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信疏香皆滋味

心路獨舞

初冬的雨，夾着清寒，稠稠密密地敲打在窗玻璃上，悶悶地迴響在寂靜的書房裡，與凌晨的昏暗繞生。隔着落地的玻璃，聽着音樂，喝着咖啡，凝目觀雨。模糊的視線中，許多記憶溫軟地打開……

那 一年準備博士資格考試，日子過得極苦，每天很早便爬起來走到研究院去複習，晚上很晚才離開。新英格蘭地區的冬天真冷，走在凌晨的風裡，髮絲隨着圍巾一起淒 惶亂舞，在空曠的場景里勾勒出各種蒼涼的印跡。裹挾着寒風擠進學習室的大門，總能看見穿着白色毛衣的你，握着一杯咖啡，靜靜地對着手提電腦在工作。每次看 到我進來，你會展顏一笑，露出整齊白色的牙齒，然後輕輕地說：早，我已經煮了咖啡。我的心底頓時漾起一股暖意，走到咖啡壺旁，往杯里加一小包奶和糖，再倒 上咖啡，雙手捧着用力地嗅着溢出的香氣，輕輕抿上一口，然後安心地坐下來，展開書本，與生澀的英文專業術語對峙和較量。

你 煮的咖啡很好喝，入口有點苦，回味卻悠香綿長，和我早上起來自己胡亂煮的完全不一樣。休息室的免費咖啡是最低檔的麥克斯韋爾，你卻硬是能煮出一種飄渺而又 固執的小資情調，讓我那奔涌的思緒頓時能得到妥善的安置，心情一下子不慌不忙起來。偶爾也會到的比你早，我會煮好了咖啡，然後眼巴巴地看着你端出一個白色 的杯子，你從不放糖和奶，似乎不忍心對黑咖啡做任何肆意的蹂躪一樣，然後秉住鼻息，輕輕地抿上一口，馬上扭過臉，呲牙咧嘴地對我做出一個誇張的鬼臉。我趕 緊嘗上一口，真是連自己都不敢恭維。於是不斷地向你求證放多少咖啡、比多少水，實踐幾次以後，進步雖不小，卻始終比不上你煮的清香。而我每次央告你的訣竅 時，你總是但笑不語。

那 一年是你讀博的第七年，在美國，多數選擇全職讀博的人都會在五年以內拿到博士學位，若是拿不到的話或者選擇拿個碩士畢業，或者轉行干其他，你卻堅持到了第 七年。有人說你的運氣太不好了，浪費了前兩年的時間只證實了導師思路的不切實際；也有人說你太固執了，堅持做着一個艱難的命題卻一絲不肯妥協博士論文的質 量。但我從來沒有聽到你親口解釋過什麼，你只是每天靜靜地在實驗室、電腦、和圖書館之間奔忙，除了早上這片刻的咖啡時間，我們之間可以短暫的寒暄交流，或 只是心照不宣地點點頭，然後各自為安地享受着一天繁忙之前的這杯咖啡。

那 一年的複習考試準備得好苦，中間也曾有幾次想放棄轉向自己喜歡的文科專業，但是那種專業都沒有獎學金，那些風花雪月，我無權奢侈享用，我得先養活自己。啃 着厚厚的英文書籍，想到遠隔重洋的父母，很多情緒突然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眼淚瞬間決堤。你好像感應到了，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張紙巾輕聲地說：“最難的時 候一定要堅持住，你會發現一切很快就會過去，曙光就在眼前”。我背轉身去，眼淚更加洶湧，你輕輕地扳過我的肩，盯着我的眼睛：“我們做個約定吧，你堅持考 過，我會答辯通過，然後我告訴你煮香咖啡的訣竅”。我一下子破涕為笑，執手相約之間，悲傷居然消逝，疼痛隱去。而悲傷和隱忍，突然就有了詮釋不了的清凜內 涵。

其 實，我並不是喜歡喝咖啡的，那對着一室的燈火、嗅着滿滿當當的咖啡氤氳、碼着文字的小資情調早已從我當前的生活中隱遁，咖啡只不過能讓我在睡眠不足的情況 下保持清醒罷了，至於好喝或不好喝，在生存不能保障的時候是沒有什麼資格去講究的。但我感動於你的關心和鼓勵，於是，忙碌的、堅持的、平和的、和隱忍的情 緒，能各自為安，在塵世的日子裡反覆延續，那些繁雜的理論和公式，雖內容乏味，單調清寂，我卻寡淡沉默地堅持着。偶爾看到你在我的眼前輕輕地走過，這個時 候，仿佛什麼也不需要聲張，一個對視，所有的思緒便會回落到執手約定的那個瞬間裡。

日 子在你煮的咖啡的清香之中悄然滑過，我通過了資格考試，你通過了論文答辯，而且還不是簡單的通過，而是很有突破的成果，據傳某國家實驗室已經向你搖起了橄 欖枝，而你卻選擇了去一個非洲國家任教。臨別時你靜靜地坐在我的面前，展開兩張咖啡濾紙，然後把它們緊緊地重疊在一起，再倒進去咖啡，裝上水，打開開關， 空氣中頓時瀰漫起咖啡的幽香。你盯着我的眼說：我所有的訣竅不過就是多用一張濾紙，好讓沸水堅持着能在咖啡里多打上幾個滾兒，這樣便能濾出更多的香韻罷了……

我眼前一亮，很多過往的場景開始一一在眼前回放，如夜間漸次亮起的燈火，照亮了黑暗中的很多摸索。那些寂寂長夜中孜孜不倦的堅持，在眼角轉瞬成畫，折射出一種洞悉塵世的豁達，內心瞬間通透明亮。

青 春散場，多是一地塵殤，就像留不住的似水年華，而落在我們年少發間的青春，雖輾轉凌亂，卻終是無怨。許多年後，你在非洲已碩果纍纍，我也終於有閒拾回我喜 歡的文字，而不論迷亂的紅塵怎樣冷冽，我卻始終牢記着熱水在咖啡中多打幾個滾的堅持，把持住歷練後修得的淡定和從容，把生活有滋有味地執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