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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柳雲琴的悲催事
送交者: 北地南天 2017年05月20日11:27:1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在大地排的時候,上場部的機會有限。印象中,場部總是冷冷清清的,好像別人都在抓革命促生產,只有我在團部遊手好閒。後來每次去,就躲在宮苹的廣播室不出來,怕被人看見說閒話。

如今,場部出現了“新氣象”。辦公樓門裡、門外、過道上、辦公室里知青、轉業兵、當地人有出有進,川流不息,人們來去匆匆神態各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為數最多,穿着最顯眼的要數各地來的知青。雖然經過了這些年廣闊天地風霜雨雪的洗禮和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大多數知青頑固地保持着各自城市的時尚打扮、做派和鄉音。

我正饒有興趣地在人群中辨認着,迎面碰上一個過去住同院,後來同校卻不同班,因此沒有分到同一個連隊的髮小。好多年沒過見面了,既陌生又親切。他來場部辦遷戶口的手續,要去河北農村插隊,說是到那兒再想辦法把戶口往北京遷。啊,又是一個曲線回京的,我祝賀他。“你是獨生女早該回去了,怎麼還在這兒?”他挺熱心地問。我告訴他:因為錢薇的病,我不能走。他大惑不解,看我的眼神像看智障者,話不投機,便匆匆告辭。

領完全隊的工資,我哼着歌,推着跟潘姐借用的自行車,來到場部供銷社門口,準備買點兒牙膏之類的日用品。鎖上車,一抬頭,柳雲琴從供銷社推門而出,正在哼唱的旋律噎在嗓子眼兒里。

這是自柳雲琴離開二十一連以後,我第一次碰上她。她長胖了,羊剪絨棉帽子下面露出兩條半長的小辮,還艱苦樸素地在兵團棉服腰裡扎了根麻繩。我們不約而同地“喲”了一聲。四目相視,一時都窘迫地不知道說什麼好。

片刻,還是柳雲琴主動,問:“來辦事兒?”

“領工資。”我的回答缺乏熱情。

“你還沒辦走?”

廢話,我沒言聲。

她顯然不想走開,又問:“宮苹走了吧?!廣播裡換人兒了。”她朝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示意了一下。

“嗯。”

“兩三年沒見了。”

我稍微想了一下,點點頭,“嗯。”

柳雲琴還是原來那個大方自信的柳雲琴,並不理會我的冷淡,說:“聊聊吧。”

我看了看身上背着的裝工資的書包,正好有個藉口,“現在不行,得回連發工資,等以後有機會吧。”

“我也是來領工資的,咱倆是同行了。過兩天,會計和出納上場部集訓,你來嗎?”這傢伙腦子反應夠快的。

我只好答應,集訓的時候找個時間聊聊。

 

幾天以後集訓完畢,我叫會計先回連,自己和柳雲琴走到場部旁邊的沙土公路的丁字路口。從這裡,我可以抄小道走回生產隊,她得在公路上等着搭她們隊的車回去。我倆不約而同地確認了一下風向,跳過路溝到上風頭的一邊,然後面對着公路坐下來,我猜測不出來她要跟我聊什麼。

“你們隊回城的走了不少了吧?”柳雲琴沒話找話地問。

“嗯,走了有三分之二,你們隊呢?”

“也差不多,你怎麼還沒走?”

“我有特殊原因,不然也走了。”

沉默了片刻,柳雲琴說:“小麗,咱們在學校的時候本來是挺好的朋友,可是到連隊沒多久你就對我有成見了。”

讓她這麼一提頭,我氣不打一處來,秋後算賬似地問:“剛來那會兒,連里組織宣傳隊兒,是不是你使得壞,不叫我和宮苹參加?”

她辯解道:“我不是想使壞,我真的以為非武裝戰士沒有參加宣傳隊的資格。那時候不是要準備打仗嗎?真要是打起來,宣傳隊上前線慰問演出什麼的,你們非武裝戰士不能去,那排好的節目怎麼演呀?”

“你也太……”我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字眼,“要是真打起來,一個蘿蔔頂一個坑兒,少了我們非武裝戰士這仗沒準兒還打不贏吶。”

“再說,那時候我覺得你們挺不爭氣的。”柳雲琴本色不改。

我質問她:“我們怎麼不爭氣啦?革命全讓你一人兒包幹了,廣大革命群眾都是幹什麼吃的?”

柳雲琴說:“真的,那時候我真是覺得那麼做是正確的。”

我說:“不瞞你說,這些年我越過越糊塗,越過越不知道‘正確’這倆字兒是什麼意思了。甚至,我覺得我字典里‘正確’這倆兒字都模糊得快看不清了。”

“你說什麼呢?我不明白。”柳雲琴顯得很無辜。

“你當然不明白!我是說,就因為我同情一個有病的人,就不革命啦?革命者就不應該有同情心啦?什麼邏輯!?”

柳雲琴說:“你同情的是個反革命的家屬!”

我說:“反革命的家屬也是人,只要她沒破壞社會主義,我憑什麼不能同情她?”

“你看你,到現在還是那套資產階級人情味兒。”

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不開竅。我忿忿地說:“你少給我上綱上線兒。甭管什麼味兒,我問心無愧。我沒因為同情錢薇而做反革命的事兒,說反革命的話。”

“咳,我不跟你爭了。”她說,“其實離開二十一連以後,我也想了好多。有些事兒,我做的是有點兒過頭兒,也挺後悔的。”

“其實,我對你最不滿的是你老挖空心思地壓制宮苹,從在學校的時候就那樣兒,我怎麼也看不出她哪點兒招你惹你了。”

她沉默了好長一陣子。我覺得終於把她給問住了,得意地等着聽她為自己理屈詞窮的申辯。

“怎麼說呢?”柳雲琴終於打破了沉默說,“你也知道,小時候,我們倆是特好特好的好朋友。‘文革’抄家那會兒,紅衛兵多厲害呀!一撥一撥地上她們家來,用軍用皮帶打她們家人什麼的。我儘可能地在旁邊護着她和她小弟,替她倆說好話。我出身好,我怕誰?”

回想起當年的自己,她笑了笑接着說下去:“後來,一幫紅衛兵把她家樓上的房間當成他們紅衛兵總部。一大幫男男女女的紅衛兵住在二樓、三樓,這幫人好像是各學校湊到一塊兒的。那時候,我稀里糊塗地不懂什麼聯動,什麼四三派、四四派的,反正都是紅衛兵。有一天下午,院裡就剩我和宮苹倆人,在她家樓下的小後屋裡。那些紅衛兵也都抄家去了,就留了倆看家的,是倆男的。那倆人兒下樓來,問宮苹會不會彈鋼琴,宮苹傻了吧嘰地說會。他們叫她上樓去彈琴解悶兒,我也傻乎乎地跟着去看紅衛兵總部什麼樣。那些男生把樓上弄的一塌糊塗,宮苹的練琴室髒得沒樣兒,還臭哄哄的。本來我想顯擺顯擺,給他們跳個舞,可是那屋裡根本沒地方下腳。宮苹坐在那兒彈鋼琴,彈着彈着那倆紅衛兵跟我來勁兒了,這摸我一下,那捏我一把。宮苹這傢伙見勢不妙,滋溜一下兒跑了!剩我一人兒對付那倆男的。好虎都架不住群狼,何況我那麼點兒一小女孩兒。那倆混帳東西三下兩下就把我給摁住了。完後,回家也不敢跟大人說,哭都沒地兒哭去,整個一嘬癟子。我可明白了什麼叫‘資產階級的軟弱性’了。我連階級立場都不要去保護她,她倒好,到了關鍵時刻不顧朋友,自各兒跑了。”

聽得出,柳雲琴有一肚子的委屈。

我驚呆了。柳雲琴犯了事以後,我就把她當作了一個不值得同情的悲劇角色,甚至暗自里詛咒過她罪有應得,萬萬沒想到她竟有如此忍辱的“前科”。

“真沒想到。”半晌我才從震撼中緩過勁來,自語般吐出這幾個字。

憋屈了這麼多年,柳雲琴索性一吐為快,“也就仗着我這人挺堅強的,回家裝得跟沒事兒人兒似的。不過,第二天,派出所派了一個女民警帶我上醫院做檢查。當天,房管所就把那幫紅衛兵給轟走了。後來,我媽說的,宮苹去派出所報案說那倆紅衛兵欺負我,值班警察把她給打發走以後,沒把她報的案當回事兒。第二天早上,派出所負責人聽說了,為了預防萬一,派了那個女民警來問了情況,然後帶我上了醫院。可是我就是不能原諒她。她要是不跑,幫我跟他們打,也許,我還不至於被他們那什麼了。打那兒,我就跟她掰了。咳,也可以說是壞事兒變好事兒吧,那件事兒也叫我真正懂得了什麼叫‘階級立場’,吃一塹長一智!”

“這代價可太大了點兒。”我長長吐了一口悶氣,眼前浮現出驚慌失措的小宮苹,“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要真是不知輕重地幫你,也許你們倆都得被那倆畜牲給糟蹋了。”

柳雲琴猶豫了一下說:“噢,我倒從來沒這麼想過,也許是吧。”

稍作遲疑,我決心把賬算清,“那麼跟老賀,也是他強加於你的?”

“那不是。”柳雲琴像是早有準備,緊跟着毅然決然地回答,“我和老賀是另一碼事兒。”

“這事兒是從他同情我,我感激他開始的。我們家的事兒,除了老賀,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早先,我爸是給宮苹她們家看大門的。一個看大門的,沒本事又窮,找不着媳婦。我媽是鄉下戶口想進城,就嫁給我爸了。那會兒,我都一歲多了。”

如果用電光兇狠的霹靂來形容她前面敘說的故事不為過的話,那用一聲驚雷來形容這個消息也不能算太離譜。怎麼這麼多事兒,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我卻全然不知。

“他要是我親爸還能對我那麼狠?這塊疤就是他用火筷子給打的。”她摸了摸嘴角上的疤痕,“我媽對我也漠不關心,這你都見過。我爸對我不好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媽老嫌他沒本事,一天到晚晃晃悠悠地蹬個破平板兒車。我媽老跟他吵架,一吵架就要離婚。可離婚哪兒那麼容易?單位、街道、居委會、派出所一趟一趟不厭其煩地上門,又是做思想工作又是調解家庭關係,沒完沒了的,煩死人了,我爸就拿我出氣。我媽也不知道是真想離還是假想離,跟老母豬似的一窩一串兒的下小崽兒,我媽沒說過我親爸是誰。我後爸管我叫‘雜種’,只要他在家,連我弟他們都敢跟我來勁兒,我在我們家根本就是個多餘的人。

“到了連隊,我覺得老賀像個領路人,又像爸爸、像兄長,對他特信任。他也挺重視我的,他說殷向東是典型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叫我好好跟她學。那時候我老跟殷向東上周玫的衛生室去,後來,他也常去,聊天、拉家常什麼的。他對我特同情,我對他特感激。他越信任我、越表揚我,我就越拼命干,越想報答他。後來,不知道怎麼一來二去的,每次到周玫那兒去,老賀一來,殷向東和周玫就走了。”

“原來是你們倆!”我又明白了,“連里的人都以為是周玫和臧海凝在衛生室怎麼着來着。”

“我知道,所以第一批上學,老賀就給周玫爭取了一個學醫的名額,挺對得起她的。”

“真會互相幫助!”我譏諷道,“聽說你的名額被團長小姨子頂了?”

“咳,我根本就不想上學,既不是上學的料兒,也不想回北京看我們家人那一副副的嘴臉。可是老賀非得說叫我上,為這個,我們倆爭了好些天。到了兒,他還是把我的名字報上去了。正好後來賈參謀長上咱們連來給團長小姨子要名額,把我給救了。”

我無言以對。

柳雲琴自顧自地說:“其實我們倆自己也知道不該那樣。你說,能不知道嗎?!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唉,人呀,一旦着了迷,真是不好控制。所以,我們倆商量好了,如果被人發現了,就老老實實承認錯誤。所以,那次,沒等你和司馬開口,我們就主動‘自首’了。”

“照你這麼說,那我和司馬還算幫了你們一把呢?”我頗不屑。

她沒理我,又說:“他媳婦要不傻,他早就跟她離了。那樣兒,我們倆就能光明正大的了。你別看老賀農民出身、沒文化,挺會心疼人的。”柳雲琴一腔懷念之情。

“那你就是那破壞他們家庭的第三者。”

“他媳婦是個石女!”柳雲琴的話衝口而出。

“那……你怎麼辦?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下去?”我一愣,竟有點兒結巴,但還是堅持把狠話說完。

柳雲琴有點兒生氣,“你少損人。自從離開二十一連,我跟他沒照過面兒。我犯過錯誤,但是,承認了也改正了。但是,我會默默地、遠遠地陪伴他一輩子。”

“喲嗬,你還來勁兒了。”我才不怕她生氣呢。

她沒說話,大概知道不管說什麼我都只會奚落她。

她不說話,我說:“我問你,大家都在不顧一切地往回辦,你怎麼打算的?”

“我特不理解,真的,別人走也算了,有些黨員卻也在艱苦的工作面前撂挑子,而且全場各隊都有。我們能入黨是因為我們紮根邊疆的決心最大,發過誓,‘拉革命車不松套,一直拉到共產主義’。這可倒好,邊疆還沒建設出個頭緒呢,使命還沒完成呢,一個兒個兒的一鬨而散了。”柳雲琴還是柳雲琴。

“咳,何止咱們農場,告你吧,全東北農墾系統都這樣。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人的思想變啦。幹了這麼多年才發現,建設邊疆不跟打仗似的人海戰術就可以立竿見影。邊疆需要現代科技、需要有科學文化的人,知青那點兒文化知識差老鼻子了,根本不夠用。”

“他們那點兒文化知識回城就夠用啦?發過誓言的共產黨員說話不算數還叫什麼共產黨員?”柳雲琴理直氣壯地反駁我。

“嘿,你當怎麼着呢?”我話裡帶刺兒,“黨員裡頭還不是好賴什麼樣兒的都有?再者說,現如今回城不但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而且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潮流。你也該認清大勢、順應潮流,隨着形勢的變化而變化了。”

“什麼形勢的變化?我沒聽上級傳達說叫知青返城煉紅心的。共產黨員無視黨的召喚叫什麼共產黨員?”

“都什麼時候了,還唱高調!”我毫不客氣地說,“我看啊,要不是你們家人不待見你,你也早撒丫子跑了。”

柳雲琴說:“跟你說不通。反正都走了,我也踏踏實實地跟這兒待着,跟邊疆人民同甘共苦。”

我鼻子裡哼了一聲,火辣辣地說:“你在我面前標榜自己有什麼用?我又不能給你一官半職的,我又不能弄個什麼知青英雄的桂冠給你戴戴。難道你真不明白當前大勢?不開活學活用講用會了,不興紮根兒了。算了算了,你要跟我聊就是聊這個呀?咱們倆之間有那麼多共同語言嗎?”

“噢,話扯遠了。”她這才想起來書歸正傳,“我是想告你,我知道你這人心眼兒挺好的,特富有同情心,即使是跟錢薇和老錢她們劃不清界線也是因為你的善良。咱們在小學舞蹈組的時候,你老上我們家來幫我幹活兒,我一直特感謝你。還有,我也知道,我跟老賀那事兒,你沒在連里惡語中傷過我們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謝你呢。我其實挺想你的,好幾次都想過回二十一連去找你,只不過……”

我像中了軟軟的一箭,被她的話感動了,一時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呀,最應該感謝宮苹,她對你一直是逆來順受,從來沒說過一句你的壞話。”

柳雲琴真摯地說:“其實後來我知道那件事兒不能全怪她,可就是別不過來那勁兒。我知道她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加上她這個人性格上有點兒軟弱。人就跟塊兒橡皮泥似的,越軟越好捏,我就老找茬兒報復她。她上豬號也是我在殷向東耳邊兒吹了風,她上老賀那兒遊說的。現在想起來,挺對不起她的。等你回北京的時候轉告她吧,我不恨她,她也沒有必要再自責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有機會你自己跟她說吧。”柳雲琴不是宮苹的空頭冤家是我斷沒有料到的,我不想在她倆中間瞎摻和。

公路上載滿麻袋的送糧車隊由遠而近從我們面前駛過,又揚長而去。每輛車後面拖着一條長長的無形無狀的塵煙,風把飛揚的塵土吹散到公路對面的大地里。

我說:“琴子,以後還能碰上,再聊吧。”

“行。”

回生產隊的路上,我把柳雲琴的話仔仔細細地捋了一遍。現在,把回城當作大逆不道的人絕無僅有了。這人是天真還是無知?不過,不管是天真是無知,是死不開竅還是教條主義,看來她這人骨子裡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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