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二十三對奇蹟(38)

紅葉 作品

第十二章 高考那些日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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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春天的一個早晨，中國南方的一座城市裡。

劉凱璇背着書包，走在上學的路上。今天有體育課，按體育老師的要求她穿着白襯衫、黑褲子，白球鞋。

齊耳的短髮，是學校規定的樣式，兩道清秀的眉毛，眉頭卻帶着一絲憂鬱，內心的不快樂不自覺地表現在臉上，嘴唇緊閉着，一副黑框眼鏡壓在挺直的鼻梁上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氣橫秋。

她專心地、目不斜視地走路，顯然這段路是她早已走過千百遍的，萬分熟悉的。但是，在她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之下，腦海里的思緒卻是風起雲湧，無邊無際，瞬息萬變。

她正沉浸在一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裡，仿佛那個內心的世界同外面的世界，現在只是有着些微不足道的關係。

淡淡的陽光斜斜地照射着大地，微風柔和地拂過樹梢，劉凱璇抬頭看了看天，天邊點綴着幾朵來去自由的白雲，她心想：“ 天上的雲是多麼的自由自在，它想飄到那里就到哪裡。將來有一天，我也要和它一樣，去外面的世界探險，在天上飄。” 

只有在這時，她的眼睛裡才閃過一絲生動的光彩，這光彩讓她的面龐上增添了些青春少女的活潑氣息。

城市從睡夢裡醒來，家家戶戶都開始熱鬧起來了，街道邊的大部分的商店都已經開了門。 

劉凱璇抄近路穿過一條石庫門弄堂，她看見家庭主婦們開始做家務，把馬桶拎到水池邊嘩啦啦地刷洗着。

狹窄的弄堂的兩邊都是些破破舊舊的房屋，許多戶人家擁擠在一幢房子裡，共用一個大門進出，窗戶里伸出一根根晾衣服的竹竿，五顏六色的女人內衣內褲象彩旗般毫無掩飾地迎風招展着。

弄堂里的這些人的生活對劉凱璇來說是陌生的，門口生着煤爐，放着馬桶，一家三代人擠在一個小房間裡，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多用一塊肥皂姑嫂破口大罵，多吃一塊點心兄弟打架，他們的生活中似乎充滿了窘迫、苦惱、煩躁和怨氣。

但是，一個大伯在門口支起一張小桌子，放下小板凳，坐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飯，早飯的內容，一碗稀飯，幾根鹹菜，看過去一目了然。小孩子們快樂地跑來跑去地追逐着，就連地縫裡鑽出來的野草也顯得生機勃勃，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而她，今年才十七歲，內心卻充滿着悲觀厭世的念頭，一點也快樂不起來，這世界真是個矛盾體的結合。

經過一扇黑漆大門，劉凱璇站住，在門上敲了幾下，叫了一聲：“周逸蓮!”

“ 我馬上下來。”樓上的一扇窗打開，她的同班同學周逸蓮伸出頭來快活地朝她招手。

不一會兒，周逸蓮就背着書包急匆匆地跑出門來了。

兩人結伴而行，周逸蓮身材微胖，個子也比劉凱璇矮一些，臉上帶着愉快的笑容。

“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爸爸說他可以提前退休，讓我頂替他的工作，這樣我就不用擔心考大學了，考不上也沒關係。”周逸蓮說。

“是嗎？”劉凱璇不在意的說，她一點都不驚訝，覺得這個消息跟她沒什麼關係。

“ 不過你的成績好，還是考大學的好。我的成績不行，考了也是白考。要填高考志願了，老師說填志願也是需要技巧的，第一志願不能填得太高或者太低，你想填哪所大學呢？”周逸蓮是個愛說話的女孩，她嘰嘰喳喳地分析着填重點大學或者是普通大學的利弊。

劉凱璇心不在焉地聽着，她對於這一切，卻是厭倦的。高考，近在眼前，教室里到處貼着標語，觸目驚心的“離高考還有XX天了!” 的倒計時，號召同學們為高考而拼搏，她們未來的命運就決定在這一場考試之中。高中準備了三年，似乎就是為了迎接這三天的考試的。

她們一起向校門口走去，這所中學的規模不算大，兩幢主要的教學樓，灰色水泥火柴盒造型，方方正正的毫無特色。

教學樓中間有個寬闊的大操場，豎着籃球架，排球架等，操場的一角有個小小的花壇，種着些美人蕉，夾竹桃之類的。另外還有一個纏繞着紫藤的長廊，到春天就開滿了淡雅的紫藤花，那些密密麻麻的花朵沉重地拖到地上，這是學校唯一的風景區所在。

教室里早已有些用功的同學在做早自習了，臨近高考，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老師給他們的口號也是最後拼博三個月，考上理想中的大學。

“ 你準備報考什麼大學，什麼專業？” 同桌陳亞敏問。這幾天大家討論的事情都是填高考志願。

“ 我喜歡歷史，想讀歷史系，可是我爸爸說，那肯定沒前途，出來後能做什麼呢？他說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劉凱璇說。

上課鈴聲響了，早上一共有四節課，第一節課的語文老師也就是班主任郭老師捧着一疊考捲走了進來。

郭老師開始日常訓話，冗長、乏味，而枯燥，老生常談，那些話是每個學生都可以背出來的，應該如何如何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如何如何德智體全面發展，一定要發揚拼搏精神考上大學。。。

接着，郭老師宣布着每個人的考試成績，從第一名讀到最後一名。對於名次排在後面的同學，老師念到名字時照例要訓斥一番：

“ 范曉雲，你的成績在退步!” 

“ 李明，你又開紅燈了!”  

然後是模擬考試，到高考前郭老師要讓他們做好幾次模擬考試的試卷，今天的作文課是命題作文，三十分鐘交卷。

“ 我最煩命題作文了，看見命題，我就腦子一片空白，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劉凱璇悄悄地對陳亞敏說。

“ 除了日記，哪有不命題的。別虛偽了，你總說討厭作文，可是你的作文每次都拿高分，參加作文比賽還拿過第一名。記得你以前還寫過一本很好看的武俠小說嗎？是講一對雙胞胎姐妹失散多年後，成了功夫高強的女俠，後來在江湖上重逢的故事。”陳亞敏也悄悄地說。

“ 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啊？” 劉凱璇笑道：“ 那本武俠小說被大家傳着看，最後傳來傳去的不見了，也不知落到誰的手裡收藏去了。 ” 

“ 陳亞敏! 不許說話!” 郭老師板着臉教訓道。不知為何，每次她們在課堂上說話老師總是訓斥陳亞敏，放過劉凱璇。也許劉凱璇在老師心目中是個文靜的聽話的乖學生吧。

下課鈴響了，語文老師平時慣於拖堂的，今天居然正點下課了。

校園裡，操場上，圖書館中，大樓的走廊上，到處都是學生。大家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無論學校的那個角落裡都可以聽到叫鬧和笑語聲。不管走到那兒都可以看到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劉凱璇卻安靜地坐在教室里，陳亞敏坐在她的身邊，兩人討論着一個問題。

過了一會兒，上課鈴響了，這節是政治課。教政治課是個新來的年輕女老師，姓王，大家私下裡叫她小王老師，剛從師範大學畢業不久，上講台緊張而羞澀，調皮的男同學們就愛欺負她。有次把一盆水放在教室門口，小王老師推門進來時踩在水盆里，學生們大樂，小王老師氣哭了，跑去教導主任那裡告狀，結果整班被罰下課後

不許回家，呆在教室里寫檢討。

上午的課終於結束，是午休時間。

陳亞敏和劉凱璇在過道里向外面走，迎面過來一個女同學，對着陳亞敏說：“ 陳亞敏! 班主任叫你今天下課後留下來掃地!”

“ 不可能，我才不上當! 李麗，肯定是你瞎說!” 陳亞敏說。

“ 陳亞敏，你怎麼這麼聰明呢？” 李麗大笑起來。

“ 好啊，李麗，你敢假傳聖旨，你小心點，等會兒碰到班主任，我頭一個檢舉你。”陳亞敏叫道。

“ 嗨，班主任最喜歡我了，你去告狀沒用。” 李麗有恃無恐地說。李麗的母親是本校的老師，所以她自然也被老師同學們另眼相待，受到各方面的寵愛。 

劉凱璇卻望着校園裡老紫藤樹發呆，滿藤的淡紫色花朵吸引來了一些蜜蜂，正忙着采蜜，燦爛的陽光透過密集的花朵在地上留下些或明或暗形狀不一的圖案。她的心里被無窮無盡的煩惱和憂鬱壓着，但在外表上，她卻是文靜而溫順的。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陳亞敏問：“ 你怎麼了？才女，又在傷春悲秋了？”

這時上課鈴又響了起來，劉凱璇說：“ 走，上課去吧，體育課別遲到了。”  

體育老師正在挨個兒檢查着學生是不是衣服、白球鞋都合規定。他是個長得很英俊的年輕小伙子，剛從體院畢業不久，其實比他們也大不了多少，班裡有好多情竇初開的女同學都暗戀着他。

首先是跑步，陳亞敏落到了後面，體育老師點名批評道：“ 陳亞敏，跑快一點! 午飯沒吃飽嗎？” 

陳亞敏只是調皮地一笑，依舊慢吞吞地跑着，體育老師也拿她沒辦法。劉凱璇覺得自己無法象陳亞敏那樣滿不在乎，如果她給老師當眾點名批評肯定要羞死了。

總算上完了一天的課，等到放學了，但是班主任老師又出了新花樣，讓他們先回家吃晚飯，七點鐘再回到教室晚自習，九點結束。只有住得遠的同學可以例外。

放學的路上，歡笑聲，說話聲，戲鬧聲，響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學一定結着伴走，劉凱璇、陳亞敏和周逸蓮是同路，一起走回家。

學校門口的那條馬路是直而長的，是大家上學和放學時必走的路。事實上，她們也只有走在這條馬路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不用談功課和高考，而找些輕鬆的題目談談。

她們一路走着，一邊隨便閒聊着，不久陳亞敏先到家了，劉凱璇和周逸蓮繼續同路而行。

“ 陳亞敏真有本事，人家說她把整本英語詞典都背下來了呢。她的記性怎麼那麼好，我一看教科書就想打瞌睡，看瓊瑤小說就來精神，我肯定考不上大學了!”周逸蓮說。 

“ 你只要稍微用功些，加把勁，就能考得上大學。”劉凱璇說。

“ 算了，別提考大學了，我一聽就頭痛，我考不考得上無所謂，考不上就頂替爸爸單位的工作，或者找個男人結婚，早早生小孩，當家庭婦女。”周逸蓮若無其事地說。

“ 我要敢說這話肯定要給我媽數落說胸無大志，目光短淺了。她最看不起的就是家庭婦女，就象那些居委會的小腳老太太，整天東家長西家短，打聽人家的隱私，搬弄是非，我媽最討厭她們了。”

“ 以你的成績，只要發揮正常，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的。”

“ 考上大學又怎麼樣呢？畢業後工作，在一個單位干一輩子，我討厭那種一成不變的生活，一眼就能看到盡頭。我願象三毛那樣去天涯海角流浪，走遍世界，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人如果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來安排，那該有多麼可憐。”劉凱璇的眼中充滿了迷茫和憂傷。

“你想得太多了，哪裡來的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媽說，女孩子最重要的終身大事是嫁個好男人，女孩子不應該有很多想法，有想法的不正常。” 周逸蓮說，她是個頭腦簡單、容易滿足的女孩子，對於劉凱璇的那個腦袋中裝的許多思想和情感，她並不能完全理解。

劉凱璇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本來就覺得我的出生是個錯誤，如果這世上沒有我，該有多好。” 

“ 好了，”周逸蓮說：“別說如果了，如果世上沒有了你，誰和我一起上學呢？咱們說點別的吧。”

“好吧，”劉凱璇振作了一下說：“不談我，談談你的事吧，有人說你和四中的一個男生在談戀愛，是真的嗎？”

周逸蓮忽然漲紅了臉，她低頭不語，似乎是默認了。 

“那麼這事是真的了。” 劉凱璇說。 

周逸蓮說：“ 他是我的表哥，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劉凱璇看着周逸蓮，過了幾秒鐘，搖頭說：“ 真糊塗! 表兄妹是不可以結婚的，當心生出一個大傻瓜來! 你何必要冒這個風險呢？” 

“你不說我也知道，可是我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他，你不懂，你沒有談過戀愛。”周逸蓮無可奈何地說。

“我真的不懂。” 劉凱璇說：“ 我以後也不想懂，我根本就不想談戀愛。”

“ 有一天，等你談戀愛了，你就會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會有結果的，我也嘗試過和他分手，但是沒辦法。” 周逸蓮說。

“我想我永遠不會戀愛，我可能活不到二十五歲就死了。” 劉凱璇說。

“多奇怪的想法。” 周逸蓮說：“ 你太悲觀了，不過，等哪天你遇到一個喜歡的人，我保證你會改變主意的，那時你就會理解我了。”

“ 告訴你吧，我覺得結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我的爸爸媽媽根本就不應該結婚，也不應該生小孩，我的生命根本就是多餘的。” 劉凱璇低聲說。

“你的生命怎麼會是多餘的呢？”周逸蓮說，她拉起了劉凱璇的手，說：“ 我喜歡你，我如果是男的，一定娶你!” 

劉凱璇笑了，她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纏繞着她的煩惱都甩掉，她說：“好了，我要走那條小路回家了，咱們晚自習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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