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公子

顾晓阳

贾新荣，家在北太平庄总参测绘局。幼荏弱，性懦，常遭同侪凌侮。及长成，容貌俊逸，翩翩若贵公子。日耽于臂鹰走犬、撩妹斗殴，学业荒废。中学毕业後，入餐馆学为厨。

友人业跨国假结婚，屡说之。新荣心动，告贷十万元，委以赴日本国。事成，大喜，遂之东京。

假妻弘子见新荣而悦之，邀同居止。新荣初不愿，後见东京价昂，居大不易，又身负债，一文不名，遂与寝居。

入自由之丘某中餐馆，为洗碗工，时薪五百日元，日六小时。餐馆客如蚁聚，杯盘山积，新荣弓腰而浣，无一刻能直，双手为之糜烂。老板验餐具洁净甚苛，以新荣所洗玻璃杯上有渍迹，责之。新荣不服。老板持玻璃杯旋于灯光下，命新荣仰而审视之。新荣无所见，复争之。老板怒，夺其职。

自是，居家中，不事生业。无钱以沽酒，辄向弘子索讨。二三日一至“扒金库”店，打弹子为戏，输赢皆有。弘子或劝之，辄怒曰：“我他妈给你十万呢！要了人也不退钱！”弘子爱其俏，伺候唯谨，遂日兼二职，俾多入金以餍其所欲。新荣稍不如意，则斥骂之。弘子唯唯而已。

时中国“101生发水”大俏于日本。新荣伺其机，在中国多购之，以海关禁入故，伪饰为巧克力、蜂王浆等，百计携来日本，然後数十倍其值以售之，获暴利，自言“犹市黄金”也。後在北京罗织成网，凡来日者但施以小惠，皆能委之携入，来者亦不知所携何物耳。于是新荣富矣。

某夜，醉寝。及晨昧爽，醒，觑枕边弘子睡容，殊恶之，自语曰：“我他妈怎么跟这么丑的女人睡觉？！”遂持空啤酒瓶，击弘子额，瓶为之碎裂，血溅枕榻。昂然径去，不复归。

弘子奔至医院，缝伤十二针。虽哀愤不已，犹冀新荣眷顾，守空屋日夜待其返家。居十五日，望乃绝，遂至入国管理局，自揭假结婚阴私。

是日，新荣心忽动，始惮弘子报警，己将危，遂之其家。至，则弘子方自入国管理局归。新荣大惧，对弘子泣。弘子不应，驱之使去。後数日，入国管理局传新荣问询，新荣矢言夫妻为实，以家暴，弘子恨之，诬为假。入国管理局将启调查，改新荣签证为暂居。

九十年代初，中国人在日甚盛。新宿歌舞伎町，东京繁华之地也，有暴力团数十组聚焉，争为霸。中国人团伙亦渐侵之。新荣友号“新宿小胡子”者，知新荣多金，乃说之曰：在歌舞伎町，中国人“三陪女”大增，倘设一中餐馆，使“三陪女”携客人来，必能获利。新荣然之。于是小胡子为择馆所，又绍介日本人藤田充为法人，遂设“新北京料理亭”。

小胡子富有人脉，广为招徕，于是三陪女或于本酒吧散後，或自情人旅馆侍寝毕，纷纷挟客来。每至夜央，新北京料理亭内，衣香鬓影，燕语莺声，集一时之盛。人咸呼新荣为“贾公子”，名大噪。

新荣又访弘子，谢不敬，予其金，乞为缓颊。弘子不受，但求同居，为生子。新荣拒之。而弘子纠核新荣留居之诉，亦弛不复问。

一九九四年，东京警视厅启“歌舞伎町风俗营业取缔行动”，即中国人所谓“扫黄”者也，一时风声鹤唳，三陪女皆匿不敢出，新北京料理亭客顿空。新荣修饰衣裳，亲立店外，拊掌而呼，招徕过客，应者不过二三老妪而已。

久之，门前萧索，几可罗雀矣。

新荣日夜焦忧，寝不安席，复至“扒金库”店打弹子，遂溺之。月余，大亏输。愈恚。逡巡店内，侦知储金之所。伺中夜人去，持械自窗入，欲盗之。人觉，大呼报警。新荣挥械伤人，疾走欲遁，在街角为警察扑于地，就擒。

法院定谳。处罚後，遣返回国。

後新荣在朝阳区麦子店设“新新宿居酒屋”，客多居京之日人。新荣衣和服，以巾系头，能日语，善诙谐，客人皆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