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阳:童年碎片:割麦
麦收时节,国华自发组织起十几个同学,到东坝农场二分场参加义务劳动。我最小。
割麦子我还不行,没那么大劲儿,试了几下,手和脚踝都被镰刀划了。所以他们割,我在後面拣麦穗。骄阳似火,戴着草帽,晒得昏头转向。因为是自愿来的,不叫苦。
我们在分场食堂吃饭,能吃饱。但可能是从未从事过这么长时间劳动,消耗太大,一过晚上八点就饿得腿打颤。有一晚我和小滨饿得在厨房窗外转悠,里边有个老头值班,看见了,给我们俩一人一个馒头一根黄瓜。吃得那叫香啊!世界上没有任何山珍海味比得上馒头就生黄瓜。“海参”除外。
分场有个游泳池,我们去游了一次。50×20米的标准池。当时我只会蛙泳,想看看自己能游多长,横着来回游,请朋友帮忙计数。还没感到多累时,耳边传来朋友的呼喊:“晓阳,一千米啦!”
激动得在水里撒欢儿,从不敢想自己能游这么远!以前多数时间是在工体的“三角池”里瞎扑腾的,连“深水证”都不敢考。望着那些泳裤上缝着深水证的孩子傲然走进“高级”的室内泳池,羡慕得流哈喇子。如今我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了。
此後胆子贼大,常远途跋涉到车道沟运河和立水桥死水塘里去游野泳。 劳动结束那天,我们步行回家。打起歪歪斜斜的背包,左挎军用水壶,右挎书包,大太阳底下,三十多里路,无比漫长。他们人高步子大,走得比我快,我怕迷路,紧紧盯着变成几个黑点儿的他们,一步不敢停。终于来到我熟悉的地面,人也散架了。走过大羊毛饭铺,鼻子一酸:祖国啊,我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人“独立生活”。
几十年後的一天,陈又林说要请我吃饭。那敢情好。他说:“为什么请你吃饭呢?因为我要向你道歉。”“这话怎么讲?”又林说:“咱们那次去东坝,你可能忘了,我买了本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书上写了几个字‘打倒顾××’,打倒你爸。你看见以後,显得非常难过的样子„„”“是吗?”“唉,我当时十四岁,什么都不懂,可能是老在街上看见打倒你爸的标语大字报吧?你当时那个处境„„真是不应该啊!”
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甚至不记得他也去了,除了国华小滨,怎么也想不起别人还有谁。在我有关东坝的记忆里,没有任何阴暗的部分。
又林召集了二十几个老邻居,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大摆筵席。他向我敬酒,我们都不用再说什么了,开怀畅饮。他心里一直搁着这件事,过了几十年还向我道歉,真不容易,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就叫有良心。我跟您说:这世上,有良心的人比较少,有点儿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