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桂枝汤说开去

前番，鄙人曾做《红楼美食多讲究》，因受篇幅所限，有些话没说透，现再小议一番。

我之所谓“讲究”，当然含有其美食选用食材上的精当细致，制作上的复杂繁琐，但更多的则是其美食中体现出来的中国文化内涵。原文，我曾以仲景遣药组方为例，说明之。现还从桂枝汤谈起。

大家知道，中国文化，说来说去，无非“道释儒”三教合一，而释因源头并非在域内，从“根子”上来说，比起道儒还是来得不够纯正。因此，可以说，中国人思想灵魂上，或多或少皆是有那么一点子“尊儒崇道”的。特别是道，在中医上，在红楼中多有体现——

且来看，桂枝汤原方及其服法。

桂枝汤方

桂枝三两，去皮　芍药三两　甘草二两，炙　生姜三两，切　大枣十二枚，擘

右五味，㕮咀三味，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服已须臾，歠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

先说仲景选药，其间充斥着阴阳理论。桂枝发阳，芍药斂阴，这是一对阴阳；生姜补气，大枣养血，又是一对阴阳。整个方子，若以药力及其作用来言，大力者为阳，辅助者阴的话，那么桂枝芍药这一组阴阳可喻之为一对“大夫妇”，生姜大枣为一对“小两口儿”，甘草即为“和事佬”——老祖母或小孙子也。不是么？中国家庭，祖孙三代，最稳固的模式便是，大两口儿小两口儿外加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小孙子。若两对之间，没有一个“和事”的，往往要分家别居的。桂枝汤这一罐药汤，便是中国传统文化浸濡下的一个典型家庭。阴阳合和，家业兴旺；阴阳不和，分崩离析。一般中国家庭有何特点呢？男主外女主内也。而好男人的标准，大概也是，出外虎雄雄，在家当狗熊，也即要听老婆的。此，正应了《内经》上的话：“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若一个男人，在家是“霸王”，出外是“王八”，这个家便不会好。所以，仲景用药，去邪气更立足固护正气。从桂枝汤的适应症之一，中风症的病机上，我们也可以得出相同的认识。所谓中风证，即风邪袭表，便一个家庭受到了外来邪势力干扰；卫强营弱，卫气即这家里的男人不服气奋力出外抵抗，便不能顾护营阴，营阴就显得落落寡欢，精神不振了；男子成天在外打仗，不回家来安慰妻子，天长日久，这营卫不和，即夫妻不睦，家庭要出问题，也即身体便也就汗出热得病了。

另外，我们再看桂枝汤方后服法，更能体现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以“阳”为尊，体现在仲景用方里，也多是以固护阳气为主。因为，阳气守住，便能激活阴气，使肌体焕发生机；此便为“有形的阴液不能速生，无形的阳气必定急固”也。而阳阴在数上的表现，便是阳数七，阴数六。或者也有说法为，奇数阳，偶数为阴。九为阳数之大，五为阳数之尊，故有“九五”至尊说。闲话不论，且来分析方后服。“右五味药，㕮咀三味。”历代医家，往往着相，只从表面上讲桂枝汤有五味药组成，磨细三味药。其实，这只是浅层认识。实在处是，仲景取阳数也。“天数五，地数五”五味药出，天地病除。实际上桂枝汤方的用处也是实在多的。“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这里边，也念有中国文化，即阴阳易理的讲究。七为阳数，微火煮去四升，只取三升，何也？四升化“阴液”浸入“三升”之中，成混元之气。为何偏偏煮化浸入药中四升？阴脏为五，独肺受损，暗喻以“汤液”过其它四脏以巡逻抵当邪气。同时，四加三，阴四阳三合而为七，此正暗合“发于阳者，七日愈”。——中风证，即为阳证了。这，也便是微火之妙用。若用大火，揭开药罐盖煮药，便是要辜负仲景先师的一番用心了。“适寒温，服一升“，即不冷不热，又见阴阳混元。这一升阴阳汤药喝去。然后，”歠热稀粥一升余。温覆令一时许”喝热粥为阳事，盖被子睡觉是阴事，“一升余”，“一时许”，两两相当，又是阴阳合一。“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这一句，可是有大学问。其中，内含中华文化之精粹。一治病，将病汗驱表，也即由正气将邪气驱逐表外，“微似有汗者佳”，不可大汗如水流漓，病必不除。二用兵，中国原则，赶出国门即可。三待客，送客出门，礼到为止。

笔者曾言曹公雪芹为大中医师，也是见着他做文章，处处内含阴阳，体现中医思想。比如，文及美食一例，就可见一斑。还是拣一样儿言明，例如“枣泥山药糕”——

《红楼梦》书行第十一回，病中的秦氏对前来探望她的风姐，说道：“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到吃了两块，到像克化的动似的。”

要言其中的讲究处，还是先说医理。

“枣泥山药糕”，看似一样食品，里里也是一味药。大枣红色，状如心脏，为火心。是故，大枣补气养血，入的是脾胃经，补的是心血。山药不剥皮色微黄，去皮色白，其状如脾。黄为脾之色，白为肺之颜。山药便健利肺气，治脾虚肺虚。秦氏有病，枣泥山药糕倒也能克化得动，说明她吃过后觉舒服，因此，文在此处，雪芹这个中医师兼文学家是有用意的，那便是要告诉读者中国文化之精粹——天人合一的思想，同时，也是亮明了可卿所得为何病。然而，历代文研者，竟然将此一眼看过，不着一意，实雪芹之憾哉！

再说文理。可卿必死，这是早在判词里已有了的。死前吃了“枣泥山药糕”，雪芹为何特特写此一笔？细按处，便是这“枣泥山药糕”内含中国人一生大事。为何这样子说？且还来看这“枣泥山药糕”。枣，红色也；山药，白色也。中国人一生事，难道不是红白喜事吗！可卿生前荣华富贵享过了，可谓红；然后病了，吃了“枣泥山药糕”，后边便是“白事”，也是言必将要殁了。雪芹，以一样吃食来提示读者秦卿将要死了，也是文中一个“楔子”一个“暗纽”，枣为红为阴，山药为白为阳，吃了这“阴阳丸”，病若再不好，便是无治了，这也就是启示后来文，非有一双巨眼者，不可谓雪芹知音也。

大师的作品，若医家仲景，若文家雪芹，就是这般底有讲究，实信矣！

2015/11/26，磨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