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應該承認，我們千千萬萬的愛國人士是絕對不承認有這個難題的。中國學誰，有必要學嗎？泱泱中央大國，只用四十年時間，彎道超車，一舉超越了日本，歐洲，英國，澳大利亞，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超越美國也就在2025，只差那麼短短幾年。一句話，我們誰都不需要學，天生全才全能，現在過得好得很。

可惜這不是事實。事實誰也不能否認，自十八世紀以來，中國一直扮演着學生角色，每個根本性的社會改變，無一不是向別人學的，有的甚至是在逼迫下被動地學。

甲午戰爭以後，中國學的是日本。當時大清朝野上下的認識非常一致，都說，與我們同文同種的亞洲小國日本，只用了短短三十年時間，就變革維新，壯大了國力，一舉打敗了世界排名第一的清帝國，接着又打敗了軍力強盛的白人俄國，太厲害了，非學不可。於是，赴日留學成了時尚潮流。最為令人驚訝的建議竟然是，請統帥日本打敗中國的前日相伊藤博文來中國當總理，領導中國變法維新。

眾所周知，這次的學習流產了。日本這個老師不但沒有教中國，還把學生打了一通，差點打殘，從此這個念頭也就斷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儘管日本幫了我們不少忙，投資，輸送技術，培養人才，但中國人腦子裡向學習日本的想法，怕是一點也沒有的。要學也不學你這個世界大戰的戰敗國，直到現在還拜倒在美國老大的武裝下，唯唯諾諾，有什麼可學的？

同樣眾所周知的還有學習蘇聯。那時候蘇聯的後綴詞為老大哥，蘇聯老大哥，雖然不叫老師，但也差得不遠，小弟當然學大哥嘛。向蘇聯學習的歷史，幾乎貫穿了大半個中國現代史。自孫中山二次革命失敗之後，意識到沒有強大的武裝力量不行，從此轉向聯蘇聯共，請蘇聯人出錢出槍，派軍事顧問，向共產黨靠攏。國民黨的建黨，完全模仿蘇共。而中共自己的第一個軍事割據根據地就取名蘇維埃，讓蘇共（第三國際其實就是蘇共）代表指導黨的工作。後來雖在抗日的方略上有所不同，還是把蘇聯當作靠山大後方。至於建國以後的全盤蘇化，歷史無法否認，稱斯大林為“中國人民最敬愛的導師和朋友”，那是一點不猶豫的。導師當然就是老師啊，不學習怎麼行？不過後來中蘇決裂，過去一筆勾銷。現在嘛，估計中國會可憐俄國，哪有學習的道理？要說有的話，也叫接受教訓。

現實上，而不是口頭上，中國近幾十年來學的最多的，其實是美國。中國向美國派出或自主留學美國的專業人員和留學生，在人數上排名世界第一。後來同樣是這些人，引領着中國的經濟改革和經濟發展。除了政治體制以外，其它幾乎所有方面，工業、科技、商業、金融、文化娛樂，都模仿美國，向美國的標準看齊。比如電視的綜藝節目，那簡直都是生吞活剝，換一個名稱而已。中國現在如雨後春筍般的連鎖餐飲店，模仿的是麥當勞肯德基。中國的滴滴打車，抄襲的是Uber。不用例舉再多了，人人心知肚明。不過礙於面子，中國人拒絕承認學習西方，不但不學，還抵制西化，五不搞七不講，意志非常堅定。

人生來是要學習的。不學習不能成為一個成年人，只停留在孩童狀態。不過既然不學外國，剩下來只能學自己的祖宗了。據說這方面毛澤東做得最好，他讀得最多的書，不是馬克思恩格斯，不是雨果托爾斯泰，而是線裝書資治通鑑，還有水滸紅樓夢。我也希望中國的未來，能夠通過全黨全民學習資治通鑑，走出一條國家繁盛的康莊大道，可事實上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不是因為我不敬祖先，不愛國，而是因為太多的事實證明，中國幾千年來所走的道路是一條失敗的道路，一條通向滅亡的道路。之所以老大帝國還表現為現在這個樣子，只因為後來的學習：戊戌變法，改革開放。

這條道路以秦制為代表。不需用秦王朝的短命來證明，只要看看兩千年曆朝歷代反覆試錯，試圖借秦制來實現天下大治，結果無不分崩離析，就知道我們的祖先錯得太離譜，而後人也執迷不悟得太離譜。不但意識不到為什麼錯，如何避免，還持之以恆地沿着錯誤方向前進。

按照秦制，國家必須定於一尊，實行自上而下的條條塊塊管理。必須一個人盯住一組人，一組人盯住一幫人，一幫人盯住天下，國才稱之為國。古代皇帝管大臣，大臣管州縣地方官，地方官管百姓，一層層盯住，謹防犯上作亂，就是秦制。好像除此之外，中國再也沒有其它什麼更穩定的治國辦法了。表面看起來挺好的，邏輯上也成立，甚至連西方歷史學家也承認東方政治制度的“早熟”，但實際上行不通。

剝去秦制這種管理制度或政治制度的外衣，觀察到內核，會注意到一個基本原則：“聽我的”。這個“我”，當然指的是最高頂層的那個人，過去叫皇帝，現在叫主席。問題來了，為什麼要聽你的，尤其當無數個“我”與你在基本利益上有衝突的時候。是因為你的力氣最大？頭腦最聰明？行動最正確？實際上這些條件一個也不存在，只要你還是人，不是神，就不可能。根據秦制這樣的結構管理，不僅沒有任何機制保證頂層的那個人最優秀，而且只要他犯一個小失誤，就全盤皆輸。誰不信，把二十四史搬來讀一遍馬上明白。二十四史止於明，接下來的清，民國……無不如此。打個比方，中國的歷代王朝，平常看上去像個輝煌的大氣球，外表光鮮，但只要被一根針戳破，瞬間幾無殘存。

為什麼？現代管理學發現，要使一個系統具有生命力，最重要的是讓其中每一個個體都感覺到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一致，享有個人發揮的自由和空間，這樣才能開發出潛力。遇到侵略，會主動為自己的利益而戰鬥。越是緊密的內部管理，為此不惜泯滅個人意志，結果整體越脆弱，抗敵能力越差。對內很有一套，對外不堪一擊，也叫做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百姓怕當官的，當官的怕洋人。唐宋明清每一朝代，都是被弱小的外敵入侵打敗的。

怎麼才能使系統具有生命力呢？那一定不是“聽我的”，而是遵守協約。這個協約必須經過全體協商，條款充分代表了每個個體的利益。最重要的是，要保證沒有一個人一種力量能夠隨意破壞大家已經認同的條款，變協約為一張廢紙。誰破壞了，必須立刻付出代價，受到懲戒。協約具有最高的權威性，高於皇上。這聽起來似乎像是憲政，做不起來吧？可以理解，中國人歷來不學習不研究政治制度，兩眼一抹黑，覺得這麼做困難也屬正常。這是一個長期艱苦的學習過程，為此可能要付大量學費。

當今世界，並不一定每個實行憲政的國家都治理得完美無缺。但是，只要讓後代意識到，祖宗之法不能再繼續了，必須通過學習，變革出一種更好的方法。向誰學呢？誰實踐得好，就向誰學。既學人家好的地方，也接受他失敗的教訓。幾代人之後，哪有學不會的道理？

2018-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