而中原古音(即客家話),何時被北方方言所取代?


北方方言與其他六大方言的最大差異,是缺少入聲。其次是捲舌音、兒化音。如果中原古音真是現在的客家話,那麼漢人語言至少在五胡亂華之前應該是沒有北方方言的。從唐詩宋詞中也可以看到,入聲韻的大量使用,很多字詞如果以南方方言去讀便十分合轍,而要是用現代漢語的北方方言念就彆扭得令人難受。唐以前的文獻中,也基本不見捲舌的兒化音。“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唐·張籍《憶遠》)黃鶯兒的“兒”是一個單獨的字而非兒化音,也不是輕聲,才合乎五言的格律。現今的南方方言中,別說兒化音,就連“兒”(爾、而、二、耳)字本身都不捲舌;而且私師不分,自治莫別,此齒難辨。廣東話把“二”讀成“一”,你去市場上買東西問價,他說“一悶”,那就是兩塊錢。湘方言把“兒”讀成“俄”;吳方言則讀成“倪”,等於加了一個單人旁。在張籍的詩中,“倪(兒)”與“啼”、“西”三個字是押韻的。古言沒有“你”只有“爾”,“爾等”如何如何,實際上也應讀成“你等”如何如何。現代漢語索性真給加了一個單人旁,才正式將“你”、“爾”分開。


H.捲起你的舌頭來


一般認為,北方方言形成並逐漸為漢人接受,成為漢語中“內部較為一致”的一大方言,大約在唐宋年間。我以為,與其說是“內部較為一致”,毋寧說是相互之間基本能聽懂,相當於英語中倫敦腔、美式、澳洲口音和印度發音的區別。南方方言則不一樣,吳、湘、粵、閩、客家之間,基本上相互聽不懂(受過訓練和接觸較多的除外),

區別幾與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相似。“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言語不相通’,共飲一江水。”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經常用地道的北京話、陝西話、四川話、東北話、山東話,或者上海普通話、廣東普通話表演小品,但不能用純粹的南方方言,就是因為絕大多數人不能聽懂。


宋人筆記及話本中,開始出現極少的兒化音,一般偶爾用在輕小淺薄玩藝兒上。兒化音用得較多是元曲的對白。元朝統治者要將“漢人”與“南人”分為兩個不同民族,語言便是一個重要緣由。分為兩個民族沒錯,錯的是分成等級。“漢人”講“語”——有捲舌音而沒有入聲的北方話;“南人”講“南語”——有入聲而無捲舌音的南方話。此種語言狀況,竟然延續到了二十一世紀。今天的南方人,講不好普通話的最大障礙,還是一個老問題:捲舌音(其次是前鼻音後鼻音)。


將兒化音推至極致的當然是北京話。在外人聽來,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的口兒中,幾乎到了無詞無字不能兒的地步。有專家認為,北京人說兒化音,始行於明嘉靖年間。我對這一結論存疑。兒化音的興起不會遲於元代,這有大量元曲可以佐證。至於盛行,則大約是滿清入關遷都燕京以後的事。據《清通鑑》,多爾袞進北京不到十天“即盡驅漢人出城,以南城為民居,而盡圈內城為八旗營地”.順治五年八月,又令城內“漢官及商民等,盡徙南城居住”.再加上京師一帶的圈地行動,不但北京成了關內滿族的主要居住地,而且滿族也成了北京的主要居民。兩百多年下來,滿漢融合,滿語消失,卻形成今日的北京話,兒化得連別地的北方人都不習慣乃至有時還會反感的北京話。


兒化音過分使用的壞處是含混,比方“爺兒”和“姨兒”,“把兒”和“伴兒”,“瓶兒”和“皮兒”,“果兒”和“滾兒”,“根兒”和“哥兒”,等等。其最大的好處,是讓說漢語的硬直的舌頭捲起來,打破了一字一音的定規,而非語言學家一般解釋的豐富詞彙、加強表達的力量。西方強勢語言都有捲舌音,是中國人學習西語遇到的一個難題,北京話說得好的人,學習說西語就容易過關。我們常戲稱中國人說帶口音的英語:上海英語、寧波英語、廣東英語、湖南英語……獨沒聽說過“北京英語”,蓋北京人能夠發好捲舌音,並準確區分私師、自治、此齒、燕樣和了鳥,帶母語口音自然會比其他地區的中國人要少得多。日本人講英語帶口音也很有名,他們脫亞入歐,什麼都可以將西方模仿得維妙維肖,唯有這舌頭老卷不好。


中國人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遇到地名和人名中的捲舌音,大多以不捲舌音代替。如“里”根(雷根)、克“里”斯多夫、“杜魯”門(楚門)、以色“列”、阿美“利”加、“俄羅”斯、澳“大”利亞。只有一個“爾”字接近真正的音譯,如高爾基、塞爾維亞,蓋中國的語言文字早已接受了努爾哈赤、多爾袞、哈爾濱和齊齊哈爾這樣的人名和地名。

雅音與俗話

在外人聽來,廣東話與越南語很接近。“粵”以前就寫作“越”,後為了與越南的“越”區分才改過來。越南人講述歷史,也把廣東、廣西說成本是他們的地盤,後來被中國人侵占和吞併。越南人和中國的京族是一個民族,更早與廣東、廣西、福建、浙江一帶居民同為百越民族,後併入秦漢,經歷長期漢化,語言結合中原古音形成各地方言。但越南獨立出去,終於沒成為漢族,不過用越南話讀漢字,和其他原百越民族形成的方言讀漢字是一樣的,別人也都聽不懂。其實粵語和越語並不通。廣東話有九聲,比現代北方方言多了一倍,它與溫州話同為保留古漢語最多的兩種方言。據說溫州人倒是能勉強聽懂越南話,不知是否確切。福建話則與日語多有相通,很多字詞的讀音幾乎完全相同。這現象已引起許多語言愛好者們追根尋源。明代福建海盜曾與日本海盜勾結,合作騷擾中國沿海,如鄭成功之父鄭芝龍。他能在日本一住多年娶妻生子,大概就是基於相互間有一定的“共通語言”.

中國的事往往起於南方,成於北方。京劇起於安徽,結合崑曲、漢劇及江西弋陽腔,最終在北京形成中國的國劇。而今幾人能想到,堂堂的北方大劇,其來源竟都是南戲?京劇使用的兩套“話語系統”,一種是老生、武生、花臉、老旦們講的中原官話,近似於南方區域的北方方言,以顯得正、穩、威、朴;一種是丑角和某些花旦們講的北京土話,說起來嬌、俏、謔、俗。《武松打店》裡,武二郎問孫二娘:“這饅頭是什麼乳低(什麼肉的)?”孫答:“牛肉的。”一齣戲就那麼幾句台詞,二郎二娘還說不到一塊,怪不得要打店了。


南宋人趙彥衛《雲麓漫鈔》談北方話與南方話:“北人近於俗,南人近於雅。”怎麼“俗”和怎麼“雅”的呢?作家季思聰談她的感受:北方人說話是“滑”出來的,南方人說話是“崩”出來的。南方人即使說普通話(國語),也是崩出來的,沒有那種“一不留神就給滑溜了出來”的感覺。三、四十年代以上海為基地的中國電影,與八、九十年代以北京為基地產生的電影,在對話上就有這種崩與滑的語感差異。另一種“雅”的標誌,是大量古語、文言詞在南方口語中保留至今,而北方話已基本不用。北方話也就是“大白話”,而文言合一、白話文一類新文化運動,也只能在當時並不是文化中心的北京發動。


文學藝術和語言一樣,俗是一種總的趨勢,難以阻擋。舞台讓位於銀幕,銀幕讓位於屏幕,屏幕還將讓位於網絡。詞在南宋達到藝術高峰,以後陡然滑落,讓位於更為通俗或不受語音限制的文學形式:曲、話本、筆記小說。關鍵即在於“近於俗”的北方話統擴了中國大部分地區,而填詞又必須用“近於雅”的南方方言,故難以獲得廣泛的唱和、響應和流傳。宋以後的詞家多為南人,北人要附庸這個風雅,一定要首先突破四聲的限制。過不了這一關,還是去玩《竹枝詞》算了,那好歹也算是“詞”,簡單明了,無關平仄,遑論入聲。我一見某些北人煞有介事評說詞的意境高下總覺得好笑,詞講究鍊字,語境都鬧不明白,侈談什麼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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