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Х磐 畢汝諧(紐約作家)
送交者: 畢汝諧 2017年12月05日12:38:35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按:
1988年,我在中國之春雜誌發表多篇 “北京人”系列速寫;筆名張潤。
出國前,我和張潤有過一段寶貴的感情;當時,張潤是北京師範大學生物系學生,純潔的處女。

文革年間的女政治犯,當局大吹張志新;其實,在官方宣傳之外,尚有許多優秀者;Х磐即為一例。

據說,張潤現在北京,Х磐定居巴西;有知其下落者,請賜告——  hww0917@gmail.com,謝謝!




Х磐                畢汝諧(紐約作家)

“北京人”系列速寫之三

 

前兩位“北京人”都是滿嘴粗話俚語、把打架鬥毆當成家常便飯的男子漢,這一篇則說的是一位駭世驚俗的奇女子。

您不妨想像這樣一個場面——

……一九六八年初春時節,正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走向全面勝利”(報紙上天天這樣宣傳)的歷史性關頭,在“全世界革命人民日夜嚮往的地方——北京天安門廣場”(報紙上天天這樣鼓吹),一個眉清目秀、面帶憂戚的小姑娘,被一夥衣帽不正的流氓纏上了,他們用胸脯和肘彎將這個小姑娘頂到自行圍聚的圈子中央,肆無忌憚地動手動腳……

為首者是長着絡腮鬍子的青年大漢,顯係為非作歹的慣家,他用藏在袖中的尖刀抵住小姑娘的胸口:“小妞,識相點兒,跟咱爺們兒一塊堆兒遛遛,你敢不依給你破了盤兒

小姑娘毫無懼色,伸手從那漢子胸前揪下毛主席像章(那是紅色恐怖年月,不戴毛主席像章休想出門,連流氓地痞也不例外),狠狠地摔在地上,富有踏上一隻穿着方口布鞋的腳!

這伙流氓登時嚇白了臉!小妞膽大包天,幹這個是要株連九族的!他們一鬨而散,像逃避瘟神似地拔腿飛奔……

小姑娘平平靜靜地把毛主席像章踢到一旁,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她就是Х磐。其時,芳齡十四。

Х磐出身於京城名門之家。其祖父Х炳文,系中共建黨初期的黨員;其夫人、戰友,亦是中共資深幹部。Х炳文當年與周恩來、朱德、李富春等同屬於中共旅歐支部;後於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件中被蔣介石下令處決。這些舊事在各種版本的中共黨史資料、汗牛充棟的革命回憶錄里均有記載。Х炳文最光榮的事跡,當屬曾與朱德一起被德國當局短期拘留,嘗過洋監牢裡的囚糧——苦咖啡、黑麵包。

Х磐的父親Х泱原為朱德的機要秘書,後任中國人民大學黨委副書記兼副校長。Х炳文死後,Х泱及幼妹Х維世作為故人之後,受到周恩來、鄧穎超夫婦的百般照拂,猶如己出。

按照共產黨的階級鬥爭學說,這是一個革命家庭,滿門忠烈;其中,有資格上得共產黨“凌煙閣”的高幹名士就有好幾位。舉Х維世為例:她自幼生活於革命聖地延安,後來又被送到蘇聯深造導演專業,漢語俄語,兩皆出色。一九四九年終,毛澤東借斯大林七十壽辰之機赴俄,兩位獨裁巨頭舉行面對面的討價還價,Х維世即是隨行俄語譯員之一。

Х維世貌美如花,多才多藝,曾將意大利十七世紀著名劇作家哥爾多尼的主要代表作“一仆二主”、“女店主”等介紹給中國觀眾,並親任導演。而後,又不顧周恩來、鄧穎超的大力反對,毅然下嫁才華橫溢、穢聞遠播的大明星Х山(此君曾在三十年代影片“夜半歌聲”中飾演美男子宋丹平)。她是文藝界屈指可數的“小老革命”之一。

Х家人丁興旺,旁系血親及姻親甚多,其中包括許多社會名流;最著名者為哲學界泰斗Х友蘭教授及其女兒、作家Х宗璞。如果將Х家近親遠戚的大名及成就一一載錄於此,至少要用去一兩萬字……

十二歲之前的Х磐,不過是特權之樹上結出的一枚普普通通的果實。她就讀於香山慈幼院小學,同學們多半來自高級民主人士、大資本家等統戰對象家庭,Х磐混在那些有錢無勢人家的孩子裡,倒也自得其樂。她幻想長大後成為著名學者或電影明星。

一場平地而起的文革風暴粉碎了Х磐養尊處優的金色童年。

Х泱是首都重點高等院校負責人中最先死於非命的一位。Х泱之死有着複雜的政治因素及個人恩怨。文革結束後,Х泱追悼大會的悼辭中,把一切歸之於“林彪、四人幫的直接迫害”未免過於籠統。

Х維世在Х泱死後不久即被捕,不久亦庾死獄中。她被安上了“裡通外國”的政治罪名,而致其於死地的真實原因,卻像人類本身一樣古老: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妒恨。

當年,Х維世曾與林彪有過一段戀情,雙方均許下海誓山盟。後因戰爭等陰錯陽差的原因,成為林彪夫人的是另一個女人——葉群。

葉群雖是情場上的勝家,卻因各方面不及Х維世而耽憂這勝利來得不實因而心存芥蒂,而暗生妒恨。她視Х維世為不共戴天的仇人。文革初期,進入更年期的葉群與江青暗中勾結,弄死了三十年前的情敵,了結了這筆情場宿賬。

在莎士比亞那裡,有一些因情慾而鬧得天翻地覆的歷史劇目。我們中國之所以未出現這樣的劇目,並非缺乏同樣的素材,而是沒有莎士比亞。

“……我爸死後,我想我以後只能靠維世姑姑了。人家都說我們倆長得相像,維世姑姑特別喜歡我。可是她也死了。鄧穎超奶奶一提起維世姑姑的死,就老淚縱橫……”這是一九七一年初春時節,Х磐對我說的話。我們坐在米市大街的“冰室”(冷飲店的別稱)里,望着對面“紅樓電影院”散場時的人流,促膝攀談。

“以後,你打算怎麼混呢?”我用筷子夾起一個可可球,放在Х磐面前的碟子裡。她的臉色虛青,顯然營養不良。

Х磐黯然搖頭:“誰知道……我現在成了插隊的農民,混到社會最底層啦。想當初,我爸和維世姑姑星期天帶我出去玩兒,隨便一頓飯就花去一百多塊……”文革之前,物價低廉,一百多塊是個不小的數字。

是年,Х磐尚不滿十七歲。雖然遭逢厄運,卻依然出落得豐滿而勻稱,猶如一枝亭亭玉立、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然而,談話之間,她卻像一位飽經憂患的百歲婦人,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幽怨和淡淡的哀愁……命運的鐵拳一次又一次地將這個荏弱女子擊倒在地,而她竟然掙扎着活了下來!

Х泱被關入校辦“牛棚”②後,十二歲的Х磐成了一家之主。因為Х泱夫人宣布與丈夫劃清政治界限,躲開了。Х磐挑起了重擔:一面給失去自由的父親送湯送飯,一面照料兩個不滿十歲的幼弟的飲食起居。

她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又兼天資聰明,因而比同齡人早熟。這位小學五年級女生經常與人民大學本科生展開激烈辯論,她隨口引述毛澤東、列寧甚至馬克思的語錄,證明Х泱是革命幹部而非走資派……

大學生們往往被小學生駁得啞口無言。於是,人民大學校門口矗立起一張巨幅漫畫:歪鼻斜眼的Х泱頭戴耳機,守着一台發報機,手按電鍵;而Х磐則手持紙筆,緊張地記錄着電報內容……

大學生們以此報復Х磐……

Х磐用勺子攪着牛奶杯里沒有化開的糖塊,傷感地道:“後來戚本禹③來人民大學點了我爸爸的名,沒多久他就不清不楚地死了。戚本禹的級別還夠不上我爸級別的零頭,居然也算是中央首長?!呸!……還好,我總算看見戚本禹的下場了,也算解了心頭之恨。”

Х泱死後,Х磐簡直沒法出門了,總是有年齡不等的“革命群眾”啐她、罵她、打她;Х磐無處訴苦,只能委委屈屈地將這一切寫在日記本上。

不知怎地,這本日記簿落到了人民大學造反派手裡,成了“反革命變天賬”。Х磐被扭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拘留所。

從此,Х磐踏上了少年政治犯的痛苦生涯。小小年紀,就在各種各樣正式的、非正式的監獄中周轉,與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她好學深思,又具有一般女孩子所缺乏的膽氣,終於成為北京城裡人人側目的一怪。

本文開篇時的那件事,僅是Х磐生活中的小小插曲而已。

Х磐的親友們仿佛有了默契似的躲得遠遠的,不肯伸出援手。她飢一頓、飽一頓地打發日子,以致於後來被人民大學家屬委員會帶到江西實行群眾專政一年,於她反倒成了一種福分。至少,每天按時開出三頓飯,雖然不足量,雖然很粗劣,畢竟有保障。

我說道:“磐磐,你了不起,佩服佩服。不過你幹嘛不自殺呢?一死百了,多麼輕鬆!……”

Х磐悽愴地微微一笑,這微笑使得她那白嫩的臉龐顯得柔美動人。“我死了,不能使這個世界清平一分毫。我為什麼要去死呢?……”

我又問她:“那你幹嘛不去當流氓呢?收入好得很咧!……”

您聽着這番話可笑又可氣是不是?——別忘了,當年我們還是孩子,又趕上亂七八糟的年月,一切均不能以常理論之。

Х磐果決地把手一揮:“不行!我現在除了這個清白的身子,什麼也沒有了。我寧死也不去當流氓……”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我:“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胸有成竹地說:“過幾個月招兵期就到了,隨便找個後門當兵去。我還想入黨,爬一爬……”

Х磐傷感地笑說:“你行。我若想在政治上翻過身來,只有嫁人這條路……我媽媽是地主出身,嫁了我爸爸不也沒事了?”她從塑料夾中取出來一張中年女人的照片,那眉眼酷似Х磐,是她的母親。“現在,她可沒好日子過了,Х泱的老婆嘛。”

Х磐的語氣有些刻薄。不過,聯繫到她的不幸遭遇,也是情有可原。

而後,Х磐透露她和社會上的一些異端分子有來往,還談起了“出身論”的作者遇羅克,說是有人在遇羅克被處決一周年那天舉行了秘密紀念儀式,她也參加了。

我那時候滿腦袋官司,不悅地說:“磐磐,咱們不管怎麼說也是革命後代、黨的女兒……別跟那些‘狗崽子’④來往,他們不是好人。”

Х磐正色道:“你不懂。遇羅克代表着真理,他活在許多人心中……”

我倦於爭論,不再言語。心裡並不服氣。於是轉了個話題,與Х磐相約有時間去昌平農村看她。

七一年九月的一天,我來到明十三陵附近的一個小村子。在村口嬉鬧的幼童引我找到了Х磐。她住在一個寡婦家裡。

Х磐是個靈巧人,為了躲避沉重的田間勞動,就專門給社員們縫做衣服,以此糊口。

Х磐對房東張寡婦宣布我是她的表哥。顯然是懼怕那些專門針對女孩子的流言蜚語。

張寡婦抽吸着化膿的鼻子,說:“您這妹子攤上我這戶人家,是她的好命。……我那丫頭也沒爸爸,她們就算是姐倆啦。”

我以Х磐兄長的身份謝了她。

Х磐住的小廂房,按照北京老百姓的說法,就是“一間屋子半間炕”。不過,她把這個有限的空間裝點得像是小家碧玉的閨房:素色衣被整齊地疊列在炕角,牆上掛着布老頭、布老太和一把鴻運扇。窗台上,端立着夾在玻璃框裡的Х泱與周恩來、朱德、李富春等中央要員的合影。

Х磐指着照片道:“這是鍾馗,能鎮妖辟邪。多虧有了它們,大隊和公社的那些大鬼和小鬼才不敢進門。”

那年月,社隊幹部是刀俎,女知識青年是魚肉。摧殘女知青的事件屢屢發生,早已算不得新聞。Х磐掛出上方寶劍,嚇得當地那些色膽包天的土霸王不敢造次。

她還取出家庭照相簿來讓我欣賞。昔日的榮華富貴蕩然無存,只剩下這樣一點點實實在在的遺蹟了。

Х磐又拿出一本亡父的日記,告訴我這樣一段故事:“……有個人大中文系的男生,是‘新人大公社’⑤的,想趁火打劫到我家偷點東西。值錢的東西都光了,他賭氣拿走這個日記本。看完我爸爸的日記他哭了,他說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高風亮節的老革命,就悄悄把日記還給我了……”

(文革結束以後,Х磐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發表在吉林省一家報刊上。)

接着,Х磐卻又對亡父有許多刻薄的批判:“什麼高風亮節?我爸爸是個大傻瓜!文革前朱德要把他安排到外交部去當大使——他是個部長級幹部嘛——他不去,偏要去搞什麼高等教育……結果自己丟了命,害得子女跟着遭殃,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只多一口氣!……”

那天中午,Х磐招待我吃西餐。我們從村供銷社買來奶粉、鹹魚、麵包。不一會兒,奶油豌豆湯、奶油煨鹹魚、烤麵包就端上了四四方方的炕桌。還有不搭配的刀、叉、勺。

Х磐下廚時,換了一條短裙,露出的雙膝上各套着一個運動護膝。九月天,秋老虎,這可有點不尋常。

Х磐淡淡地解釋:“我在市公安局拘留所里睡水門汀,睡出了關節炎。”她褪去護膝,在膝蓋關節處按了一下,那裡隨即出現一個小坑,久久未能復原。

她在牢房裡吃了很多苦。同監有個七機部的女孩子(綽號“黑玫瑰”)因破壞軍婚在押,自認為高過“反革命分子”一等,處處欺負她。

“不過,有些預審員水平不低,正經八百的政法學院本科畢業生,學過全套馬恩列斯毛。每次審我,我都故意挑起辯論,讓預審員運用正統觀點批評我……我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有時興致來了,我就進行反擊,搬出南斯拉夫德熱拉斯的‘新階級’,支持自己的觀點。那些預審員根本不知道德熱拉斯是何許人也,只能乾瞪眼!……”Х磐回味着鐵窗生涯,仿佛那是一次理論學習班、一個社會科學大講堂。

Х磐的烹飪手藝好極了。我們吃得津津有味。Х磐的記憶里好極了,她講了許多監獄內外的真人真事,令我眼界大開。

“共產黨的監獄真厲害,天下第一。”Х磐眼神猝然變得幽暗,“我受的那些罪就不談了,說說別人——你知道有個陳里寧吧,一個雞毛蒜皮的小職員,卻吃了熊心豹膽!文革前,他用毛選為武器批判劉少奇,折⑥進去了。文革初期,這個寶貝被中央文革從監獄裡挖出來,到處作報告,罵劉少奇……沒兩天又把他送回去了,‘二進宮’⑦誰讓他不知天高地厚,把監獄看守逼他吃屎吃尿那些事抖出來呢。共產黨的刀把子還要不要了?……”

Х磐追憶着鐵窗生涯,仿佛那是一次蛇湖之行、一次煉獄之旅。我看見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時喜時悲,情緒很不穩定。若干年後,我才懂得了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抓進去,放出來,一抓一放之間,人往往被弄得身心俱傷。

Х磐依然熱衷於地下政治活動。她透露和白洋淀地區一個秘密學習小組掛着鈎,而這個小組成員清一色皆是北京的知識青年,學習目的是“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批判毛澤東思想。”

她盤腿坐在炕上(Х磐的坐功極佳,顯然是監獄生活養成的習慣),指手劃腳,滔滔而言,仿佛是在發表向整個世界挑戰的宣言書:“……我們認為打倒劉少奇不對頭。文化大革命,顯然是一場失敗的革命。老毛(她使用這一稱呼時帶點女性的親切與柔媚,就像是提及自己的大伯或者大叔)有一條政治路線,直接繼承了空想共產主義,完全不符合中國的國情。周總理是個實幹家,有了他,老毛的路線才得以貫徹執行。社會主義制度下,官僚機構變修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在於,劉少奇當權走向修正主義道路比較快,老毛當權變修變得慢一些……而周總理則是隨風倒,文革前支持劉少奇,文革後支持老毛。他主要是致力於加強物質基礎,拉長走向修正主義道路的時間。我們這些人個個崇拜德熱拉斯,了不起的思想家!他的觀點放之社會主義陣營(如果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陣營的話)而皆準……”

磐磐這番話使我有一種興奮,更有一種恐懼!原先,我只知道帝俄制度造就了被列寧稱之為“自由先驅”的貴族革命家,卻未曾料想身邊還有磐磐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者!只是,政治這玩意兒太骯髒也太可怕了,除非爹死娘嫁人,誰敢鋌而走險?!

我說:“磐磐,我看你早晚還得進局子,早早晚晚。”

磐磐的端麗的臉上浮現出聖女貞德式的甘心受難的表情:“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願把這牢底坐穿……”

這是“革命烈士詩抄”裡面的著名詩句。文革前的“紅領巾”⑨幾乎人人都會背誦。而今,Х磐竟然擎着它走上了反叛之路。

幾天后,便是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一夥戲劇性地消失了。是年,我參軍了——雖然與局勢混亂的一九六七年一樣,全國徵兵工作暫停一年,但後門兵不在此例。

不久,我聽說Х磐也入伍了。消息說,Х泱的未亡人再做新娘,嫁給ХХ艦隊的一位副司令員。這位握有實權的繼父念及Х磐小小年紀在農村生存不易,便通過關係把他安插在某部隊醫院通訊班。為避“走後門”之嫌,是陸軍而非海軍。為了不受Х泱問題的牽連,還換了個威武的、男性化的名字。這種戲法,在當時挺時髦的。

如果換個平庸的女孩子,其生活軌道將是這樣的:以海軍將領的繼女自承,運用繼父的關係(不用白不用!)入黨、提干、上學……有好事情儘可能攬到自己身上。然後找個門當戶對的良機出嫁,坐享清福……

Х磐畢竟是Х磐,不同俗流。她婉言謝絕了支部書記的入黨邀請,依然和社會上持不同政見的異端分子交換書信。由於上面有人,Х磐還被“推薦”到北京一學院上學去了。可是入校沒幾天,亂子鬧起來了:新的通訊處未能及時通知那些危險的筆友,幾封沉甸甸的、超重的信件被部隊醫院的人錯當情書偷拆了,原來裡面全是攻擊“批林批孔”運動的不遜之詞……

這一下,Х磐成了“混入工農兵學員隊伍中的階級敵人”。被校方開除了。文革中期幾次入獄的老底子也被端了出來,有關當局認為足見其“一貫思想反動”。

Х磐轉眼間淪為兵不兵、民不民的社會閒散人員了。

這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我在北京動物園外面三十二路公共汽車總站與Х磐不期而遇。她穿着軍便服,嘻嘻哈哈地訴說着自己的遭遇,全然不當做一回事。

“我看,你蠻可以把我的事情寫篇小說。” Х磐隨隨便便地道。

我被她的樂觀情緒所感染,笑着說:“什麼時候寫?十年以後還是十五年以後?……”

Х磐達觀地道:“也許十年,也許十五年……寫作的先決條件是:活着!”

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地活着。

靠着繼父的關係,Х磐又調換了一所部隊醫院。這次是在山溝里。據說,那位繼父費了好大週摺才把Х磐檔案里的亂七八糟的材料清理出去。

Х磐避過了初一,卻沒有躲過十五。丙辰清明,她因軍務在身,未曾前往天安門廣場赴會,算是又逃過一劫。打倒四人幫後,Х磐利用返京探親的機會,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串連,油印了一批呼籲鄧小平東山再起的傳單……

一共五千份。薄薄的小單張。Х磐用兩個皮挎包將傳單裝起來,搭上行駛在東西長安街上的大一路汽車,沿行車路線撒了半天……

群眾瘋搶傳單,街面因之騷動……

Х磐在京期間倒也沒有遇上意外。回到山溝里,她才被跟蹤而來的魔爪擒住了。

深更半夜,Х磐被本院的一個男性指導員喚醒了。那人將她引到院長辦公室里。這裡燈火通明,聚着幾個陌生的男性軍人。這些人表情輕鬆。

一個自稱李參謀的中年男人微笑着說:“Х磐同志,調令下來了,上級決定請你去北京工作……回去帶上你的隨身用品,馬上就開車啦。”

這些人很客氣地把Х磐送上一輛越野吉普。車上有兩個大塊頭女軍人,一左一右將她夾在中間。

車行兩小時,駛入北京衛戍區大院。Х磐開始覺得情形不對頭。這不像是調動工作。北京衛戍區醫院是塊風水寶地,自中共中央新主席華國鋒數起,中央大員爭相把親屬安插進去,這裡早已人滿為患。;父沒有能力把自己塞進來。那麼……

有兩名身穿官衣的女警察在此恭候Х磐。她是軍人。逮捕軍人較之逮捕老百姓要多一層手續。

經過簡單的問話,兩名女警察挾持着Х磐重新上車。這次是去宣武區右安門大街四十四號——北京市公安局拘留所。入內,先撕去紅色的帽徽、領章,然後搜身。又發給她一床臭烘烘的被褥。看來,至少有四、五年沒拆沒洗,其髒無比。

Х磐冷冷地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回答也是冷冷的:“你心裡明白。”

Х磐冷冷地笑了一下。她多次出入正式的、非正式的監獄,這種居心不良的套話,聽得多了。

Х磐被關入一幢太陽形小樓的單人牢房。她曾來過這裡,而今是舊地重遊。所不同者,是四人幫已經下台。她有一種輕鬆感。橫豎睡不着,便就着牢房裡的長明燈,面壁而坐。久而久之,竟然在斑駁的牆壁上漸而透視出野獸派的圖畫,大有莫奈、馬蒂斯之風……

清晨,看守送來牢飯:棒子麵粥,鹹菜疙瘩。監獄的伙食,十年來並無變化。只是隨着物價上漲,粥更稀,鹹菜更粗。

上午八時,第一次提審。太師椅上坐着個胖大的預審員,還有一些不明身份的旁聽者,共十三人。

預審員提來一台在當時——一九七六年底——尚屬罕見的單喇叭錄音機(這顯示出當局對本案的重視程度),開始審問——

問:“(例行的驗明身份問話之後)Х磐,交代你的罪行!”

答:“我無罪。”

問:“我們跟蹤你很長時間啦。再一說,你是我們這兒的老號⑽……黨的政策你很清楚。交待你的罪行!”

答:“我撒過傳單,但並不構成犯罪行為。”

問:“傳單什麼內容?”

答:“三項要求。㈠為天安門事件平反。㈡建周恩來總理紀念堂。㈢由鄧小平同志主持中央日常工作。”

問:“(出示一份傳單)是不是這張傳單?”

答:“是。”

問:“哪兒來的傳單?”

答:“我自己刻的、自己印的、自己撒的……與任何人無關。”

(以下是有關印製傳單的技術性問題的爭論,從略。)

問:“為什麼要撒反動傳單?”

答:“這不是反動傳單。(她談及天安門事件中大量可歌可泣的傳說)……”

問:(冷酷地)“天安門事件是從不自覺發展為自覺的反革命事件。這是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生前親自定的案。鄧小平是右傾翻案風的總頭子,這也是毛主席生前定的案,誰也翻不了……”

答:“(舉例說明鄧小平整頓之功勞)……”

回答Х磐的則是一陣陣夾着許多挖苦話的冷笑。專政機關視鄧小平為落水狗,極盡傲慢之能事。

Х磐被送回牢房。這地方像個冰窖,沒兩天她便患了重感冒,復又引起了胸膜炎。一個惡神模樣的老年女獄醫過來看了看,放下幾片藥,卻與Х磐不合:土黴素她過敏,氯黴素她認為不利於思考,拒服。最後還是打了一針才穩住病情。

後來又有幾次突擊審訊,均在夜間進行。預審員稱Х磐的行為破壞了黨中央、華主席“繼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偉大戰略部署。”還引誘她交待此次行動的後台老板。

Х磐與專政機關打過多年交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她知道新中國沒有獨立的司法體系,襲用的無非是五十年代從蘇聯照搬來的那一套。她採用“自己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的辦法對付他們。

雙方僵持了一些日子。這期間天安門廣場上因周恩來總理一周年忌日惹出糾紛,又抓了許多人。打倒四人幫後,當時的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吳德陸續批准拘捕了八十七人。Х磐即是其中極少數女性之一。

利用放風的機會,Х磐與男監的一名政治犯互通信息。男政治犯用手勢問她為何入監,她就在空中比劃出一個“鄧”字,對方豎起大拇指。Х磐反問對方的案情,那位男犯用肥皂在紅皮書上寫了個“江”字……當然,這一切都是趁看守不備的空子斷斷續續地完成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預審員覺得從Х磐的身上實在榨不出什麼油水,很惱火;便把她轉入了多人牢房,準備長期關押下去。

這裡原有兩位難友,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市局拘留所通常不收容小角色,那是各區分局的事情)。一位是友誼商店的女服務員,因偷竊西哈努克夫人莫尼克公主的錢包入獄;另一位是文革初期北京“財貿戰線”的造反派女司令,虔誠的毛澤東信徒,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刑事犯管着政治犯——這是中國大陸監獄的老傳統。前女服務員是這件牢房的“號長”⑾。她依然懷有強烈的職業優越感(搞外事工作嘛,接待有頭有臉的外賓嘛!)經常欺凌同室的兩名政治犯。

又過了幾個月,北京的政治形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個胖大的預審員開始對鄧小平呼之以“同志”。Х磐利用這個機會質問對方:“你們憑什麼抓我?憲法規定保護公民人身不受侵犯!……”

胖預審員瘟頭瘟腦地道:“憲法那是憲法。我們要調查這個問題。不抓你,搞不清楚……當時的情況不同。當時你替鄧小平同志講話就得抓你,現在你替鄧小平同志講話就不會抓你——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嘛。”

沒兩天,Х磐被釋放了。結論:上當受騙,替反革命集團散發反動傳單。何謂“反革命集團”?有哪些成員?……市公安局根本不屑做出解釋。

Х磐堅決拒絕在結論書上簽字,結果被轟出了市局拘留所。

出獄後,許多十年間未曾走動的上層人物把Х磐接到家中,好吃好住好招待,說是“故人之後,寸心難忘”。還透露中央準備於近期為Х泱、Х維世召開追悼大會,平反冤案。

朱德遺孀康克清親切慈祥地向她透露風聲:出獄結論是劉傳新(當時的北京市公安局局長)親自定的。市公安局在內參上刊出一篇“情況匯編”,內有“Х磐供認自己蓄意反對英明領袖華主席”的字句……

Х磐於是又去市公安局大鬧。沒有人接待她。最後,也只得不了了之。

這場監獄之災使Х磐失去了平生僅有的一次愛情。那小伙子細高個兒,白淨臉兒,模樣是沒挑了。年紀輕輕,已經是北京軍區大院裡的副營級幹部了。他和Х磐一見鍾情,兩人都動了真心……那小伙子頂着和父母斷絕關係的壓力投入熱戀,卻頂不住黨組織的壓力,終於做了負心人。

Х磐痛苦欲絕。事後,她曾流着淚說:“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我詛咒愛情!……”

交往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Х磐落淚,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不久,Х磐參加了文革結束後第一次高考,四百三十分。卻因政治審查通不過,名落孫山。

翌年,Х磐的問題改寫了結論。她考上了北京師範學院生物系。節假日,Х磐常常住在北京大學燕南園哲學泰斗Х友蘭教授家裡。我有時去找她,喝龍井茶,擺龍門陣。

西單民主牆消失以後,Х磐的政治熱情陡然降至冰點。她燙了頭髮,穿上講究的衣裙。學跳舞:探戈、搖擺、迪斯科;吃西餐:新僑、莫斯科、國際俱樂部……從此不談國事。

進入八十年代,北京城裡的各色人等借着“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經濟”的東風施展身手,真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Х磐突然搖身一變,成為日本某大株式會社駐北京的常務代表,插手虎頭牌電池、梅林牌豆豉鯪魚、兔毛等等貨物的出口貿易……

北京城裡從此少了一位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多了一個精明過人的女商人。她在華僑大廈租下一間辦公室,名片滿天飛,花錢如流水……這時,她已經不是師範學院生物系的學生了。她退學了。

一九八一年十月,第五十屆廣州出口商品交易會隆重開幕。北京成立形形色色的商人、掮客們蜂擁南下,雲集羊城。商場如戰場,人人衝鋒陷陣,勇不可當。

Х磐與我先後抵穗,分別住在東方賓館的新樓和舊樓。平時各人忙自己的那一堆“業務”,難得一聚。休會期間,我們相約在樓下新設的“春暉餐廳”見面。有勞也得有逸。

我們要了一整桌佳餚。我們都還記得十年前米市大街“冰室”的寒傖場面:兩杯牛奶加上三個可可球,一坐就是半天……擺上這許多菜明顯地帶着祭奠昨日的意味。錦繡年華如同逝水,一去不回頭。

緊張、忙碌的生活以及連日來的宴會應酬,徹底摧倒了我們的胃口。我們只是說話,桌上的美食一動不動。

“……做完這筆兔毛生意,我就準備出國留學了。日本亞細亞大學。當然是自費。這幾年賺了幾個錢,等於是自己擔保自己……” Х磐娓娓道來。她滿身綾羅,珠光寶氣,宛如香港的富豪小姐。

我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說:“磐磐,說心裡話,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弟弟(!),你做生意固然有成績,只是太招搖了——你肯定被公安局盯上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找上門來……我總覺得你早晚還得進局子,早早晚晚……”

Х磐臉上露出看破紅塵的深沉的微笑:“也許,我們Х家的人與監獄有不解之緣……前幾天有個珠江電影製片廠的導演來找我,說是要拿我們家的故事編個劇本,取名‘三代囚徒’。爺爺、爸爸和我,分別蹲過德國監獄、國民黨監獄和共產黨監獄……”望着眼前這燈紅酒綠的奢侈景象,她的微笑變得又澀又冷。“為了兔毛去坐牢,總比為了鄧小平坐牢值得……”

我們久久不言。多少人生感慨,彼此心照不宣。

自廣州凱旋後不久,中共中央下達了“關於嚴厲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的緊急通知”,北京城裡這些商人、掮客們被驚得雞飛狗跳牆!電視新聞播出了警察銬走幾個著名皮包公司經理的特別鏡頭,使得社會氛圍更加緊張……

Х磐失蹤了。她那間設在華僑大廈的辦公室也同時關閉。沒有誰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誰特別關注這件事情。人人自顧不暇。

像絕大多數突擊性的浪頭一樣,只消幾個月,“緊急通知”便猶如廢紙一張,無人提起。落網者坐牢,溜關者逍遙自在。如此而已。

Х磐在哪兒呢?

我找到Х磐的三弟Х寧。他從一本日文史學雜誌上抬起視線,狡黠地微笑着:“你以為磐磐還在國內嗎?……”

“怎麼,她去日本了?”

“不是日本,是香港。”

原來,Х磐因套匯出了問題;未等警察敲門,她就一個觔斗翻到了深圳,從那裡冒用別人的“回鄉證”去了香港……Х磐畢竟是Х磐。

北京市公安局的負責人獲悉Х磐非法出境的消息後,很大度地對Х寧道:“算啦。Х磐走就走吧。十幾年來她在我們這裡受了不少罪,也怪難為她的,一個女孩子家。”

我和Х磐從此失去聯繫。後來,斷斷續續地聽到關於她的一些消息:Х磐在香港做生意很成功,引起了商場失意的“大陸仔”的嫉恨,向港英當局“人民入境事務管理處”揭發了她的非法入境的事實……Х磐迫於無奈,匆匆下嫁一位印度尼西亞籍的華裔工程師,移居萬隆或者泗水(反正不是雅加達)。

傳聞說,Х磐的丈夫曾經留學西德,但相貌欠佳。他們婚後有了一個女兒,偏偏又長得像乃父不像乃母;而且,Х磐和婆婆的關係不甚融洽……總之,她在印尼的生活並不愉快。

我來到美國後,國內的朋友們來信說Х磐曾以外籍華人身份攜女返京探親,十分風光……也算是衣錦回鄉。

幾天前,一封北京來信談及Х磐的近況:“磐磐兩年前離婚了。去年五月,又與一位比利時人結婚,很美滿,苦盡甘來。現終日圍着丈夫、女兒轉。她丈夫在一家比利時公司駐京辦事處做事。我難得找到她,她總是與丈夫外出助其做生意,要不就是回比利時過聖誕節、去曼谷度假等等……”

“苦盡甘來”——少年喪父、幾陷囹圄、兩入大學、飄零異國……而今,總算有了美滿的歸宿。

 

筆名:張潤     發表於  一九八八年九月

 

 

 

【附註】

  1. 盤:黑話。指面孔。

  2. 牛棚:文革時期的民間拘留所。

  3. 戚本禹:中央文革小組組員。

  4. 狗崽子:文革中對出身不好者的蔑稱。

  5. 新人大公社:文革中人民大學的一派紅衛兵組織。

  6. 折:黑話。指入監。

  7. 二進宮:黑話。指第二次入獄。

  8. 局子:黑話。指公安局。

  9. 紅領巾:指少年先鋒隊員。

  10. 老號:黑話。指多次入獄的犯人。

  11. 號長:公安術語。指牢房中的犯人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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