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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愛情本不是田園詩
送交者: 北地南天 2017年05月15日12:14:43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農忙時節,媽媽來電,爸爸被部里派往華盛頓中國駐美國聯絡處工作,叫我火速回京送行。

送走爸爸以後,一天下午我和宮苹到中山公園去散心。我們坐在筒子河邊樹蔭下的一條長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半天找不出可深聊的話題。回到北京以來,待業使得宮苹心情煩躁失魂落魄。她神色黯然地望着被七月的烈日烤得發蔫的花草發呆,我則索然無味地盯着筒子河裡一條半天離不開碼頭的木船——划船的顯然是個第一次操槳的外地人。

盯着那個不會划船的人,我想起司馬。

在連隊裡,我和司馬並不像其他情侶一樣如膠似漆,司馬常常忙得顧不上我,可是司馬說過:“忙歸忙,每天早上一醒來,想到的第一個人總是你。晚上合上眼睛看見的也是你。尤其是開會的時候,不知咋地,老會突然想到你。我這心呀,就突突地跳,別人說什麼也聽不見了,怪不好意思的。”他說過,他對我的愛會比天還長,比地還久。他還說過,他會畢其一生愛我,他要用脈脈溫情去灌溉他心中對我的刻骨的愛。每當想起司馬的這些話,我心裡就猶如無數隻蝴蝶撩起輕柔的翅膀,痒痒的、甜甜的,我好想好想好想他呀!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一個人。咱們從小來不來就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想念毛主席,唱完就完了。現在我可知道什麼叫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想念一個人了。我真跟錢薇學‘反動’了,一點兒階級感情也沒有。”我忍不住吐出心聲。

宮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沉默繼續。

我索性轉過臉來,面對着宮苹。她比在北大荒的時候消瘦了許多,身體越發顯得修長,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憂鬱,美麗的臉龐不但毫無生氣,簡直有些呆板。

一股無名火衝上心頭:你都回北京了還想怎麼着?等就等等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至於這麼愁眉苦臉的?

“小辣椒告我說,你求她辦過一件特大的麻煩事兒,是嗎?”我直視宮苹。

“嗯。”她倒痛快,不掖不藏的。

“跟誰?”

我這樣追問是因為慶慶告訴這件事時,我立刻想到上團部檢查婦科是替宮苹受過。可是,慶慶說宮苹懷孕不可能是跟臧海凝,因為時間對不上。那跟誰呢?她至今聲稱對臧海凝念念不忘,怎麼又跟別的男人發生關係?她怎麼變成這樣啦?人啊人!

自從司馬牽着我的手越過雷池以後,我就認定古往今來埋怨女人勾引男人的說法完全是誣衊。猶如一男一女站在水邊,沒有男人的柔情蜜意或是推拉哄騙,哪有女人自己往水裡跳的?為此,我祈願下輩子還做女人——女人對很多事情其實並不應負責任。不料這個信念剛剛樹立,卻被宮苹一腳踢翻。宮苹這是怎麼啦?不管現在我對臧海凝看法好壞,不管是什麼人用什麼樣的柔情蜜意或推拉哄騙,她沒能抵擋住,這可就是她的責任了。

“姓賈的,從一開始他就沒安好心。”宮苹憤怒的口氣里摻和着壓抑太久的委屈。

怪不得,我想起來了,剛去廣播站沒多久她曾經說想回連隊。

她接着說:“其實,也怪我自己貪圖安逸,在廣播站總比在連隊日子好過。那時候,那麼一點兒舒適就有那麼大的誘惑力,現在想起來真不可思議。而且,當時我以為,自己能頂住一切壓力。”

“怪只怪你人長得太美了。”我一點兒嘲弄的意思也沒有。屈指一算不禁又問,“那就是說,槍斃了那倆跟女知青發生關係的‘穿黃棉襖的’以後,這種事情還在繼續發生?”

宮苹說:“你是說七五年兵團槍斃的那倆現役團幹部?這種事是不能靠槍斃來禁止的,那些大色狼發起飆來,你槍斃一百個,他也照干不誤。”

我氣憤極了:“那,你應該把他給告了!”

“你當就那麼容易?我告誰去?怎麼告?團部領導裡頭良莠不齊,你根本不知道誰可信誰不可信。再說,我自己的名聲還要不要啦?你別忘了,一旦組織上知道了,這種事兒得在檔案里跟人一輩子。”

可不是嗎,這回是我站着說話不腰疼,考慮問題不周全。

七月的驕陽透過樹葉的空隙不饒人地暴曬着我們,空氣卻像盛夏有雨憋着下不來一樣沉悶,我汗流浹背地坐着生悶氣。宮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遞給我,叫我擦擦額頭和臉上的汗。

我搖搖表示不用,同時氣沖沖地說:“哼!槍斃那倆‘穿黃棉襖的’說是為了安定人心,繼續紮根兒邊疆,鬧了半天,折騰來折騰去堡壘內部還是在塌陷。我不知道別的連隊,反正我們連知青里的一些黨員、幹部、先進勞模什麼的不是病退就是困退,一個比一個溜得快,真讓人搓火。司馬是最傻的一個,再沒比他傻的了。”

我霍地站起來,走過去伏在河邊的欄杆上,盯着墨綠色的河水運氣。

宮苹一如既往地把喜怒哀樂壓縮到最低點,在我背後用平穩的聲音問:“你說,世界上真有‘百毒不侵’的人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等情緒平靜了一些後,回到長椅邊坐下。我平視宮苹的雙眸回答:“我不知道。‘百毒不侵’,太難做到了。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的環境下,我覺得很難很難。更別說,傷害你的人正是掌握你命運的人。他傷害你,你利用他,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這些年,命運對咱們的衝擊太意想不到了,有些東西確實是非常難以抵抗的。”最後這兩句話,與其說是在寬慰宮苹倒不如說是在寬慰我自己。

宮苹迎着我的目光說:“你也知道,我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光想着清清白白地做人,老老實實地幹活兒,怎麼也沒想到,干來干去會幹成這樣兒。有時候,一個人在決定做某件事的時候,權衡了利弊,結果也是自己預想的,可是事過之後還是會後悔,你說做人怎麼這麼難啊?”

這是躺在炕上夜不能寐時翻來覆去想過的問題,我根本沒思考就回答道:“心裡有這種矛盾衝突正說明成熟了。稀里糊塗過日子的人是不會反過來思考自己做的決定,走過的路的。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吧,咱們失去的太多了。當年,咱們一個個完完整整地走進北大荒,現在即便能走出北大荒的,有幾個人是囫圇個兒出來的?心身的殘缺都包括在內。”

宮苹出其不意地說:“不過,我不後悔。早在那之前,我已經把我的貞潔獻給了我所愛的人了。”

“我就知道是你。”經過了這麼多曲曲折折,我不再驚訝,不再憤慨,不再想罵人了,我平靜地說,“你知道嗎,我替你受過奇恥大辱?”

“嗯,知道。”語氣里充滿了內疚。

“你怎麼知道的?”這下子我倒吃驚了。這件事除了潘姐和錢薇,我跟誰都沒說過。

“你就甭問了,反正我知道你上團部醫院做檢查的事兒。”

不管宮苹願意不願意聽,我把到團部醫院做檢查的事述說了一遍,越說越生氣,越說越恨臧海凝,結果把小時候他送錢薇花手絹、下鄉前叫我跟他上頤和園和那次他強行跟我動手腳的事都說了出來。

宮苹默默無言地聽着,臉色蒼白。等我停下來,她說:“他跟你們,那不是真正的愛情。小時候跟錢薇就不用說了,後來跟你,不過是他單相思。他說那次在江邊,他和你,你和他之間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他跟我是有來有去,是互相的,是真正的愛情。他從你那兒沒有得到的,我給他了。”

我也不示弱,“你不覺得臧海凝是個心猿意馬的人?”

她被我激火了,說:“你別以為你多了解他。你說的根本就不對!就因為他跟我好沒跟你好?你要還是對他那麼耿耿於懷的話,那咱們倆怎麼能繼續做朋友?”

相識快二十年了,我沒有聽到宮苹對任何人用過如此強硬的聲調,也沒有看到過宮苹眼睛裡冒出過如此灼熱的怒氣。

忽地意識到,不能再一次讓臧海凝的幽魂毀掉我和宮苹之間難能可貴的友情,我退讓道:“宮苹,對不起,剛才的話算我沒說,咱倆都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兒了。我承認,我喜歡過他,可是老天爺沒安排我跟他走同一條路。我一點兒也不嫉妒你。現在,有了司馬,更沒必要嫉妒你或憎恨他。你必須相信我,相信我永遠是你最信賴的,絕不會傷害你的朋友。”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久好久。我不明白,平日頭腦那麼清醒的宮苹在這個問題上怎麼這麼糊塗。悵然地望着平日冷靜理智的宮苹眼淚婆娑,我真的懊悔了。她受到的傷害還少嗎?我後悔自己太直率了,後悔自己的直率讓她誤認是心胸狹窄落井下石。也許是熱戀中的人難以想象失戀的痛楚,我無法說服,也沒必要說服她,更沒必要徹底毀滅她苦澀的心裡留下的那一絲甜蜜的記憶。

才男配秀女本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兒,可是這社會不容他們。難怪她曾經對我發表過那麼一番關於愛情的宏論,她的看來是極現實的觀點來自於痛苦的實踐。我仿佛看得見她心靈上的傷口,血在非常非常緩慢地聚積,滴落。只要她不停止自責,那血就不會凝固,那傷口就不會結痂。而只要那傷口不停止滴血,只要那傷口不結痂,她就會不停止自責。

人活着真難!

我問:“你怎麼辦?等着他?”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她回答。

“那他要是不回來呢?”

宮苹很堅決,“除非我能確定他已經死了,我一定等着他。”

“他要是回來變成另外一個人呢?”

“怎麼會?”

“環境能改變人的。”我提醒她。

“只要他還記得我,愛我,我就接受他,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兒。”

“你太善良了,臧海凝不配你。”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說。

“看來,在愛情問題上,咱們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我盯着她看了一會,突然看到一個新的宮苹:“我發現你這傢伙,甭看蔫蔫兒的,其實挺勇敢的。”

“什麼勇敢不勇敢的?”她不以為然。

“當然啦,對一個反革命如此‘死心塌地’是需要勇氣的。”我輕輕地推了她一下,“看來你是打定主意演一場‘美女愛英雄’呀。”

“我可不認為他是反革命。”

“可惜呀,你認為不認為不算數。哎,咱們這倆人兒,一個對一反革命念念不忘,一個對一右派女兒忠心耿耿,也可謂臭味兒相投,你說是不是?”

她苦笑道:“你是誇我呢還是誇你自個兒呢?”

太陽轉到故宮角樓後面,雖不那麼烤人了,可空氣依然是乾熱乾熱的,夕陽金色的餘輝給公園裡的樹木、筒子河的水和來來往往的遊人罩上一層陰影,人們紛紛把小船劃回碼頭。

我滿懷懊喪地看着公園裡心滿意足的人,不禁想到廣廈千萬熙攘繁華的城市和屋舍散落、空寥蕭然的鄉村之間的差別。部里給爸爸媽媽分了一套寬敞舒適單元房——暖氣、廚房、帶洗澡盆和抽水馬桶的廁所一應俱全。部里每周發票看內部電影,香港片、日本片、英國片、美國片,還有“文革”前甚至解放前的老片子。報刊雜誌有看頭了,劇院裡重新上演《洪湖赤衛隊》之類的老歌劇。宮苹聽說,國營廠子的工人下班以後都先到免費洗澡堂洗了澡才回家,這叫福利,不愧是領導階級!在北大荒,誰聽說過下工回來有個洗澡堂子讓你沖沖一腿的泥巴和一身的臭汗?此時的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貪戀北京。我愛聽北京人對社會上發生的各種事件的辛辣諷刺;我喜歡他們敢於用詼諧的言辭對中央領導人品頭論足,好像這大官那部委都是他們的左鄰右舍;我羨慕北京人那幾乎要溢出來的自信——個個自恃見多識廣,似乎人人都與皇親國戚沾親帶故,上全聚德、吃老莫、看歌舞、聽音樂會更是北京人生活中令人艷羨的消遣。

在生產隊,人們千古不變地井邊汲水,柴灶蒸饃;入冬前糊窗拉豆秸,春來後清地種大田;夏日空氣中永遠漂浮着馬號豬圈茅房和柴火混合的氣息,秋收後忙着整理地窖儲備土豆盤炕貓冬。別說場部和生產隊沒飯館,就連離場部最近的縣城裡有沒有飯館我都不知道。

這一兩年來,知青人心慌慌,紛紛利用各種方式離開北大荒,別說組織宣傳隊,就連黑板報也停辦了。業餘生活對結了婚的人來說,是脫鞋上炕造孩子;對集體宿舍里想回城又無術的“剩男剩女”來說是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皆茫然。一想到回去又要與那片漠然的土地作鬥爭,與那片漠然土地上的蚊子小咬大馬蠅作鬥爭,與自己心裡的空虛寂寞和無望作鬥爭,心裡又湧起一百個不情願。

我一直對自己和司馬的愛情信誓旦旦,以為我們的愛情能戰勝生活中的一切煩惱與障礙,可為什麼愛情不能驅走我心裡的空虛與寂寞?為什麼愛情的熱力不能熨平我心中的焦躁與重重矛盾?為什麼愛情不能給我帶來對前途的希望?為什麼我雖然日日夜夜地思念司馬卻不願意回生產隊?難道愛情真的是像宮苹說的不是那麼完美無缺?難道初戀時那簇簇鋼花遮掩下的火熱的鋼液已經從鋼水包注入了模子,在慢慢地冷卻?

在我的想象中,等我和司馬組成了自己的小家,我們倆可以天天廝守在一起,每早睜眼便是蜜一般的擁吻、每晚融化在相互的懷抱里纏綿。一起燒地爐子做飯吃,一起挑水,一起拉柴火,一起種自留地——美像田園詩,甜像菜地里的小香瓜。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實際上自從我們倆結合以來,“在一起”總是由司馬來決定的——什麼時候他想到我,什麼時候他需要我,什麼時候他認為我需要他,什麼時候他能給我多少時間。生活中的先後次序在司馬的時間表上永遠是:連隊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無數個“第一”之後的小尾巴才是我。

如此下去,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們會有多少個“一起”呢?沒有足夠的“一起”,我們的愛情是否能夠孕育出足夠的漿汁來澆灌我們小小的田園?如果我們的田園只不過是一片營養不良的田園,我們能吟出什麼樣的田園詩?

什麼“田園詩”,傻不傻啊?我在心裡責備自己一時的動搖與疑慮。這跟回不回北大荒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過是現實生活罷了。不管怎麼樣,我愛他,他愛我,這就夠了,無論如何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他。

“天都快黑了,咱們回吧。明兒我送你。”宮苹提醒陷入夢遊的我。

我們默默地順着公園裡的林蔭道向大門走去。

回北大荒的路上,我腦子裡無論如何擺脫不了宮苹和臧海凝的影子。一個妄自尊大,一個妄自菲薄;一個在高牆內接受專政,一個在高牆外蝕骨銷魂。我怎麼想都覺得這……不是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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