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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罐罐茶
送交者: bysxy 2020年03月12日20:19:5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常說三歲記老,六十年代出生的我,記憶中影響最深刻的是小時候母親從地里勞作回家,在做飯的同時煮罐罐茶喝。 

  煮茶的小砂罐,小巧、古樸,形同紡錘,中間肚子隆起,兩端收緊,像一個陶罐。但和陶罐不同的是小砂罐頂端有個小嘴巴,圓口有稜角,儘管不是上等質料,卻因造型精巧樸拙,憨態可掬。煮茶時,母親用錘子或剪刀在磚茶塊上敲下小小一角,放入砂罐,註上生水,煨在灶火洞裡煮。不一會兒砂罐子裡發出滋滋的聲響,泡脹的磚茶被熱水頂起老高,她用攪茶棍一遍又一遍地壓下去。直到茶水沸騰幾次,茶如黑墨,才用小木板擋在罐口,從小砂罐嘴巴里將茶水箅出,倒進杯子喝掉。然後朝砂罐里加水,繼續燒。

  第一罐煮的時間最長,叫頭茶,茶味最苦,茶勁最大,茶色呈醬油色。味道苦澀,濃烈,若不常飲,難以下咽。即使是茶客,喝完第一盅,也得吃些壓茶的饃饃,否則會鬧茶,輕則嘔吐,重則頭暈。頭茶之後,接着煮第二三罐,茶香才完全煮出來,飄香四溢。所以有頭盅土,二盅苦,三盅濃,四盅香的說法,到六七罐以後,茶香殆盡。再煮就成了敗茶,不能喝了。

  父親是郵電局職工,哥哥在外地當工人,四個姐姐均已出嫁,常年家裡只有母親、我和尕姐。母親是家裡的唯一勞力,所有苦活累活都落在她的肩頭。每天的午茶對母親來說,必不可少。喝了這一頓茶,一天的體力活就得心應手了。如果哪一天斷了這頓茶,那可就慘了,頭疼,渾身乏力,幹活沒力。一個砂罐,一個土爐,一壺清水,一撮磚茶,一塊雜麵饃饃,構成了罐罐茶的全部內容。

  母親的罐罐茶,用的茶葉並不是什麼好茶葉,就是非常普通的茯茶,像一塊黑磚。沒有綠茶的高雅,紅茶的醇厚,更沒有花茶的芬芳,甚至可以說粗陋不堪,像一個粗蠻而莽撞的莊稼漢,難登大雅之堂。但在那艱苦的年月里,罐罐茶是母親的寶貝,斷然不可或缺,母親一邊生火熬茶,一邊起火做飯。和所有在土地上耕耘的農民一樣,母親寧可三日無飯,也不可一日無茶。母親沒有什麼嗜好,她最愜意的是罐罐茶里放一顆燒焦的紅棗,但是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母親這樣一個小小願望折射出生活深處打熬得來的最可愛也最沉重的一面。

  對於三歲多的我來講,最愜意的是看母親喝罐罐茶。母親站在煙熏火燎的灶台前,拿起煨在鐵火爐上的砂罐,小心翼翼地用小木板擋在罐口,將煮沸得如同黑墨似的茶水一點點倒進小杯子裡。杯子小巧,烏黑黏稠的汁水僅有一口。她端起白瓷小盅,湊近唇邊,滿臉虔誠地閉上眼睛,小口呷,輕輕啜,慢慢品。母親喝了它,嗓清喉滑,胃開腸潤,疲憊的她馬上變得氣爽神詳,滿面泛着紅光,臉上如少女般綻放出鮮亮的色彩。

  看着母親沉醉於美味,就像回顧吟詠着生活的寧靜、悠遠,幼小的我不由心生羨慕,嚷嚷着也要喝一口,母親蹲下身子,將白瓷小盅放在我唇邊,試着讓我舔了一小口茶水,苦得我搖頭,趕緊唾掉。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喝罐罐茶了,但我知道,苦澀的罐罐茶對於母親是甘甜的。

  中午母親喝茶做飯的時間,也是我最快樂的時光。這時候,生產隊的社員們都歇工了,巷道里立刻人歡狗叫,熱鬧起來。尕姐燒火,母親做飯,我可以到巷道里玩耍。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喜悅往往停留在一瞬間。吃完飯,來不及洗碗筷,生產隊長的哨子吹響,上工時間到了。母親又要勞作去了,尕姐上學去了。沒有爺爺,沒有奶奶,沒人照看的我,又要回到一個人的世界,回到孤獨和寂寞中去了。無奈的母親用一根繩子拴在我的腰間,把三歲多的我像小狗一樣拴在門口的柱子上,然後將大門從外面反鎖。

  我哭着爬在門上,從門縫裡看着她們走遠,哭累了,睡在地上。大白天我並不害怕,可是臨近黃昏,尤其是尕姐放學遲,母親回家晚,我怕得要命。日頭下山,偌大的宅院只有我一個小孩子,前院樹上落下貓頭鷹或者野鴿,後院的牆頭跳上一隻野狗,它們的叫聲成了我恐懼的源頭。往往是,母親從外面打開門鎖的時候,我已經哭啞了嗓子。臉蛋已像花狗的臉,全是泥土和淚水。

  好多次我抱着母親的腿子,用背擋住大門,哭泣着不讓她離開。就像小鳥阻不住風雨的腳步,我無法阻滯母親,她若不下地,掙不到工分,年終我們就分不到糧食。無論我怎麼哭喊,寒風終會吹落枝頭的花瓣,芳香隨風而逝,我的嚴冬翩然而至。我突然看到煮茶的小砂罐,我注意到母親臨走前總是把最後一罐茶箅到白瓷小盅里,喝得一乾二淨。母親對罐罐茶的貪戀激活了我的主意,我幼小的腦子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如果說母親喝不上罐罐茶,她就不會離開我。

  我想倒掉母親的罐罐茶,但倒掉頭幾罐釅茶,又不忍心。思來想去,我將最後一罐敗茶中的半砂罐水倒掉,煨在鐵爐子上。怕母親發現,猶豫許久,在砂罐里尿了半罐尿!對,我把尿尿到砂罐里了,母親渾然不知,喝得津津有味。

  這樣幹了幾次,並沒有阻止母親。隊長哨子一響,她依然故我地離去,我覺得尿的量不夠,乾脆把一泡尿全部撒進砂罐。小孩子如此折磨人的行為,天底下最不地道的勾當,並沒有迎來春天,我的世界裡寒風依然呼嘯。

  有一天中午,生產隊長刺耳的哨聲響起。

  正在母親懷裡撒嬌的我,突然掙脫她的懷抱,氣急敗壞地跑向灶房。我一邊跑一邊哭,嘴裡大聲地說:“我你的尕罐里尿尿上去呢!”

  我的話讓她一頭霧水,不明就裡。

  她緊跟着我走進灶房,看到我撒尿的一幕。

  母親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我。我突然覺得自己惹了禍,等候大人的巴掌落到我身上。我等了好久,母親忽然撲上來,一把抱住我,叫了一聲:我的娃啊,怪不得……我的罐罐茶里有一股鹹味……

  我的脖子裡,冰涼冰涼的。我抬起頭,看見母親的臉上,兩股清淚像珠子一樣滴下來,一滴一滴掉進我的脖子裡。我一把抱住母親,放聲大哭。母親哭着抱起我,一步一步走出廚房,走出家門。淡藍色的天幕下,一縷青色的炊煙繚繞在屋頂上空,罐罐茶香隨着母親衣袖擺動,從廚房裡瀰漫開來,飄散在院子裡,飄散在巷道里,飄散在村莊的角角落落。這一天,母親破天荒向隊長請了假。

  時光變遷,曾經憑一口苦茶守望生活的日子已成過往。蘇軾曾作過曠達的詞作:“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但是人世間能有幾個蘇東坡?又有幾個人有着“休將白髮唱黃雞”的豁達和樂觀!常言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歲月的流逝,如同東去的流水無法挽留。

  那寧靜的村莊,那鳴叫的雄雞,那啁啾的小鳥;那個曾經裝載着我兒時歡笑和哭聲的家,那道土牆,那間煙熏火燎的灶房,那座破舊的大門;那隻虎頭虎腦的小砂罐,那台古樸的小鐵爐,那隻厚實的白瓷小盅,連同那端起白瓷小盅眯着眼呷一口茶靜靜回味的母親,都像飄零的花,凋落的葉,東逝的流水,一去不復返了。

  母親偶爾只在樓外細雨聲聲的深夜裡,走進我的夢中,於是流轉的時光便有了盪氣迴腸的情節,我年過半百的生命之河便有了波光瀲灩的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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