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玉樓春】這個詞牌（曹雪葵）
提到【玉樓春】這個詞牌，偶爾會讓人想起另一個詞牌【木蘭花】，因為【木蘭花】有個“平起仄韻格”恰與【玉樓春】的“平起仄韻格”完全相同。不過【木蘭花】的其它格如：“減字木蘭花、偷聲木蘭花、木蘭花令、木蘭花慢”，則因字數與【玉樓春】有明顯不同，卻不易混淆。後人眼不明者常把二者混為一談，甚至還給“木蘭花”起了個別名叫“玉樓春”。是誰最先使的壞涅？應該是“五代十國”時期的兩位有名的詞人歐陽炯和李煜。這二人當中又誰是首犯？介俺可就說不好了。反正歐陽炯是寫了一首《木蘭花.兒家夫婿心容易》，其格律正是“平起仄韻”：
兒家夫婿心容易，身又不來書不寄。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閒庭獨立鳥關關，爭忍拋奴深院裡？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悶向綠紗窗下睡，睡又不成愁已至。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今年卻憶當年春，同在木蘭花下醉。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誰知南唐後主李煜也寫過一首《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格律也是“平起仄韻”：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總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鳳簫聲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啼清夜月。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明眼的詩友馬上看出，二人的格律竟然一模一樣！可能就是因為歐陽炯那首里有句“同在木蘭花下醉”，標題才註明為“木蘭花”？而李煜這首里除了“春殿”就是“闌干”，這才註明是“玉樓春”？反正也沒處去問了，任之可也。其實最“懶惰”的是宋代詞人，你們可倒是把“玉樓春”和“木蘭花”整清楚了再填哪？奏是等不及了，奏要顯擺他們宋人能填詞了，不管三七一十八，反正都是七言八句，有註明“木蘭花”的，也有註明“玉樓春”的，全然亂套了。後人奏更懶了，如果是你自己寫的你才有權利註明是“花”還是“樓”，對不？他不管了，連印刷古人的詞也敢給人家胡亂標註，很多“玉樓春”都給人家標註成“木蘭花”了。有人問了，難道沒把古人的“木蘭花”標註成“玉樓春”嗎？極少！如前面所言，因為“真正的木蘭花”其字數跟“玉樓春”並不相同，真真是萬幸！為了一了百了，俺把【木蘭花】這個詞牌所有的格附在下面，供諸位看官比較：
一：木蘭花令：唐韋莊的《獨上小樓春欲暮》
獨上小樓春欲暮，愁望玉關芳草路。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
消息斷，不逢人，卻斂細眉歸繡戶。<--- 這句字比“玉樓春”少。
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
坐看落花空嘆息，羅袂濕斑紅淚滴。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
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
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二：減字木蘭花：北宋蘇軾的《空床響琢》
空床響琢，花上春禽冰上雹。
中平中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醉夢尊前，驚起湖風入坐寒。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平。
轉關濩索，春水流弦霜入撥。
中平中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月墮更闌，更請宮高奏獨彈。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平。
--- 全篇的出句，都是四字句。比“玉樓春”少很多字。
三：偷聲木蘭花：北宋張先的《畫樓淺映橫塘路》
畫樓淺映橫塘路，流水滔滔春共去。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目送殘暉，燕子雙高蝶對飛。<--- 這句字比“玉樓春”少。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平。
風花將盡持杯送，往事只成清夜夢。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莫更登樓，坐想行思已是愁。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平。
四：木蘭花慢：辛棄疾的《老來情味減》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
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等送歸船。
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
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
長安故人問我，道尋常泥酒只依然。
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 “木蘭花慢”這一慢，竟然比“玉樓春”多出了很多字！
與上面“木蘭花”這四個格比較，其實歐陽炯那首《木蘭花.兒家夫婿心容易》應該規規矩矩地標明為“玉樓春”！而後人也應該規規矩矩地把這個所謂的“木蘭花的平起仄韻格”從【木蘭花】這個詞牌里拿出來，還給人家【玉樓春】。從此“木蘭花”和“玉樓春”再不會有張冠李戴的現象發生！
估計諸位看官讀到這兒（假設還有人耐心地跟着俺讀到這兒），也肯定頭暈了，哈哈，心說你介到底侃的是哪個詞牌呀？好！下面咱就正式侃【玉樓春】這個詞牌。它共有四個格：
一，全篇六韻：以五代顧夐的《玉樓春.拂水雙飛來去燕》為例：
拂水雙飛來去燕（韻A）。曲檻小屏山六扇（韻A）。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春愁凝思結眉心，綠綺懶調紅錦薦（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話別多情聲欲戰（韻A）。玉筯痕留紅粉面（韻A）。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鎮長獨立到黃昏，卻怕良宵頻夢見（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二，全篇五韻：以五代顧夐的《玉樓春.月照玉樓春漏促》為例：
月照玉樓春漏促（韻A）。颯颯風搖庭砌竹（韻A）。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夢驚鴛被覺來時，何處管絃聲斷續（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惆悵少年遊冶去，枕上兩蛾攢細綠（韻A）。<--- 出句不參加押韻。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曉鶯簾外語花枝，背帳猶殘紅蠟燭（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三，上下片換韻：以唐牛嶠的《玉樓春.春入橫塘搖淺浪》為例：
春入橫塘搖淺浪（韻A）。花落小園空惆悵（韻A）。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此情誰信為狂夫，恨翠愁紅流枕上（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小玉窗前嗔燕語（韻B）。紅淚滴穿金線縷（韻B）。<--- 上下片用韻不同。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雁歸不見報郎歸，錦字織成封過與（韻B）。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四，賞析片首句都改為“平起”：以南唐後主李煜的《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為例：
晚妝初了明肌雪（韻A）。春殿嬪娥魚貫列（韻A）。<--- 各片首句平起，與前三格不同。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鳳簫聲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臨風誰更飄香屑（韻A）。醉拍闌干情未切（韻A）。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仄。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啼清夜月（韻A）。
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
讀到這兒，【玉樓春】詞譜已經完全交代清楚，可以打住了。哈哈。不過涅，若對其格律還願意更深一層地了解，還跟着俺繼續往下看：
其實【玉樓春】介個詞牌用得完全是詩的格律，為說着方便，咱們得先複習一下律詩的基本句式，一共才四個：
1-中平中仄平平仄
2-中仄平平中仄平 <--- 唯獨這個句式沒用上。
3-中仄中平平仄仄
4-中平中仄仄平平
先利用上面的句式來搭配【玉樓春】的格律：
3-中仄中平平仄仄，3-中仄中平平仄仄。
4-中平中仄仄平平，3-中仄中平平仄仄。--- 這是上片，只用了律詩的兩個基本句式。下片重複上片：
3-中仄中平平仄仄，3-中仄中平平仄仄。
4-中平中仄仄平平，3-中仄中平平仄仄。
--- 如此這般搭配完畢後，就成了【玉樓春】的全篇格律。按下片第一句押韻與否，又分出第二個格。再按下片換韻與否，分出第三個格。
現在再搭配【玉樓春】第四格，即每片的第一句從“仄起”變成了“平起”：
1-中平中仄平平仄，3-中仄中平平仄仄。
4-中平中仄仄平平，3-中仄中平平仄仄。
過片（下片重複上片）
1-中平中仄平平仄，3-中仄中平平仄仄。
4-中平中仄仄平平，3-中仄中平平仄仄。
看到這兒，估計有人會說：“原來製造一個詞牌竟然這麼容易！俺乾脆當詞牌專業戶好了。”哈哈。其實不然。初學詩詞的人讀古典詩詞，只能讀出“詩詞味”，等到讀詩能讀出“詩味”、讀詞能讀出“詞味”時，才算入了門徑。這其實就跟英文一樣，光能讀出豌博的譯文高明、曹雪葵的譯文是二把刀還不行，得能讀出培根的嚴謹哲辯，馬克吐溫詼諧機警英文才算過關。如果無論讀誰寫的英文都只能讀出“洋味”，還得接着加強。哈哈。那麼就格律看，介【玉樓春】的“詞味”究竟體現哪些平仄搭配上？主要體現在下面這兩句：
3-中仄中平平仄仄，3-中仄中平平仄仄。
看到沒？這兩句利用“重複”的節奏，強調的恰是“仄聲”。大家知道，仄聲的效果在於“急促強烈”，它在每片的開頭兩句重複強調，目的就是先鋪墊一個急促強烈的氛圍來“吸睛、震耳、沁腦”，再用後面接下來的“反差、對比”來打動聽眾、看客或讀者。這就是“詞味”所在，而律詩在一聯兩句之間的格律搭配卻必須對應變化，不得重複。另外，七言句用仄聲押韻也是詞的特點（比較七言律詩多為平韻），這本身也有詞味兒。
最後觀察一下古人在《玉樓春》中使用“對偶句”的情況。俺速讀了幾十首《玉樓春》，找對偶句，選了下面這幾首：
玉樓春 其二（宋·無名氏）
蕭蕭海上風長起。也有梅花開玉蕊。愛君風措瑩如冰，伴我情懷清似水。
詩人縱復工難擬。莫把閒花容易比。濃香吹盡不須愁，細雨微風催結子。
玉樓春 鉛山驛壁（宋·無名氏）
東風楊柳門前路。畢竟雕鞍留不住。柔情勝似嶺頭雲，別淚多如花上雨。
青樓畫幕無重數。聽得樓邊車馬去。若將眉黛染情深，且到丹青難畫處。
木蘭花/玉樓春 其一（宋·無名氏）
東風昨夜吹春晝。陡覺去年梅蕊舊。誰人能解把長繩，系得烏飛並兔走。
清香瀲灩杯中酒。新眼苗條江上柳。尊前莫惜玉顏酡，且喜一年年入手。
玉樓春（宋·無名氏）
名花綽約東風裡。占斷韶華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起臨妝鏡似妖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木蘭花/玉樓春（宋·方千里）
溶溶水映娟娟秀。淺約宮妝籠翠袖。舞餘楊柳乍縈風，睡起海棠猶帶酒。
憔悴蕭郎緣底瘦。那日花前相見後。西窗疑是故人來，費得羅箋詩幾首。
玉樓春（宋·方千里）
華堂銀燭堆紅淚。解說離人多少意。恨從別後恨無窮，愁到濃時惟一味。
江南渭北三千里。憔悴相思何日已。馬蹄清曉草黏天，庭院黃昏花滿地。
菩薩蠻 玉樓春 答紫竹（宋·方喬）
綠陰撲地鶯聲近。柳絮如綿煙草襯。雙鬟玉面碧窗人。一紙銀鈎青鳥信。
佳期遠卜清秋夜。桐樹梢頭明月掛。天公若解此情深，此歲何須三月夏。
玉樓春 其二（宋·毛幵）
曲房小院匆匆過。急鼓疏鍾催又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金瓶落井翻相誤。可惜馨香隨手故。錦囊空有斷腸書，彩筆不傳長恨句。
玉樓春 其三 贈孫守公素（宋·毛滂）
三衢太守文章伯。七月政成如戲劇。坐中欬唾落珠璣，筆下神明飛霹靂。
才高莫恨溪山窄。且與燕公添秀髮。風流前輩漸無多，好在魏公門下客。
玉樓春 其四 己卯歲元日（宋·毛滂）
一年滴盡蓮花漏。碧井酴酥沈凍酒。曉寒料峭尚欺人，春態苗條先到柳。
佳人重勸千長壽。柏葉椒花芬翠袖。醉鄉深處少相知，祗與東君偏故舊。
玉樓春 其一 和令升正月五日會客（宋·王之道）
年來六十增三歲。卻憶去年趨盛會。風流人物勝斜川，灼灼有同前日事。
不知弦管催新水。但見飄飄縈舞袂。主人情厚酒行頻，酩酊莫辭今夕醉。
玉樓春 其二 和李宜仲（宋·王之道）
少年心性消磨盡。三斗爛腸渾是悶。看書聊復強尋行，屬句不妨閒趁韻。
此生自斷天休問。富貴時來還有分。一卮芳酒送清歌，樓下玉人相去近。
玉樓春（宋·王安中）
秋鴻只向秦箏住。終寄青樓書不去。手因春夢有攜時，眼到花開無著處。
泥金小字蠻箋句。淚濕殘妝今在否。欲尋巫峽舊時雲，問取陽關西去路。
玉樓春 其一（宋·王寀）
秋閨思入江南遠。簾幕低垂閒不捲。玉珂聲斷曉屏空，好夢驚回還起懶。
風輕只覺香煙短。陰重不知天色晚。隔窗人語趁朝歸，旋整宿妝勻睡臉。
玉樓春 其一 社前一日（宋·史達祖）
遊人等得春晴也。處處旗亭堪系馬。雨前穠杏尚娉婷，風后殘梅無顧藉。
忌拈針線還逢社。鬥草贏多裙欲卸。明朝雙燕定歸來，叮囑重簾休放下。
玉樓春 其一（宋·石孝友）
小桃破盡風前萼。草草年華閒過卻。十分清瘦有誰知，一點相思無處著。
書憑雁字應難托。花與淚珠相對落。萬紅千翠盡春光，若比此情猶自薄。
玉樓春 其七（宋·石孝友）
一陽不受群陰壅。殘歷行間冬破仲。雲低吹白臘寒濃，梅小綻紅春意重。
湖山千里勤飛控。淑氣沖融披水凍。笑攜雨露灑民心，暗聚精神交帝夢。
木蘭花/玉樓春 戲呈林節推鄉兄（宋·劉克莊）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錢換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西湖曲/玉樓春（宋·朱敦儒）
今冬寒早風光好。休怪攙先敧絮帽。蟹肥一個可稱斤，酒美三杯真合道。
年年閒夢垂垂了。且喜風松吹不倒。平分兩月是新春，卻共梅花依舊笑。
玉樓春 和吳見山韻（宋·吳文英）
闌干獨倚天涯客。心影暗雕風葉寂。千山秋入雨中青，一雁暮隨雲去急。
霜花強弄春顏色。相吊年光澆大白。海煙沈處倒殘霞，一杼鮫綃和淚織。
玉樓春 春景（宋·宋祁）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這句是難得的名句。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結論：【玉樓春】不特別要求對偶，但可以對偶。凡對偶的，大多在第三四句，極少數也有在第五六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