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霞”與日本“霧”
張石
日本古代詩集《萬葉集》中,有許多詠“霞”的和歌,“春霞繚繞,朦朧如紗。恍若見妻,思戀不止(卷十1909)。”“春霞籠罩,我心朦朧。愛戀至今,涓涓不止(卷十1909)。”
在翻譯這兩首和歌時,我把“春霞”這個詞,原封不動地移植到了漢語中,因為漢語中有“晚霞”、“朝霞”,卻沒有“春霞”。但是如果我們把“春霞”真按中國“霞”的字意理解,那就錯了。
在日語中,“霞”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霞”的意思,即早晨或傍晚,細微的水珠接受太陽的光,使空中呈紅色。而最常用的意思,是細微的水珠在空中浮游,使空中朦朧難見遠方,相當於中國的“霧”。這兩首和歌中的“春霞”,就是“霧”的意思。
在最古的時候,無論春霧還是秋霧,都稱作霞,而日本人在接受這些漢字的時候,在自己細膩的感情與風土中把漢字的表意性推敲琢磨,使字意也漸漸變得更加細膩了,到了後世,他們把春霧稱作“霞”,把秋霧稱作“霧”。《古今集》中有一首描寫春天的詩中寫道:“霞籠花色,無蹤無影。暗香飛渡,春透山風。”這裡的“霞”字,已經不能為“霧”所代替。
中國之“霞”,遠不象日本之“霞”這般飄渺朦朧。首先,中國之“霞”,必須有色彩。在漢語中,“霞”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就是細微的水珠接受太陽的光,使空中呈紅色,屈原的楚辭《遠遊》中有句:“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南朝齊人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有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唐李嶠《詠日》詩云:“但出扶桑路,遙升若木枝。雲間五色滿,霞際九光披。東路蒼龍駕,南郊赤羽馳,傾心比葵藿,朝夕奉光曦。”第二個意思就是以霞喻紅色,宋朝呂渭老的《點絳唇·聖節子鼓子詞》中云:“群臣宴,醉霞凝面。”
“霞”在日本的字意,可以說是越變越虛,由有色變成無色;而在中國,“霞”卻是越變越實,由無形變有形。漢語中有“流霞”一詞,原指飄動的紅色彩雲,如漢代揚雄《甘泉賦》中有句:“吸青雲之流瑕(霞)兮,飲若木之甘露。”而漢王充在《論衡》中講了項曼都的故事,說他好道學仙,棄家而去,三年而返。家裡的人問他怎麼樣?他說:有幾個仙人,把我帶到天上,停留在離月亮數里之外的地方……我肚子餓了要吃的,仙人就給了我一杯流霞。每飲一杯,數月不餓。從此後,“流霞”也成了美酒的代名詞。杜甫在《宗武生日》一詩中云:“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輕。”在《官亭夕坐戲簡顏十少府》中云:“老翁須地主,細細酌流霞。”這裡都是指美酒。
為什麼有色的“中國霞”在日本變成了可視性和可感性都更加空虛化了的“日本霧”呢?是不是和喜歡明了、喜歡耀眼的色彩的中國人相比,日本人更喜歡朦朧,更喜歡模糊,更喜歡半明不昧呢?
也許是這樣,要不然為什麼我們在日本經常可以看到中國文化的遺影,但卻總是覺得有些不一樣呢?而這不一樣,是不是一種由霞變霧般的“淡化”呢?是不是少了一些耀眼的色彩,多了一些淡雅素樸,少了一些壯闊躍動,多了一些寂靜婉約,少了“金霞拂秋漢”,多了“霧影寒汀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