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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南天: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 重逢
送交者: 北地南天 2017年03月28日11:17:3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一生中有時候,等待已久的事情像相聲里說的那另一隻靴子,永遠不落下來。有時侯,那隻靴子又會不請自來地砸到頭上。我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盯着手裡的信:

有一件事我和你媽媽一直瞞着你,蔣阿姨已經於前幾年去世。從通訊地址上看,你所在的連隊跟錢伯伯的農場在同一個縣,猜想你們之間的距離不是很遠。你跟錢薇曾經是好朋友,感情也還是挺深的。我們猶豫了很久,考慮你是不是應該與他們取得聯繫,好有個照應。

瞎貓真的碰上死耗子了!小時候沒人跟我玩,我會自己爬上高台階,然後一次一次地跳下來,看自己是不是比前一次跳得遠。這下可好了,一跳,正好落到老錢跟前。

宮苹和慶慶倆人提着一個裝滿水的“餵得羅”(俄式口大於底的鐵水桶)走進屋來。休息日是三個同學雷打不動聚在一起的日子,慶慶總是到我和宮苹的宿舍來一塊洗衣服,消磨時間。

“小麗,看訃告哪?怎麼跟傻眼兒似的?”慶慶大大咧咧地說。

我抬起頭,呆呆地望着她們把“餵得羅”放在地上。

宮苹輕輕推了一把慶慶,提醒她別亂說,然後問我:“怎麼啦?”

這才注意到我一臉的茫然,慶慶也慌神了,“喲,怎麼啦?怎麼啦?”

我說:“咱們連那趕馬車的老錢是錢薇她爸。姓錢的,又是個右派,我怎麼事先就沒想到一加一等於二呢?”

這回,輪到慶慶和宮苹傻眼了。我把手裡的信遞給她們。宮苹和慶慶一人抓着信紙的一端,兩個頭擠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證實我的話。

宮苹說:“我說呢,那天你心神不定的,這事兒是不太好辦。”

“你爸給他寫什麼信呀?真是的,沒事兒找事兒。”慶慶替我抱怨。

“問題是,這就是那種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的事兒。不管寫不寫信,早晚得碰上錢薇。等一碰上不就都知道了?小辣椒,你出身好,趕情不用操這份心。可是我們這些人……你忘啦?殷向東說‘跟人接觸得小心點兒,問清楚背景再交往。’這是她的原話。”我滿肚子的懊喪。

宮苹無言地看着我。

慶慶建議說:“要不這麼着,你跟琴子說說這事兒,也許她能給你出點兒好主意。她不是跟排長、連幹部他們都挺近乎的嗎?反正她比咱們主意大,你倆關係也不錯。”

我說:“其實到連隊以後我就跟她疏遠了,或者說是她就跟我疏遠了。不過這也正常,人家是積極分子,出身好,又能幹,你說呢?”

慶慶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那是會來事兒。”

“我看呀,這事兒,你是得跟柳雲琴打個招呼。主要是,你們原來關係不錯,儘管現在疏遠了,也並不是因為你們之間產生了什麼矛盾。如果她從別人那兒先聽說了這事,是有點兒說不過去。”還是宮苹考慮周全。

我急忙去找柳雲琴,她不在宿舍。我想起,自從司馬當了炊事班班長,她經常主動到炊事班去幫忙。慶慶說:“瞧琴子那點兒出息,一看見司馬就走不動道兒,老跟食堂那兒蹭呀蹭呀的,也不嫌寒磣。”宮苹說:“人家業餘時間積極主動上食堂幫忙,你沒必要那麼刻薄。”宮苹如此袒護柳雲琴的行為,真讓人不解。這會兒,找柳雲琴心切,顧不上那麼多,我直奔食堂。

遠遠的,一輛馬車正緩緩地離開食堂,柳雲琴剛幫司馬把一個油桶從車上卸下來。柳雲琴和司馬面對面站在油桶兩側,一邊說着一邊比畫,大約是在商量從哪個方向把油桶挪轉進食堂。我往食堂走,跟往我這邊來的馬車碰個正着。

這荒野中孤零零的連隊要說它小,它是很小很小。連里的大人小孩低頭不見抬頭見,沒幾個月,不用看臉,單憑衣着、走路姿勢、說話聲音和口音我就基本上把全連的人都認準了。可要說它大,它也真夠大的,自從那天夜裡老錢把我送回連部,我就再也沒和他照過面。這兩天,我像小孩子犯了錯誤,明知道晚承認不如早承認,可還是懷着能拖延一天就拖延一天的僥倖心理。然而不管一個人怎樣逃避,命運絕不會放棄對他的追捕。

過去我沒在意老錢,他也一直沒出現在我的視野里。現在真相大白,害怕見到他,卻躲不開了。儘管那次看見老錢是在幾個月以前,而且是在能見度很低的半夜裡,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趕車的中年人是他。老錢中等身材偏胖,圓臉,鼻子上架着眼鏡、身穿中山服,儼然一副下放幹部的模樣。他也許是北大荒唯一戴眼睛的車把式吧,真看不出來是個右派。咳,其實我也沒見過別的右派,不知道右派應該是個什麼模樣。

“吁——”馬車停在了我身邊,老錢一手撐着車轅一手撐着車幫子跳下車來,眼鏡片後面滄桑的眼袋裡隱藏着他身心俱疲的人生。

我迎着老錢的微笑,“錢伯伯,我……”

老錢和顏悅色地打斷我,“老錢,老錢……叫我老錢好了。”

“我剛知道您是……”

老錢又打斷我,幾乎耳語地說:“我收到你爸爸的信了,不過,不是我不歡迎你,你還是儘量不要到我那兒去。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話說得很快,顯然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嗯,我明白。”我點點頭,鬆了一口氣。

老錢的語氣恢復正常,“你跟薇薇是同學呀?等我告她,她會很高興的。”

於是,我也就坡下驢,“聽說她住院呢。等她回來,您叫她到宿舍來找我們玩兒吧。”

“好,好。”老錢趕着車走了。

我朝柳雲琴和司馬走過去。柳雲琴正幫着司馬把油桶往廚房挪,她莽莽撞撞地用力過猛,油桶眼看要把司馬擠在門框上。柳雲琴見事不妙,又試圖往回拉。可她的力氣不足以制止和改變油桶的慣力,我一個箭步上去幫她一起拽住了撞向司馬的油桶。

柳雲琴不好意思地承認,“呵呵,我使勁兒太大了。”

司馬故作輕鬆地安慰她,“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半路上會蹦出個及時雨來。”

我笑着說:“那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啦。炊事班長能給咱們點兒什麼好處?吃香的還是喝辣的?”

司馬笑嘻嘻地說:“沒香的也沒辣的,整兩碗大餷子粥沒問題。”

“你跟老錢說什麼呢?”柳雲琴打斷我和司馬一來一去的玩笑話。

“你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臧海凝他們班的錢薇嗎?她上這兒來了,老錢就是她爸。”

“你們院兒那個咋咋呼呼的小胖子?”她還真記得。

司馬接茬:“喲,你們認識老錢頭他閨女呀?”

“你說有多巧。”我有點兒興奮,“聽說她住院呢?”

“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柳雲琴毫不掩飾“我還不知道呢,你怎麼就知道了”的疑問。

我解釋說:“剛來那會兒聽殷排長說的,只不過那時候不知道她說的就是錢薇。”

“那孩子有肺結核,目前還算是早期,老錢頭拼命花老本兒讓她住醫院治療,這不是又住了快一年了。老錢頭就剩下這麼個閨女,別提多疼她了。”司馬一口一個“老錢頭”,一點兒沒有劃清界限的意思。

看着他倆,我忽然後悔來得不是時候,好像成心要在他們中間插一槓子似的。正想找個藉口走開,司馬說他有事,先走了。

我這才抓住機會對柳雲琴說:“哎,琴子,我有點兒事兒跟你說。”

“什麼事兒?”

聽完我簡短的敘述,柳雲琴立即表示要向指導員匯報這件事,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本是抱着得到相反結果的希望來找她的。

“你真覺得有必要匯報這事兒?”我對她的建議表示懷疑,“不過是一封信。我不會去主動找老錢的。他要是找我,我不理他不就行了嗎?”

“這可不是個輕描淡寫的事兒。老錢是右派,右派就是反革命。你們家人跟他有聯繫可是件大事兒。”柳雲琴鄭重其事地說,“你最好還是跟組織上交代清楚。不然,運動來了,你有口難辯。”

我還是覺得沒這個必要,“如果潘姐已經跟指導員說過了,我再去說不等於畫蛇添足嗎?如果潘姐沒跟指導員說,我又何必沒事找事,引起指導員的注意,把我和老錢拴一塊兒。”

柳雲琴一本正經,“你應該及時向黨支部匯報任何異常情況,你們家人跟老錢聯繫肯定得影響你。尤其,你連武裝戰士都不是。”看見我還是不以為然的態度,她說,“當然了,匯報不匯報由你。”

“我只不過不想讓你從別人那兒聽說這件事。至少咱們原來是同學,我……”我不想說下去了,“算了,就當我沒跟你提過這件事。”

柳雲琴不肯放棄,“要不然你去跟殷排長匯報這件事兒。”

我不解,“幹嗎跟她說?她又不管我們非武裝戰士。要說,我也得跟‘老大’說,他是我們排長。”

柳雲琴特有把握:“這你就不懂了。指導員信任殷排長,她在指導員那兒說得上話。連長和指導員不對付,‘老大’是連長的人,你跟他說也沒用,他幫不上你什麼忙兒。”

“什麼幫忙不幫忙的?不就是一封信,什麼大不了的,何必小題大做?”我不耐煩了。

“你真沒政治頭腦,我是為你好,要不,我才懶得管呢。”柳雲琴撇了撇嘴。

我想趕快結束對話,敷衍說:“我想想再說吧。”

柳雲琴挺熱心,“這麼着,我替你跟殷排長說吧。”

我心想:餿主意真不老少。嘴上搪塞:“不麻煩你了,要說,我自己說去。”

“隨你便。你要是不願聽我的話,找我幹嗎?”柳雲琴不大情願地扭頭走了。

望着柳雲琴背影,到達連隊那天的情景浮上了心頭。她能預先為在關鍵時刻表現進步做好準備,能把一封普通家信跟指導員、殷向東、連長、老刁甚至政治運動等複雜關係聯想在一起,這就是柳雲琴的政治頭腦。政治這門學問對我來說太費解,太沒吸引力了。忽然之間,柳雲琴變得陌生了。是我,是柳雲琴,還是我們倆同時把曾經的友誼留給了過去?不管是誰的原因,未來的路已經在我們腳下分岔了。此時,十分懊腦自己主動來找柳雲琴,真是多此一舉,我埋怨着自己。

 

又是一個停電的夜晚,軍人俱樂部里老職工煙捲的火光,像墳地里孤寂悽惶的熒火倏忽而逝。指導員總算結束了沒完沒了的訓話,人們拖着倦怠的身子走出軍人俱樂部,在茫茫夜色里散去。

司馬像個幽靈似的出現在我身邊,“小江,你現在要沒事兒,帶你去看一個人。”

“誰?”

“錢薇出院了。”司馬小聲說。

“真的?!”我抑制不住興奮,停下腳步,拉住身邊的宮苹。

“不行,我得上豬號。”宮苹立刻意識到我想叫她一起去看錢薇。她每天晚上要去餵一次豬,就連宣傳隊晚上排練完大家都回宿舍休息了,她也無一例外地要去餵她的豬。我經常陪她一起去豬號,幫她一起把該干的活幹完。這並不是因為活計多宮苹忙不過來,也不是有話要背着人說,只不過是兩個人都喜歡有這麼一個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你也別待太久,然後上豬號來,咱們一塊兒回宿舍。”宮苹加上一句,她總是這樣蔫兒有準兒。

宮苹絕對不是一個出賣朋友的人,但經歷賦予她謹小慎微的性格。小時候,宮苹雖穩重但並不乏活潑天真。“文革”開始以後,她變得老成了。到了連隊,宮苹繼續不斷地修煉她的“慎於言”,而我在任何人面前永遠是一本攤開的書。直爽的人容易被誤解,這苦頭我嘗過不少回卻積習難改。我常常嘆息要是能像宮苹那麼老成就好了,無奈本性難移,只能慶幸至少身邊還有宮苹這麼個好朋友。

“沒問題。我盯着時間,半個小時,頂多四十五分鐘。”司馬說。

我有一種像做地下工作似的感覺,刺激而興奮。遺憾的是性質相悖,我不是搞革命的地下工作,而是背着人去一個右派分子的家。一個人在決定做一件不光明的事情時總能找到自圓其說的理由:第一,是全連上上下下最受信任的司馬主動提出帶我去的。第二,我是去找錢薇,不是去看她爸爸。第三,就算錢薇是反革命的女兒,如果我爸爸真是個五一六分子,我也就跟錢薇一樣是個反革命的女兒。反正已有是“一丘之貉”的可能,就破罐破摔吧,還能破成啥樣?!

老錢家的狗認識司馬,它搖着尾巴向司馬乞憐,得到了拍腦袋頂的親昵回報,又搖晃着尾巴湊近我,嗓子眼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嗚嗚聲。

“啊……啊……這狗……啊……”我無助地叫起來。

司馬說:“別怕,虎子不咬人的。”

我緊張得兩隻手舉在胸前不敢邁步,“啊……啊……它不讓我走。”

司馬招呼說:“虎子,過來。”

虎子順從地丟開我,轉向他。我驚魂未定,還沒有來得及抑制住突突的心跳,屋門開了,傳來錢薇的聲音:“別害怕,我們家虎子不咬人。”那熟悉的自信語調沒變,只是多了小時候沒有的粗獷。

第一眼看到久別的髮小,我愣了一下,差點兒以為錢薇的聲音是從一個陌生人的口中發出的。不待我開口,錢薇將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動作,然後用本地人的口氣說:“來,進屋來,上炕熱乎熱乎。”冷靜得就像我們前兩天還在一塊聊過天兒。

屋子裡很暖和,陳設跟其他老職工家基本一樣。右手是一鋪炕,炕梢擺着紅漆炕琴,上面堆着被褥。正對着門橫跨屋地是個紅漆帶花的長柜子,上面整整齊齊地擺着書、茶具、兩個暖水瓶和一盞馬燈。燈芯擰到了最大,屋裡仍然是昏暗的。柜子上方是一個大鏡框,裡面裝着大大小小的照片。一般老職工家屋裡的地跟知青宿舍一樣是泥土地,可老錢家屋裡的地不但鋪了磚而且掃得乾乾淨淨,左手靠窗戶擺着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我暗自首肯:百分之百的知識分子!沒飯桌可以,不能沒了書桌。

虎子也搖着尾巴跟着進了屋。它到書桌下面,在顯然是為它預備的幾個摞在一起的麻袋上蜷臥下來,長長的下巴放在向前伸出的兩個前爪上,眯起眼睛開始打盹兒。

老錢站在屋地當間,向我伸出手來。他還是知識分子的習慣——第一次見面要握手,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今天算是正式見面吧。如此文謅謅的車把式,真有意思。

“巧得很哦。”老錢笑眯眯地說。

看得出錢薇是繼承了她爸爸的自信。

“錢伯伯,對不起,到現在才來看您。”

“別客氣,別客氣。要不是你爸爸寫信來,咱們還知人知面不知親呢。”他說。

轉過頭來,迎面看見錢薇愉悅的笑臉,我倆不約而同伸出雙臂笑着抱在一起。在我的臂膀中,錢薇瘦骨嶙峋的體型猶如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使我不禁暗暗吃驚。

“上炕上炕,你倆好好敘敘舊。”司馬搓着兩隻手,像主人一樣。

我倆爬上炕,面對面膝頂膝手拉手坐在炕頭上。我目不轉睛地看着錢薇。眼前的錢薇跟小時候判若兩人,原先紅紅的小圓臉瘦得走了形,兩腮深陷,突出的顴骨像是硬安上去的,蒼白的臉頰上泛着兩片小小的潮紅,本來就大的眼睛和嘴顯得更誇張了。

我說:“你可不知道,我來北大荒就是為了要找你。到這兒以後才知道,一個個的連隊太閉塞了,覺得特渺茫。看來,還是該着的。”

“看來,小麗是個挺重感情的人吶。”

“感情”這兩個字像個老耗子在我心頭撓了一下,一陣反感。這右派分子,說話真不順耳。用不着他提醒,我當然知道自己對錢薇懷着的不能算是無產階級感情。不過,什麼感情不感情的,我才不想去仔細琢磨呢。我轉過頭瞥了老錢一眼,只見他滿面笑意地看着我。他哪裡知道我的心思,又嘟囔了一句外語:

“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

“爸爸,您又說洋話,啥意思呀?”

司馬顯然沒覺得老錢的“重感情”一詞有何不妥,在一旁給老錢當翻譯:“‘患難中不棄不離的朋友是最珍貴的朋友’。”到底是高中生,肚子裡有墨水。

“想死我了。”錢薇一隻手拍打着我的手臂說,她的手很小,像是還在發育中,也缺乏年輕人皮膚特有的細膩和柔軟,“自打有這麼多北京青年來咱團,我就覺着咱倆又能見面兒了。嘿,我的直覺太對了!我也在琢磨怎麼打聽你的下落呢。得了,鐵鞋用不着了,扔一邊兒去吧。”錢薇跟開關水龍頭一樣自如地變換她的口音,一會兒東北話,一會兒北京腔。

錢薇的話音還沒落,坐在炕沿上的司馬就貓下腰,提起我和錢薇的鞋假裝要扔出去,引得大家都笑了,錢薇笑得咳嗽起來。

“你身體怎麼樣?”我關切地問。

錢薇無所謂地說:“反正就這樣,時好時壞。咳,沒事兒的。”

我說:“咱們小學的宮苹、小辣椒、臧海凝他們也來了。”

“嗯哪,聽說了,還有那個姓柳的蹲班生。”

我說:“你還記得琴子?”

錢薇說:“當然了,你們舞蹈組的,有一次我擱她們班窗戶底下過聽見她朗誦。那會兒,她還比咱們高一年級呢。她把‘大清政府與地方府台衙門互相勾結’什麼什麼的,讀成‘大清政府與地方府台街門互相勾結’,你說我能忘得了她嗎?哎,不說她了,你爸媽都好嗎?”

“我爸和我媽上幹校了。現在不是查“五一六”嗎?我爸被隔離審查了。我媽拒絕揭發我爸,也被隔離了。他們的問題到底嚴重不嚴重,能不能過關,我也不知道,所以當武裝戰士沒我份兒。”說着,我瞟了司馬一眼。雖然當沒當上武裝戰士跟他無關,可當時在一個班,我的狼狽像全被他盡收眼底。一提起來,當時那個難堪勁兒又來折磨我。

老錢一直沒說話,臉上始終笑盈盈的。這會兒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這麼多年了,過五關斬六將可謂英勇善戰,消滅了多少無辜的‘敵人’不得而知,但願你爸爸媽媽是能保住腦袋的老七老八。”

誰“英勇善戰”?誰是“無辜的敵人”?敵人還會是無辜的?我不明白,糊裡糊塗地應道:“但願吧。不過,我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不管他們是不是“五一六”分子,反正我老老實實地幹活,不招誰也不惹誰就行了。”

“可人不能太老實!”錢薇激烈地說,“太老實了,尤其出身再不好,光受欺負。蕭紅不是說來着嗎,‘人若老實了,不但異類要來欺侮,就是同類也不同情。’我看見老實人就想扭住他脖領子,教他點兒厲害,我就見不得人被人欺負。剛來農場那會兒,有的男孩子看我是北京人,又是右派的孩子,以為我好欺負。哼,讓我把他們給治得服服帖帖的。我不欺負人,人也甭想欺負我。”

錢薇還是小時候那個厲害勁兒,不過遠沒那會兒胖了,個兒也沒長多少。我轉過頭對司馬說:“她小時候是個小胖墩兒。”

“一方水土養一方銀(人)。過去胖得好,現在瘦得也不錯。”司馬折衷地說,學着連隊裡那些遼寧籍轉業兵的口音俏皮地把‘銀’字說得很重。

錢薇說:“你真會說話,要不我爸怎麼老誇你?”

司馬笑道:“別誇了,本來就傻,誇成個傻狍子咋整?”

老錢說:“別貧嘴了。小麗,你們小姐妹見過面了,回去吧,省得有人問你去哪兒了。”

“沒事兒的,宮苹幫我遮着呢。”

“別大意,不是我不想留你。去吧,以後會有機會的。”老錢催促說。

去豬號的路上,司馬說:“你跟老錢她閨女的感情比我想象的還深。這麼多年還互相牽掛着,真不容易。”

“是,小時候我們倆形影不離。再加上,我爸和我媽跟她媽媽關係特別好。”意識到話說走嘴了已經來不及收回,雖然對司馬已經沒有戒心,我還是急急地加了一句,“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我們家和她們家的關係呀。”

司馬說:“我這就上團部廣播站廣播去。”

我無心與他玩笑,“真的,尤其別告訴柳雲琴,我知道你們倆談得來。”

“我跟誰都談得來。”司馬的話音里還是帶着笑意。

“真的,你別跟她說啊。”

我歪過頭去審視司馬的臉,他這幾句不合時宜的戲謔使我為自己的冒失而擔心,可黑乎乎的,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司馬這才一本正經地說:“放心吧!”

“乍一見面兒,錢薇變得都認不出來了,可一聽她說話,又覺得一點兒都沒變。”我腦子裡浮現着錢薇現在的樣子。

“你們分別了好幾年了吧?你經歷過的事兒她沒有經歷,她經歷過的事兒你沒經歷,有變化很自然。她也許跟你的想法一樣,覺得你變了,變了說明你們倆都長大了。”司馬的話有道理。

“你跟他們關係不錯?”我試探地問。

司馬又沒正形兒了,“不是跟你說,我跟誰都談得來。”

“可老錢是……”

“宮苹等着你呢。有些事兒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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