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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紅豆之歌》
送交者: 紅葉Redleaf 2019年10月22日14:00:0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海外華文短篇小說:

<<紅豆之歌》

文/紅葉

(小說榮獲第二十七屆漢新文學獎)

(註:小說取材於真實故事,經藝術加工,部分情節並非真實發生。)

慧枝坐在巴士後排的一個座位,她的頭斜斜地倚靠在座椅靠背上,不經意地望着窗外的景色。這是賭場公司的一輛專車,用來接送員工去賭場上班的。

路邊的景物不斷地向後退着,藍天白雲,光線落在樹木上,仿佛顏料在清水中化開,顯出一層一層的輪廓來,靠陰暗面的綠色變得更濃郁些。遠方藍色的山脈連綿不斷,臥龍般蜿蜒靜臥。

外面的風景是美好的,可慧枝卻無心欣賞。占據她心頭的,是沉甸甸的憂慮,房租要到期了,手機又要欠費了,各種賬單都堆積在那裡等待着她付清。

賭場的這份工作是朋友霓娜介紹的,才剛開始上班一周,慧枝已經數不清這是她到紐約後打的第幾份工了。她的上一份工作是照顧一個住在曼哈頓上東區有錢的寡居老女人,老女人雙腿癱瘓多年,脾氣怪戾,身上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就象是正在腐爛的一段老木樁。

慧枝聽見兩旁的樹林中發出蟬鳴的鼓譟聲,這獨特的吟唱聲將她的思緒拉回八歲那年的夏天。

“ 那是什麼聲音? " 幼小的她問。

“ 那是蟬鳴,是蟬在唱歌。" 媽媽回答。

 “為什麼冬天聽不到蟬鳴呢?"

媽媽說:"夏天它們鳴叫了一個季節,累了,到冬天它們就休息了。"

“ 它們去哪裡了?"

媽媽回答:"我也不知道。"

放暑假時媽媽帶慧枝去海南島旅遊,沙灘上,有幾個小女孩在叫賣貝殼做的項鍊,手串,還有一種是用紅色的,圓圓珠子般的豆子做的。

媽媽告訴她這是紅豆,又叫相思豆,給她買了一條紅豆項鍊,還教她念了一首唐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媽媽的笑臉仿佛海上的明月般印在她的腦海里,直到今天,直到她生命的盡頭,那幅溫暖美麗的畫面她永遠也忘不了。

接着慧枝又過了幾年好日子。直到她十二歲的那年,蟬悽厲地鳴叫了整個夏天,又把秋葉秋水叫寒。夏天過後,媽媽就病倒了,咳嗽,氣喘,流鼻血,爸爸卻經常夜不歸家,鄰居的竊竊私語有幾句隱隱飄到了慧枝的耳朵里:“ 老楊一定是在外面有人了。。。” 她似懂非懂,但只覺得這些流言事關重大,一定不能讓媽媽知道,徒增煩惱。

一個冬夜,媽媽突然在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吐起血來,爸爸不在家,慧枝冷靜地穿好衣服,送媽媽去附近的醫院急診。

小城醫院急診室里幾盞昏黃的燈光仿佛即將凋謝的玫瑰,慧枝扶着媽媽走進去,很久都沒人理睬她們。

“ 你們為什麼不管我的媽媽?” 她不顧一切地大叫着,值班醫生這才懶洋洋地過來看了一眼,不耐煩地訓斥着:“ 嚷什麼? 先把病歷填了。”

十二歲的慧枝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恨,她恨面前的這個人,恨不得打碎他那張肥胖油膩的臉。

媽媽得的是肺癌,躺在走廊里的病床上,做完手術後滿頭的汗,輾轉呻吟着。護士的態度惡劣得驚人,對着病人家屬呼來喝去,家屬逆來順受點頭哈腰。慧枝每天放學後就來陪媽媽,爸爸隔三差五也會來看一次,買些水果點心,客氣得像外人。

蟬的鳴叫聲在秋天仍然頑強地持續着,然後寒冷的冬天來了,它們忽然消失得無蹤無跡。

“ 我可憐的孩子。”媽媽低語,此後就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之中。

“ 媽媽,媽媽。” 慧枝握着媽媽漸漸變冷的手,嚎啕大哭,心仿佛被撕開一個大的裂口,泊泊向外流着血淚,止也止不住。。。

慧枝的思緒正在天馬行空,忽然, 砰地一聲巨響,巴士車身猛烈地抖動着,仿佛醉漢般蹣跚着失去控制,栽進路邊的溝里。她的頭腦有幾分鐘一片空白,仿佛機器突然被卡住,暫時失去思考的能力。

等到慧枝清醒過來,她看見天空已反轉,眼前金星閃爍,胸口陣陣劇痛。她發現手腳仍然能動,顧不得嘴角流血,拼命向車門處匍匐爬去。她用盡全力推開變形的車門,連滾帶爬地逃出來。

一隻求救的手在後面拉着她的衣角,慧枝回頭,看見是藏族女孩塔瑪,她不由思索地抓住了那隻手,將塔瑪拖出車門口。塔瑪倒臥着,氣若游絲:" 我的胸口難受。" 

慧枝將塔瑪翻轉過來,她頓時喉頭髮緊,頭皮發炸。啊,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恐怖可怕的景象,塔瑪的胸腔象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壓裂,裡面血淋淋的肋骨和內臟清晰可見。她緊緊握着塔瑪的手,拼命想把自己的熱量傳遞給她,但那隻手漸漸地涼了,她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鮮活的年輕的生命在她的眼前消失。

“ 為什麼會這樣? ”

慧枝欲哭無淚,悲痛欲絕,她抬頭問天,眾神默默無語,宛若泥塑木雕。

在許多年前,在媽媽逝去的那個黑暗夜晚,慧枝怎麼會想到過自己後來會離開祖國的小城故鄉,走得那麼遠?人的命運中不可控的那部分,是冥冥中天定,還是自我選擇之因果? 比如藏族女孩塔瑪,她如何能預料到年紀輕輕竟然會魂喪異鄉? 慈母的臉隱藏在群星中,俯視人間,似嘆息,又似憐憫。忽而消失了,淹沒在黎明的晨曦里。

這次車禍事故,共死去三位工友,由於不是賭場的正式員工,而且都是些初來乍到兼不諳英語的新移民,賭場老闆連哄帶騙只是私下賠錢了事,逃避了法律責任。有錢能使鬼推磨,古今中外相通。

慧枝右腳兩個腳趾骨折,腳背腫得老高,治療了三個月才好轉。因着這次事故,她得以休息一段時間,並得到一筆幾萬美元的賠償金,一時間竟然還有朋友羨慕她因禍得福。

靜下心來,慧枝認真地思考着自己的前途,這幾年來,為生計她每天拼命打工掙錢,但打工並非長久之計。她在國內讀的是師範學院,但想要在美國當老師,就必須要有美國的文憑。她想要進本地的學校讀書,考出教師執照來。如今她有了一點點的積蓄,這願望越發強烈起來。

“叮噹。” 有人按門鈴,慧枝起身去開門。

是好友霓娜抱着兩歲的女兒來訪,小女孩白胖可愛,慧枝喜歡得很,她將女孩抱於膝上逗弄着。

“ 你這麼喜歡小孩,趕快自己也生一個。” 霓娜笑道。

“ 我現在連養活自己都費勁,那有本事再糊一張小口。” 慧枝在女孩柔軟的頭髮上親了一下。

“ 找個好老公,麵包就有了,孩子也有了。” 霓娜說。

“ 上哪兒去找好老公呢?要不你替我畫一個吧。”

“ 把你給賣了吧,楊慧枝。” 霓娜開玩笑道。她打開慧枝的電腦,上了一個交友徵婚網站:“ 我有朋友在這個網站上找到了對象,現在已經結婚了。” 

“ 多謝,這種網絡虛幻的東西怎麼能當真。” 慧枝嗤之以鼻。

“ 反正是免費三個月的,為什麼不試試?”

霓娜自作主張地替慧枝發了一則徵婚啟事,上載了一張她的藝術照。

不久還真的有許多人向她發來信息聊天,也許是她的那張藝術照拍得挺漂亮的緣故,慧枝想。但令她失望的是,大部分是些無聊或者下流的人,只有少數是正經想要找結婚對象的。慧枝挑選了五個應徵者聊天,但有四位越聊卻越感覺無話可說,只有一位與眾不同,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次與董誠見面約在咖啡館裡,他的相貌與照片上相差不大,平頭正臉,談不上英俊,但也不難看。慧枝並非初次見面就能熱情洋溢之人,對方似乎也是,兩人寒暄後就找了張桌子面對面坐下,一時氣氛頗為尷尬。

董誠注意到了慧枝手腕上的紅豆項鍊,她把它繞了三圈當作手串帶,為了紀念媽媽,她出國後一直帶着它。

“ 這是紅豆,王維有首詩就是寫紅豆的: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董誠背起一首唐詩。

慧枝想,這人還是有點學問的。

漸漸地打開話匣,談起彼此的家庭,董誠少年時隨父母家庭團聚從中國大陸移民到了紐約,如今他的父母已經去世,只有一個妹妹相依為命。他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目前在紐約做警員。

第一次的約會感覺不錯,然後又有了第二次的約會,這次是在一家中餐館。

“ 你在美國是什麼身份?” 席間聊天時,董誠仿佛是不經意地問起。

慧枝的心頓時涼了,她想起剛到紐約的時候,有人為她介紹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第一次見面就倨傲地詢問起她的身份問題,然後很乾脆地拒絕了她:“沒有綠卡的我根本不考慮。” 儘管他比她大二十多歲,五短身材還是禿頂,只有中學畢業文化。

“ 我拿的是學生簽證。” 慧枝據實相告。這兩年來她一直在語言學校註冊得以保持合法身份留在美國,儘管她大部分時間在打工賺生活費。

“ 哦。” 他若有所思。

結帳時,慧枝執意要付自己的那份,但董誠制止了她,笑道:“ 我們老家那裡的習慣,在外面吃飯如果男人讓女人付錢是沒面子。”

“ 可這是在美國,這裡的習慣是各付各的。”

“ 別客氣,我請你吃頓飯還是請得起的。” 他說。見他態度誠懇,慧枝不與他爭了,這些年來,她已不習慣別人給她任何的恩惠,總覺心中不安想要回報。

分別時,董誠沒有提起下次約會的事情。望着天邊漂浮移動的白雲在地面投下陰影,慧枝有些傷感地想,也許這就是結束了。可惜,她覺得自己已經有點喜歡上了他。

但是第二天董誠就打來了電話,兩人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的約會,他還帶她去了他家,見了他的妹妹。在第五次約會時,他就迫不及待地求婚了。

慧枝嚇了一跳,不知如何答覆。

“ 我以為你也像我一樣,希望早日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董誠說。

這句話打動了慧枝,她說:“讓我考慮一下,明天回覆你。”

慧枝思考了一晚,就同意了董誠的求婚。兩個同在異鄉孤苦伶仃的人,彼此抱團取暖也許更能抵禦寒冷。他是一個誠實善良的男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儘管手頭拮据,董誠仍然為慧枝辦了一個像樣的婚禮。慧枝披着潔白的婚紗,禮成後和董誠一起在席間敬酒,在這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了幸福,那種許多年久違的感覺,象甜甜的蜜糖、又像溫暖的陽光明媚地流過心頭。

轉眼結婚已兩年,隨着時光推移,他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厚。只是日子仍然過得緊巴巴,慧枝仍然在上學,即將畢業準備考教師執照,董誠才剛開始做警察兩年多,薪水不高。他們想擁有自己的房子,為買房子節衣縮食,生孩子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 我想要我們的孩子,等孩子長大了後他們再生孩子。有一天即使我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孩子會繼承我們的血脈,世世代代永遠流傳下去。" 他摟着她說。

但是慧枝依然恐懼,恐懼自己會像母親那樣早逝,留下年幼的女兒,如同浮萍般漂泊。那些濃重的心理陰影仍然追逐着她,她不由打了個寒戰:“我害怕。”

“ 你要是怕痛那我們就不生了。” 他連忙安慰着她。

董誠哪裡知道,在慧枝的心底仍留有精神創傷的後遺症,儘管隨着時光流逝,那創傷被隱藏起來。但心靈的創傷遠比身體的傷口更痛更難以痊癒,午夜夢回,心海聽濤聲之時,它仍然隱隱作痛,也許將是終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媽媽剛去世三個月,爸爸就迫不及待地又結婚了。鄰居的竊竊私語飄進了慧枝的耳朵:“老婆的屍骨未寒,就等不及再娶了,嘖嘖。”

爸爸的新妻子是位醫院的護士,在人前她的臉上浮着溫柔可親的笑容,但是關上家門後,對着慧枝,那笑容就消失不見了,代之的是烏雲滿面。

慧枝從此後再也沒能走進母親生前住的房間,繼母和爸爸重新裝修過作為他們的睡房,每次繼母去上班時都不忘上鎖,防賊般地防着她。慧枝被安排睡在堆放雜物的小間裡。

繼母讓慧枝跪在地上擦地板,她對聲音特別敏感,如果慧枝走路時稍微發出腳步聲那就糟了,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責罵。繼母還喜歡罰慧枝低頭站在牆角里,往往一站就是幾小時。如果父親因公事出差時繼母就更肆無忌憚了,常常謾罵慧枝整整一夜不讓她睡覺。

慧枝不敢告訴爸爸這些事情,其實告訴了爸爸也沒用,只會換來爸爸的皺眉和教訓,認為是她不懂事不夠乖巧。爸爸覺得繼母能用自己的工資補貼家用已經夠偉大了,況且在外人面前,繼母對慧枝表現的和藹可親,少數知道真相的親戚鄰居也懶得管別人家的閒事。

“ 咦,這是什麼?” 有天在放學回家的小路上,慧枝踢到一樣東西。她撿起來一看,是一隻小烏龜,它嚇得將頭縮進了殼裡。

“ 小可愛,別害怕啊,我帶你回家。” 慧枝將它捧在手心,愛撫着它。

小烏龜很容易養活,餵它白菜葉它吃,餵它黃瓜片它也吃。去上學的時候,慧枝偷偷將它藏在床底下的紙箱裡,它慢慢長大,直到有一天。。。

“ 今天的湯味道不錯,你放了什麼?” 晚飯時,爸爸隨口問繼母。

“ 是嘛,烏龜熬湯很補的,你多喝點。” 繼母說。

慧枝腦袋裡嗡地一聲,仿佛五雷轟頂,她趕緊跑到小間裡,拉開床底的紙箱,果然烏龜不見了。

“ 我養的烏龜哪去了?” 她問繼母。

繼母說謊面不改色,反問道:“我怎麼知道? 你養烏龜又沒告訴過我們。 ”

天哪,她居然喝了她可憐的小烏龜做的湯,慧枝覺得陣陣反胃,夜裡躺在床上,整晚她不停地無聲地流着眼淚。

“ 楊慧枝,你怎麼啦?” 在學校上課時,老師注意到她蒼白的臉色,坐立不安的神情。

“ 老師,我胃裡難受,我想吐。”

老師將慧枝領到一個水池邊,說:“你想吐就吐在這裡面吧。”然後就走開了。

這樣黑暗痛苦的日子持續到了慧枝高中畢業時,她不顧繼母的干涉堅持考上了外地的師範學院,遠遠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家。畢業後她走得更遠,南下深圳找工作,然後又接着走,到大洋彼岸的美國,沒有回頭,沒有留戀。

早晨,董誠準備去上班,他抱住了慧枝親吻她,戀戀不捨地告別。目送着董誠遠去的背影,慧枝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不詳的預感,董誠現在工作的地點治安差,犯罪率高。她隨即安慰着自己,等董誠再做幾年基層警員,積攢了些資歷後就有機會換到好區去,好區的工作安全,輕鬆。

在紐約這樣的大城市裡,有着環境優美,鮮花盛開的富裕社區,但也有着陰暗骯髒、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時近中午,在一幢老舊的公寓樓里,一個人費勁地從床上起身,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見裡面空空如也,心情頓時沮喪,他罵了一句髒話。

自從他出生起,在他近三十年的生命里,這人世間就未善待過他,讓他受盡了冷眼,歧視和貧窮。未婚母親高中還沒畢業就生下他,嫌他煩,後來更是拋下他一跑了之。

他有一個在監獄裡服刑的父親,他的前科累累,無家無業,剛打傷了前女友。他的心中每天被仇恨充塞得滿滿的,他恨不負責任的父母,恨薄情放蕩的前女友,恨有錢人,恨政府,恨輕視他的人,他希望地球早日爆炸毀滅,所有人同歸於盡。

他打開電視,忽然看見一條白人警察暴力執法卻被無罪釋放的新聞,頓時他大怒若狂,萬丈怒焰如同火山般爆發。他在手機裡發出信息:" 你殺了我們一個人,我要殺你們幾個人報仇。" 他衝出門去,口袋裡藏着一把槍。

他像一個獵人冷靜地尋找着目標,不久他看見樹蔭下停着一輛警車,裡面坐着兩個巡邏的警察,看起來毫無防備。他悄悄從後方逼近,瞄準目標,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鮮血頓時染紅了他們的制服。

在路人的驚叫聲和騷動聲中他開始逃跑,最終無處可逃,呼嘯而來的警車和警察密集包圍了他,絕望中他將手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砰地一聲,他栽倒下去。愚蠢的人啊,受害警察也是同為美國的少數族裔,工薪階層,無辜者。

“ 董太太,請問你願意嗎?” 慧枝聽聞警察局打來的電話匆匆趕到醫院,醫生將慧枝帶到辦公室里,問她話。

起初她的腦海完全一片空白,就像所有突然遭受巨變的人那樣暫時無法思考。漸漸地她聽清楚了,從醫生委婉的敘述中,她明白醫生在說什麼。原來醫生是說雖然董誠已逝,但可以運用醫學技術將董誠的精子保留下來,將來可以用試管嬰兒的方法延續他的血脈,詢問她是否同意。

“ 你願意嗎?" 醫生的話語迴響在慧枝的耳邊,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兩年前,在婚禮上,主婚人也是這樣問慧枝

的:“你願意嗎?”

那時她還是穿着潔白婚紗的新娘,花瓣從她的頭頂灑落,落在她的發上,鋪滿了前面的路,亮晶晶的。她認為他們會相伴着走下去,一直走到白頭偕老。但如今董誠已去,又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時慧枝聽見一個聲音清楚地,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

她知道那個承諾的聲音來自她自己,穿越時空,兩個“我願意” 的承諾此刻仿佛重疊在一起,在她的心頭激盪。

三年後,在一個婦產科診所。

“ 怎麼樣? 嫂子,醫生怎麼說?” 小姑問。

“ 醫生說一切正常,這幾天就該生了。” 慧枝回答,滿心喜悅。

“ 嫂子,我覺得你真偉大。我又開始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了,羅密歐和朱麗葉、梁祝的故事不是作家憑空編造。” 小姑感嘆。只有小姑才知道這有多不容易,這已經是慧枝第三次做試管嬰兒了,前兩次均告失敗。

慧枝笑笑。心想,談不上偉大,她只是想達成董誠的心願而已。在短短的兩年之間她和董誠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大概是因為他讓她感受到了除母親外其他人無法給予她的最純粹、真心的愛。比如他對她,從不指責,從不懷疑,卻永遠溫柔以待,愛護有加,治癒了她心靈深處的傷痛和不安全感。

而她所能給他的,則是讓他們的愛延續下去。象董誠所期待的那樣,即使有一天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孩子會繼承他們的血脈,世世代代永遠流傳下去。

在董誠去世三年後,一個小生命降臨人間,是董誠的親生兒子。慧枝看着小寶貝那和董誠長得一模一樣的鼻子,嘴,特別是那皺眉的神態,她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喜極而泣,就像抱着整個世界。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芽長枝葉,結果實似豆子,紅艷晶瑩可愛。願君多多採集,它寄託的是銘心刻骨的相思。

━全文完━

紅葉

2. 28.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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