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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南天: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情竇未開
送交者: 北地南天 2017年03月18日11:52:2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一九六九年春節之後,緊鑼密鼓的上山下鄉運動進入了新高潮,學校組織六九屆學生一次又一次到火車站歡送一批又一批響應毛主席號召去農村插隊的“老三屆”。

三月份,火車站的哭聲覆蓋了珍寶島的槍響;四月份,慶“九大”震天的鑼鼓聲淹沒了火車站的哭聲。宮苹的姐姐去內蒙古牧區插隊了,慶慶的姐姐去山西插隊了,我們院裡的幾個“老三屆”也各奔天南地北,有的去延安了,有的去雲南了,有的奔赴北大荒了,只有向紅紅當了後門兵。

五月學工。

六月支夏。

七月初,校軍宣隊傳達了北京市革委會關於六九屆畢業生百分之百上山下鄉的決定。班主任高老師安排班上的同學分成小組以大字報的方式寫決心書,並叫我代表全班同學給紅衛兵廣播站寫一份決心書,各個畢業班堅決服從分配的決心書像漫天的雪片飛進紅衛兵廣播站,“屎殼郎”到班上來把宮苹叫走了。很快地,學校大喇叭里,宮苹和男廣播員用慷慨激昂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廣闊天地煉紅心。走上山下鄉的道路,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我既沒跟爸爸和媽媽商量,也沒與宮苹和慶慶通氣,當天就報了名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

上北大荒,找錢薇,我早就等着這一天呢!

沒過幾天,宮苹和慶慶也報了名去東北兵團。

我驚訝地問:“小辣椒,你們大院的孩子不都去當兵了嗎?”

宮苹也說:“真的哎,你放着正規軍不當,跟我們序列兵湊什麼份子?”

“陳勇說來着,他爸能把我們倆都安排在北京當兵。”慶慶不無炫耀地說,陳勇的爸爸是北京某部隊後勤部主任,“我姐告訴我別當兵,說當女兵就跟當尼姑似的。她上山西插隊因為蘇聯在中蒙邊界囤兵百萬。早晚這邊兒也得打起來。到那會兒,山西就是前線了。她在山西前線,我在東北前線,你說,我爸媽得多驕傲啊。”

啊?我心想,蒙古跟山西不還隔着一個內蒙古嗎?山西怎麼會是前線呀?可我嘴上沒說,不想冒傻氣,讓慶慶逮着踩咕我。

宮苹卻很滿意:“那好,咱們仨在一塊兒。”

慶慶還說陳勇也報名上東北了。

 

畢業分配像變魔術一樣消除了男女生的分界線。

臧海凝把陳勇、宮苹、慶慶和我召集在一起,提議說:“快下鄉了,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咱們好好玩一圈北京城吧。”

快嘴慶慶嗔怪說:“臧海凝,我們都報名上東北了,就你一個不跟趟兒,非要上什麼幹校。”

臧海凝說過,他爸爸快去五七幹校了,因為年紀大身邊需要人照顧,所以他準備隨他爸爸去幹校。

“那就算你們大家陪我玩兒吧。”臧海凝一反常態,懇切地說。

我失聲笑道:“叫你這麼一說跟‘天涯去不歸’了似的。”

“那倒不是。只不過,咱們總算是同窗一回,等再聚到一起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也許到那時候面目全非,該‘笑問客從何處來’了。”

陳勇耐不住了,“得了,得了,別那麼文謅謅的了。說,上哪兒玩去?”

臧海凝不假思索地:“上香山,爬鬼見愁,怎麼樣?”

“行行行!”大家一致贊成。

臧海凝像電影裡的指揮員一樣,一揮手,“那,每個人帶個行軍壺,家裡有乾糧的帶乾糧,沒乾糧的帶點兒錢,明兒早上六點半在陳勇他們大院門口集合。”

“沒問題!”

“好,不見不散。”

第二天,倒了幾次車,走了些冤枉路,四個小時以後,我們終於興致勃勃地走在了香山鬱鬱蔥蔥的山林之間。

“走,上鬼見愁吃午飯去。”臧海凝一聲令下,五個人像攻打冬宮一樣向香爐峰衝去。

山頂上,樹蔭下,我們分享着各自帶的糖三角、菜包子、酸倒牙的沙果和解渴的梨。

宮苹輕輕地哼起一首似曾相識的曲子。

“挺好聽的,這是什麼歌?”我問。

“哦,一老歌。我爸教我的。”

無所不知的臧海凝說:“這歌叫《送別》,李叔同寫的詞。李叔同是個多才多藝的僧人,僧人就是和尚。”說完他跟着宮苹一起唱起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臧海凝放開喉嚨,調子悲愴而纏綿,時而像洶湧的海浪將宮苹柔緩淒婉的聲音淹沒,時而不協調地搶前落後。

我耐不住了,說:“算了吧,你們倆。高高興興地出來玩兒,唱什麼頹廢老歌?要唱,哎,咱們唱這個。”我大聲唱起來:

是那山谷的風,

慶慶和陳勇不約而同跟上來:

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狂暴的雨,

臧海凝和宮苹互相看了一眼,也加入了我們的合唱:

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

戰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

……

 

發榜那天,我、宮苹和慶慶興沖沖地去看榜。宮苹、慶慶、陳勇被都批准了,還有我們班的柳雲琴,唯獨我榜上無名。

前兩個月,爸爸又被關起來參加“學習班”了。有人揭發他參加了反周總理、反“文革”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團,連媽媽也因拒絕揭發爸爸而被關進“學習班”。平時,爸爸媽媽一貫教育我要熱愛毛主席,熱愛黨,即使他們有反動思想也從未泄漏過天機。還好,沒人來找我揭發爸爸媽媽的“罪行”,不然我該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對毛主席再赤膽忠心也沒法無中生有啊。眼前不妙的是,我們這一屆去兵團的政策是,不怕出身不好,就怕問題沒有結論。現在大家都知道我爸爸媽媽出問題了,真丟人現眼。十六歲的孩子心目中的自尊比生命更重要,“丟人”的事再小也如同天馬上就要塌下來那麼大。

我心灰意懶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不一會兒,臧海凝來了。

“就我倒霉。”我一臉愁容。

臧海凝安慰我:“別着急。找高老師去,叫她幫咱們跟東北招兵的人說說。”

我驚訝地問:“‘幫咱們’?你不去幹校啦?”

“我改變主意了。”

“那你爸爸那兒呢?”

他回答:“我爸說他還沒老得走不動路,用不着我照顧。他叫我去闖自己的路,我巴不得他這麼說呢。”

“那,咱們現在就去。”猶如看到了柳暗花明,我精神大振。

又是幾個不眠之夜,宮苹陪我去學校打探有沒有希望,不料在胡同口迎頭碰上高老師。

“批了。”高老師沒等我們張口就乾脆地說。

我大喜過望,“我能去東北兵團了?”

高老師閉着嘴點點頭。

宮苹問:“臧海凝呢?”

“也批了。你們這一屆年紀太小了,才十六七歲,就走那麼遠。”高老師幫了忙,給我帶來好消息,反而有些歉疚。

 

離開北京前幾天的一個大清早,臧海凝來找我。

“上頤和園去。”他口氣里沒有商量的餘地。

“行,你跟宮苹她們說了嗎?”

“就咱們倆去。”語氣不容反駁。

我一怔,心裡突然像是敲起了急促的非洲鼓點。我喜歡才華橫溢的臧海凝,喜歡跟他在一起,聽他神聊、講故事、發議論,喜歡佯作不知地被他那雙故作矜持的眼睛注視。雖然有時候當面說他是三寸不爛之舌,其實對他的口才羨慕得要命,然而單獨跟他在一起我連想都沒想過。這,合適嗎?在胡同里碰上了說幾句話,一塊兒上學校,正大光明的,沒什麼,可是倆人一起上公園就是另一碼事兒了。讓同學知道了會怎麼說?我的腦袋是理智的,心卻癢得像個小娃娃看到桌子上給客人預備的糖果,知道不該拿可禁不住要伸手。

見我猶豫,臧海凝又說:“過幾天就走了,咱倆聊聊。”

一種從未有過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的感覺襲上心來,挺舒服的。班裡好幾個女生的眼睛老在臧海凝身上滴溜溜地轉,包括宮苹。平時大家在一起,我能覺出來他對我和對別的女生態度不一樣,雖暗嘲自作多情,卻很享受他對我的另眼相待。這次,他約我一個人去玩,證明自己感覺無誤,這給我的虛榮心抹了一層蜜。可是……

“嗯,好吧。”還沒想好,話卻自己掙脫了出來。

“那我先走一步。”他老是那麼胸有成竹的,“在沙灘美術館門口等你。別磨蹭。”

他騎了一輛紅色鳳凰車,我的自行車也不遜色,不但靈巧輕便,而且式樣別致,天藍底色加白條,特漂亮。

到了頤和園,買了門票,進了大門,我滿心喜悅卻不免忐忑,左顧右盼地怕碰上熟人。

臧海凝說:“你緊張什麼?這兒又不是八公山,別那麼草木皆兵的。”

也是,哪兒就那麼寸,能碰上認識的人,我這才放鬆下來。

雖然處暑已過,熱辣辣的太陽還是烤得人滿臉出油。我倆從十七孔橋轉到大戲台,又從長廊逛到石舫,再沿着湖邊走到後山。臧海凝一路走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他說他爸爸不但是老革命,而且是個在美國取得了博士學位的大知識分子。他從小在爸爸指導下練“童子功”,熟讀了許多古文和古詩詞,閱讀了大量中外名著。他的世界對我來說太陌生了,他懂得那麼多,知識那麼廣,家學那麼深。相形之下,我顯得那麼幼稚,沒見過世面,我開玩笑說他受封資修大雜燴的毒可比我深多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問他開學第一天怎麼是掛着彩來上學的。

臧海凝露出滿臉的得意與正義,告訴我:那次,一幫沒人敢惹的部隊大院“頑主”管他帶領的這幫“京城好漢”叫“狗崽子”。這幫“好漢”,個個家裡老爺子都是開國英雄,哪吃這一套,就打起來。對方領頭的“頑主”身穿將校呢,手持三棱刮刀,派頭不可一世。仗着個子高、塊頭大,一開打,就將手中刮刀向臧海凝的臉刺過來。他頭一閃,刮刀刺傷右耳上方。說時遲那時快,沒等“將校呢”發出“哥們兒,上!”的號令,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同時從軍挎里掏出出門必備的板兒磚,狠狠地拍在“將校呢”的頭上。隨着“板兒磚”斷成兩截,“將校呢”悶哼一聲倒在地上。那幫“頑主”一看領頭的被撂倒了,立馬如鳥獸般散去。“好漢”們乘勝追擊,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要不是有人喊了一聲“雷子來了”,這幫“好漢”得一直追到部隊大院裡頭去。“將校呢”頭上縫了十多針不算,還住了兩個禮拜醫院。

“把人家打成那樣,你倒挺得意的似的。”臧海凝洋洋自得的冷酷腔調讓我不滿。

“無毒不丈夫。”臧海凝繃起臉說。

“那你頭上挨刀,怎麼吊着胳膊來學校呀?”我有不解。

臧海凝面帶窘色說:“其實頭上那刀根本不礙事兒,可是追那幫人的時候,我沒小心拌了一跤,把胳膊給摔壞了。”

聊起學校的事和班裡同學,臧海凝把同學分成三六九等。我和宮苹屬第一等,柳雲琴歸第二等,慶慶和陳勇算第三等。我有自知之明,宮苹當之無愧是最聰明那一類,我比她差得太遠了。要把我跟宮苹放一塊,那簡直等於是貶低了班上最聰明的同學,包括他自己。可看到他嘿嘿一笑的神情,我明白了,他把自己凌駕於班上的三六九等之上,是在雲端里俯瞰眾生。要擱着平時,我特反感這種妄自尊大的人,此刻卻沒有那種感覺了。

臧海凝振振有詞地分析道:“你冰雪聰明,一點兒不比宮苹差。從性格上來講,你們倆的區別在於:你爽直率真因而不乏可愛之處,宮苹長得美是很美,但她矜持有餘,頗像個沒有生氣的瓷娃娃。”

叫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宮苹確實像個瓷娃娃——翹翹的鼻子,大而圓的眼睛,白得透明的膚色。不過我倒沒覺得她沒有生氣,便說:“反正我要真有宮苹那麼聰明就好了。不過,琴子是個蹲班生,她怎麼可能是聰明的人?小辣椒比琴子聰明多了,俏皮話又多來得又快,我覺得她腦子特靈。”

臧海凝不以為然,“柳雲琴的聰明在於她有政治頭腦,她的政治嗅覺非常敏銳。在這方面,她是咱們同學裡頭最成熟的一個。搞政治是門兒學問,而這正是柳雲琴的聰明所在。慶慶其人屁股指揮腦袋也,會說幾句風涼話兒不過是小聰明而已。”

“什麼呀,說話那麼難聽。”我叫起來,“小辣椒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她心地特善良。”

“話是糙了點兒。”他得意地承認,“可是理兒在。那我換句話說吧,‘沒有智慧的頭腦,就像沒有蠟燭的燈籠’。”

我說:“你可真會轉。”

“這是俄羅斯文豪托爾斯泰的名言。”

我完全被他折服了,不管他說的是不是那麼回事,反正有板有眼頭頭是道,我甘拜下風。

“哎,向您請教個問題,行嗎?”

“說!”好像世界上沒有能難倒他的問題。

“嗯……”真到要說了,我又犯嘀咕。我想問的話不是跟任何人都能說的,連跟宮苹都沒說過。可是他什麼都知道,肯定能給我一個期待已久的答案。

臧海凝催我:“琢磨什麼呢?快說呀。”

“我說了,你可不許說我反動,不許檢舉我。”

“你不相信我?”他故作受了傷害似的抗議。

“我相信你。可是,那也得有話在先,你要是告發我有反動言論,我死不承認。”我覺得怎麼也得給自己留點兒餘地。

“囉唆什麼?你的問題是……”臧海凝天生一副救世主的姿態。

“毛主席說‘人總有一死’,對吧?”見他一本正經地聽着,我訥訥地說,“那就是說,有一天,毛主席也得逝世,對吧?”

“古人管皇帝去世叫‘天子駕崩’。”他又在炫耀他知之甚多。

“毛主席又不是皇帝!”他的話讓我一驚。

“當然不是。接着說。”

我於是小心翼翼地繼續,“既然毛主席不能老活着,那……咱們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不等於是言不由衷嗎?”

他擺出一副“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問題呢”的姿態,說:“咳,咱們平時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示,不是真的毛主席能千秋萬世永遠活着,那是不可能的。歷史上好多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從秦始皇到蘇軾到袁世凱,都找過長生不老藥,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命嗚乎?人類的醫學還沒發展到可以讓人不死的高度,這誰都知道。咱們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是表示對他老人家的一片忠心和祝他老人家健康,一種祝福而已,不帶你這麼實心眼兒的。”

“就是實心眼兒,怎麼着吧?”我雖然嘴上嘟囔着不肯示弱,心裡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臧海凝想得很周到,書包里裝着麵包和鴨梨,我掏腰包買了兩瓶汽水。吃完“午飯”,我們爬上萬壽山,走進陰涼幽靜的佛香閣。我爬到幾乎一人高的佛台上,那佛像巨大,站在大佛的手心裡,還得掂着腳才能摸到大佛的臉。我坐在大佛的手心裡,靠在大佛的肚子上,兩條腿垂在半空晃蕩晃蕩,好開心。

臧海凝默默地坐在大佛台上,像有什麼心事。

“你怎麼啦?”我問他。

“沒怎麼,我在想……”他停住了,看了我一眼,“我非在北大荒混出個人樣兒來不可。”他眼睛裡放出堅定的光芒。

“你現在又不是沒人樣兒?”我不明白。

臧海凝忽然說:“你別那麼小孩子氣了,咱們馬上就要走上社會了。反正,我得做出一番事業來,而且一定要驚天動地!”

“我怎麼小孩子氣啦?”最煩有人說我“小孩子氣”,我覺得自己挺成熟的。

他丟掉這個話題,沿着自己的思路說:“偉大領袖曾給他女兒送過一句話:在命運的迎頭痛擊下頭破血流,但仍不回頭!咱們倆共勉吧。”

他直視着我,眼睛裡沒有了以往的傲氣。我的心仿佛被融化,連說話聲音都找不着了,只輕輕地點點頭。

他繼續說:“你知道嗎,上小學的時候我就開始注意你了。”

我睜大眼睛,“關注我幹嗎,我是不是特露怯?”

“沒有。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老愛看見你。一看見你,心裡就挺舒服的。你從來沒注意到我吧?”他的態度讓我感到陌生,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下來,好好跟我說。”他像個小大人兒似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我。

我順從地從大佛手裡跳下來,坐在他對面,說:“那時候,錢薇老跟我這兒誇你,我不得不注意你。”

臧海凝說他知道我們倆那時候形影不離,每次他們班幹部開會,我老坐在我們教室前面兒那個大台子上等錢薇。

我探過身,衝動地伸過食指點了一下他的手臂,說:“我知道,那會兒,你們倆好,你還送給她一條手絹呢……”

“兒戲而已。”他無所謂地說。

“那你要是關注我來着,你跟錢薇是好還是不好?”

“不是跟你說是兒戲嗎!”

我鄭重地說:“這回去北大荒,我非得找着她不可。”

“這也是你的可愛之處——對朋友特真誠。可是她記不記得你,想過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不過真讓他說中了,我確實沒想過。不過沒關係,那也得找錢薇,找到她再說。

臧海凝又說:“那時候,老看見你全神貫注地看書,特認真的樣子。留個童花頭,穿件淺藍色兒短袖上衣和西裝短褲,挺有主見的樣子,眉宇間有那麼一點兒傲氣,假小子似的,傻傻的、愣愣的。”

“德性!你怎麼跟個特務似的?”嘴裡呵斥,心裡卻洋溢着從未有過的甜蜜,“我不是假小子,小辣椒才是假小子呢。”

“宗慶慶是另一類假小子。你們倆氣質不一樣,你與眾不同。”臧海凝幾近恭維。

“什麼氣質不氣質的?要那麼說的話,你的氣質也與眾不同。”我貌似報復地說。真的,我不願意與眾不同,跟大家不一樣怎麼着也不是件好事。

他問我:“那你說我的氣質怎麼跟別人不一樣?”

我想了想,笑着說:“你呀,嗯……你是傲骨氣質。”

臧海凝笑了,“知我者江妹妹也。”

我覺得他的話酸了吧唧的,知乎者也的像個老夫子。

“傲又怎麼樣?說明我有自信心。有個名人說過,‘一個人應養成信賴自己的習慣,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要相信自己的勇敢與毅力’。”臧海凝又開始習慣性地旁徵博引。

“誰說的?”

“你猜。”他臉上一副“將你一軍”的神氣。

“古今中外名人多了去了,這怎麼猜呀。”我故作不屑得雙手往懷裡一揣,一轉屁股給他一個後背。

他詭秘地一笑,“是拿破崙說的。”

我轉回身取笑他:“等你當了拿破崙,讓人把你的話當聖旨,也創造點兒語錄來給世界上的人當名言頂禮膜拜。”

“我才不當拿破崙呢。不過,拿破崙確實不愧為蓋世英雄。”他忽然打住餘下的話,笑眯眯地看着我,說,“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傻乎乎地說:“你?挺好的呀!”

“就一個‘挺好的’就完啦?”他顯然很失望。

喲,一順毛兒驢。見他真的還在等待我的讚美,只得硬着頭皮說:“誰都知道你是咱們班同學裡最聰明的。”

他忽然變得有些遲疑:“我覺得……嗯……咱們倆……建立比同學更進一步的關係,好嗎?像……保爾和冬妮亞。”

我的心怦然地跳起來。比同學的關係更進一步就等於交朋友,交朋友不是跟搞對象、談戀愛是一回事兒嗎?這麼小就搞對象、談戀愛?我張張嘴不知道怎麼回答,索性閉緊嘴,使勁兒地搖頭。

他似笑非笑地問:“真的不行?”

我說:“保爾和冬妮亞之間不是革命的友情。”

“什麼革命友情不革命友情的,你不是說我‘挺好的’嗎?”看得出他的窘迫中夾着不快——他不習慣自己的一意孤行受挫。

“你是挺好的。”我極力勸慰。

“那為什麼不能交朋友?”

“我說不清楚。”我低着頭實話實說。

忽然,他伸出一隻手來拉我的手。

我像被馬蜂蜇了似的甩開他的手,“幹什麼,你?”

“你?”驚愕的臧海凝,聲音有些顫抖,“真的不想跟我好?連想都沒想就給否了。”

我看了他一眼,被他眼睛裡的怒火狠狠地灼了一下,生氣地說:“當然想過!我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眉尖擰到一起,“哪兒有你這麼快就想好的?”

“這種事兒用不着想三天三夜。”明知道這樣只能是火上澆油。

沉默,有點兒令人窒息,片刻,臧海凝跳下佛台,眼睛看着別處,命令般地,“走吧。”

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漲得通紅。

我們一路無話往山下走,看得出,他心裡的火氣在膨脹。我心裡那一片明媚燦爛的春光也被一場盛夏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得無蹤無影,實在想不出什麼能挽回局面的話。

出了公園,取了自行車,離開存車處,他大聲甩下一句,“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騎上車,猛蹬幾下,頭也不回疾馳而去。

我推着車走出存車棚,看着他的背影,鬱郁地騎上車,有氣無力地蹬着。

上午倆人在公園裡閒庭信步時的快樂煙消雲散了。這茶剛喝出點兒味道,怎麼一下子就連茶帶水全打翻了?誰打的,是我?還是他?我是沒什麼了不起的,從來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幹嗎呀?一起聊天,一塊兒玩多來勁兒呀,偏要“交朋友”?再說了,宮苹對臧海凝特注意。人不是說才男配秀女嗎?其實,他跟宮苹好,倒應該是件挺自然的事兒。哎呀,要是宮苹知道他想跟我好,肯定得吃醋。我這人怎麼回事呀?從前錢薇跟他好的時候,我曾經羨慕過。現在他想跟我好,我應該高興才對呀。可是,這會兒怎麼一點兒也找不到感覺了?不管怎樣,他的自尊心受傷害了,生氣了。沒準,他再也不理我了。從此以後聽他講故事、雄辯、神聊都沒我的份兒了,從此以後不能像月亮圍繞地球一樣跟他在一起了,從此以後他就像街上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一樣與我毫不相幹了……這事兒鬧的!

 

夜靜靜的,月光清涼,聲嘶力竭地叫了一天的知了不知道鑽哪兒去了。早秋的風悄悄地掠過樹梢像是怕驚了熟睡人的夢。夜怎麼這麼長?時間的腳步怎麼這麼慢?我迫不及待地等待明天。明天要離開北京了。告別北京,意味着告別少年時代,走向新的生活。過去戰爭時期,我這個年齡參加革命的叫“紅小鬼”;現在和平時期,我們參加上山下鄉這場革命運動的叫“知識青年”。也就是說,“知識青年”和“紅小鬼”是一回事!我要學習保爾·柯察金,學習《軍隊的女兒》劉海英,學習……

突然,臧海凝從外面跑進來,一聲不響地拉着我往外跑。他顯然還在生氣。我們在一個沒有燈光的樓道里——像是一個學校的樓道,從樓上跑下樓梯。每一層樓的樓道里都擠滿了人,有的圍成一個圈蹲着,有的面對面站着,有的七歪八倒地靠在牆上。黑暗把他們的衣服和皮膚染成黑色,可整個大樓卻像空無一人般死靜。他使緊地攥着我的手,躲過人群,從樓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再下樓梯,臧海凝不見了。樓里突然充滿了嘈雜的人聲。接着,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扯着、拽着、推着、擁着,像是飄着,又像是在飛。腳不沾地地出了樓房的大門,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高山之巓,前後左右空蕩蕩、黑黢黢的,腳下是無底深淵,四周是懸崖峭壁。心懸在嗓子眼……怎麼辦……學狼牙山五壯士?心仍舊懸在嗓子眼,我閉上眼睛縱身一跳。

我猛地一蹬腿,倏地醒來,天已經亮了,時針指向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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