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成老师是江苏人，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应该是66，67年的大学毕业生。大概1970，或1971年分到芷江中学做化学老师。

张老师中等个头，眼睛极为近视，总是戴一副深度眼镜，讲课时总不时用手指顶住眼镜中间把下滑的眼镜往上顶。说话带有浓重的江苏口音，一字一顿，思路清晰。他博学多才，专业水平很高，但让人觉得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清高。 

我上初中时正赶上邓小平文革后第一次复出，要求狠抓教学质量。但到我上高中时，邓小平又下台了。而张老师正是这个时候担任我的化学老师。虽然邓小平下台，不再强调抓教学，但张老师教课仍然很认真，板书漂亮。他的课不算生动有趣，但条理性很好。不象有些老师，如果你不听，就会点你的名，或让你站起来回答问题。他不这样，就讲他的。你不听，他并不管。如果你不听，或听不进去，他的讲课就如同催眠曲，你会昏昏欲睡。但如果你稍稍认真地去听，就会觉得他讲的东西都很容易懂，抓住了要点，学起来很轻松，而且记得很牢。他对温度，压力，浓度，催化剂怎么影响化学平衡的解释，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在后来的高考和大学学习中都能运用自如。

张老师很有点书呆子气。生活很有规律，早睡早起，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说话有板有眼，但缺少幽默感。课下与学生也不怎么交流，人显得有点严肃。虽然教得很好，但学生评价一般。

慢慢的报纸上面又开始批判“白专道路”，“只专不红”，”读书做官论“了。”读书无用论“再次卷土重来。“不懂ABC，照样干革命”，成为新的时髦口号。

学校大量安排学生去学农基地劳动，去校办工厂参观，去外面工厂学工。即使在学校上课，老师们怕犯政治错误，不再教基本知识，顶多偶尔提到一点点。

只有张老师与众不同，仍然教授基础知识。因为不考试了，所以没有几个学生上课听他的，在下面讲小话，打闹。张老师并不管，自顾自地讲他的，板书仍然那么认真，内容一概不少，而且每次都是下课铃响起，他才刚刚讲完。

当年我对所有老师的讲课都一律认真听，不管讲什么。所以张老师讲的时候东西我也认真听，听懂了。虽然他不布置作业，也没有考试，但他讲得东西我都记住了。

他不但坚持讲课，而且还经常用他那江苏普通话对学生念叨：“我说在这里，知识将来肯定是有用的。今天你们不好好学，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这在当年实属胆大之举，显然是在鼓吹”读书有用”论，与中央精神，报纸上的论调唱反调。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还多次说过：“你们只要学到我的10%就足够了”。当时听起来很狂妄。不过后来我自己上大学学的是化学专业，发现中学学的那点化学知识与大学本科毕业生所学相比，连10%都不到。

我当年也并不清楚他说的是不是对，只是觉得上课就应该听老师讲课。他呢，既不痛心疾首，也不语重心长。不惩罚学生，不批评学生，自己教自己的，自己说自己的。好像这就是他的责任，不教他会不安，对不起那份工资。

不久就有学生在校园张贴批判他的大字报，说他对学生灌输“读书至上”，“白专道路”。那是1974年，疾风暴雨似的文革已经过去，不再是红卫兵的天下，学校领导班子已经由文革前的老干部担任，但政治挂帅还是最重要的。所以有大字报贴出来还是一件大事，往往会引起严重的政治后果，但具体有什么后果很大程度上主要取决于单位领导。当时作为校长的爸爸对学生的大字报，不鼓励，也不批评，对张老师也没有任何批评。久而久之，这是也就淡了下来。不再有大字报出现。张老师仍然还继续讲他的“不学知识，你们将来会后悔的”话。

张铁生白卷英雄上大学是当年政治形势的一个标杆性事件。知识仍然是反动的，知识分子仍然是臭老九。在中国历史上，是除了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外，知识与知识分子最惨的时期。当领导的很多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工农干部，退伍军人。就连上大学也是推荐，政审，考试只是参考。所以没有几个人相信张老师的话：知识将来肯定是有用的。

当年张老师已经30多了，当婚的年龄。但一个臭老九，加上他坚持知识有用的观点，其貌不扬，做事太认真，又不幽默，所以到芷江几年了也没有找到女朋友。

正当很多人认为张老师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的时候，他的“知识还是有用的”话应验了。

11977年初，邓小平再次复出。很快提出尽快恢复高考，而且完全按照文革前的高考进行。知识和知识分子一下从九层地狱翻了身，大家纷纷找复习资料学习，准备考大学。高中老师们都被请出来讲高考复习课，张老师也被请出来讲高中化学复习课。平心而论，他当年是芷江县水平最高的化学老师。

我因为在大队民办小学做老师，走不开，到了11月中才回城。要复习的东西太多，而时间很紧。考虑到化学上的问题不如数学物理大，就没有在化学上花太多时间，没有去听过张老师的复习辅导课。

直到临近考试时，我约了张老师，请他给我将学过的化学捋一遍。

那天我按约定的时间到了他的宿舍，将我准备的情况和他说了。他给我讲了一下重点要注意的地方。大概一个小时，他把该讲的都讲了，再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对我说：“你没有问题了”。我知道问题肯定还有，只是该复习的都已经复习到了。

那年高考，由各省自行命题。湖南把理化考题放在一起考，物理化学各50分。高考后没有公布成绩，但据说我是芷江考生总分第一名，所以县教育局打听了我的成绩。说我化学考了48分，是怀化地区化学考试最高分。我知道，这得感谢张学成老师教得好，在“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之时，他顶着压力坚持地教化学知识，我只是庆幸一直认真听了他的讲课。也应验了他说的“知识肯定会有用的”的话。

芷江考生那一年的化学成绩普遍好于物理。这都应该归功于张老师当年坚持教学的结果。考得好的大多都是那些当年认真听了他课的学生。

那些当年贴他大字报的学生们后来是不是后悔了，我不知道。

恢复高考后，像张老师这样名牌大学毕业，教学又好的老师非常吃香，到处都想要。或许在芷江的经历让他不愉快，或许他有更好的选择，高考不久他就调回江苏去了。听说他到江苏后很快就找到心仪的对象结婚了。不知道那些曾经拒绝过他的女士们听到后有没有后悔的。

我大学毕业后，曾经找人打听过他的地址，想写信感谢他，却没有打听到他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