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子

顾晓阳

张小兵，安徽金寨人也。未满周岁而举家迁京。父为红四方面军出身，开国少将。小兵幼聪悟，手至巧，凡钟表收音机电动玩具等，皆能一一解为零散部件，而复组装如初。丰姿秀美，行如摆柳，有“梅兰小芳”之号。

小兵家境颇宽裕，而性喜借贷，每贷止二分钱，上不溢之，下亦弗降。人固以二分钱为不值，率尔与之，久之或忘，既不忘亦以讨二分钱债为羞，故有借无还，恒常如之。至中学毕业时，已告贷百余人，且有一人而贷十几次几十次者也。常独往酒馆，取啤酒二瓶、酱驴肉一碟、烧饼四枚，啖而饮之，醺然归去。

一九六九年入伍，为野战报务员，在武威。七一年入党。七四年复员回京，进国营大厂，为电工、车间党支部委员。居工厂集体宿舍，倨傲不群，舍友打牌弈棋辄邀之，皆峻拒；有好书者相与论辨，但以白眼睨之，不交一语。

男宿舍楼之北，有女宿舍楼一幢，遥相对。小兵自家取其父军事望远镜，以探太空奥秘为辞，旦夕观之不已。女楼三层有平台，台上撑杆拉绳，为女工浣衣晾晒之处。小兵观察既久，某衣为某人者、某裙为某人者，乃至一裤一袜，纤毫之细，莫不为其所烂熟也。一日，王小红至平台收衣，将一蕾丝镶边之奶子罩敛而纳篮中。小兵凭窗而眺，不觉失声自语曰：“又拿错啦！那是小琴哒，八十公分，你有那么大吗？”时中国闭锁，胸罩小大以“公分”计，不与国际接。舍友或闻之，不解其意，以为太空之密码也。

小琴者，鲁姓，年十七，面容姣好，清雅多才，善吹西洋长笛，每于日没後，立平台上，支谱架，习之甚久。天黑不能视谱，乃缚手电筒于谱架上。小兵观之，唯五线谱可见，而不得睹其貌，寤寐难眠。遂制一立灯，套杆调节高低，以电瓶输电，光至四十烛，因以赠小琴。小琴谓电瓶乃公家物，拒不受。及小兵数望见小红敛人衣物，知其非误取，固盗者也，遂谓小琴曰：“小红，贼也，窃汝乳罩。”小琴不信。小兵又曰：“汝之胸非八十公分乎？”小琴大惧，奔走诉于厂部，以窃己乳罩者为张小兵而举之，羞愤交加，泣骂“流氓小偷”不绝。领导询之，殊无佐证，唯寥寥数语而已，而小兵根正苗红，一贯表现很好，遂疑小琴之言不实。乃遽命封查女楼，果于小红箱中发其所盗衣物若干，至是真相始白。领导以小琴资本家女，而诬党支委员、革军子弟为贼，事非单纯，乃反复盘诘之，小琴但饮泣而已。後调其出钳工车间，充後勤清洁队，日以洗扫茅厕为用，历二年余。

厂在郊区，外悉农田，东五里有镇，镇上设公共澡堂。小兵阴于市内购得花裙、头巾各一，伺天黑，悄然之镇，伏于澡堂外土沟内，饰头巾，更易花裙，然後跃出，欲入澡堂女更衣室。适有农家子甘小二者，为村中土混，行道上踵于小兵身後，见小兵翘臀长腿，款步蛇行，以为美妇人，欲亵之。乃遽抱小兵胸，以手探裙内，及触异物，惊曰：“你是男的！”小兵脱其手而走。小二大呼“抓流氓”，行人应声追之，扑小兵于地，押回工厂。

厂长见其状，大愤，捶案责之。小兵自辩曰：“吾昼寝，梦一女子裸身而来，甚奇之，与曩者所想象之女体殊异。是梦者真耶？抑幻者真耶？殊难遽断。今欲验之。”盖小兵年二十五，犹童男子也，虽持望远镜窥女楼数年，亦仅及肩臂足膝而已，近获友人出香港《阁楼》杂志而匆促一瞥，震诧不已，故有是举。于是，渠偷窥女宿舍、私用电瓶制灯及借钱不还等事俱为群众所举。党委撤销其支部委员并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小琴以此充清洁队，属处理失当，应予改正。是时，小琴忽得大学录取通知，大喜过望，乃不顾而去。自是，小兵名臭矣。遂称疾，居家养疴，鲜至厂内。

不数年，国门大开，市场复兴。小兵办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初以货广州蛤蟆镜、折叠伞等至京，获利不菲，而辛苦倍之。所与交易往来之人，率皆市井无赖、刑劳获释者流，亲友同侪无不鄙之，小兵亦内自惭羞。其後，军队忽兴经商之风，公司傍辕门而并立，将校共商贩为一身。小兵父执辈固多高级将领，其後代亦不乏军中任职者。小兵风云际会，乘时而起，以军舰越海走私物资，千金立至，遂暴富。

小兵曾于深圳宿娼，事毕，喜而浴，不觉嘬其口而啸之，曲为《红色娘子军进行曲》。其词曰：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啸声嘹亮婉转，至“扛枪为人民”句尤盘旋反复再四。妓者久候之不出，乃叩浴室门呼曰：“先生，钱！”小兵应曰：“搁桌上吧。”“什么搁桌上？”“钱呀！”妓者讶之，曰：“是你给我钱！”小兵裹浴巾出，亦讶之曰：“姑娘你搞错了，我是卖淫的，不是嫖娼。”妓者大愤，跳踉叫骂不止，小兵裸其身而辩，终以压价五十成交。

小兵交女友亦喜借贷，或五角或一元，较往昔所贷为多，盖市场通货膨胀，小兵亦随之上浮，而有借无还则仍之。自遇余乃民，遂惊为天人，以为燕好一生者，非伊人而莫属，于是俯身下气，曲意逢迎，一改旧习。乃民乃中学英文教师，曾以母病向同事告贷百元，逾年不能还，同事索讨甚急。小兵代其偿之。乃民染疾，久咳不出痰，小兵口吸导管使出，不嫌其秽也。时当邓公“南巡”之後，“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跟着跑”，人人思一夜暴富。乃民因以白小兵，谓海南有数百辆走私轿车，若购而销于内地，可获暴利，副省长楚某为其姑丈，宜贿之而得此单。小兵心动，询于海南友人，果有此事，亦楚副省长所辖者也。适楚来京开会，乃民使小兵会之，一拍即合。小兵大喜，遽集巨资，遣乃民赴海南司其事。及钱款汇出，款与人忽亡失不见。小兵急，遍寻无踪，乃亲至海口见楚副省长，及晤，愕然相向，非前所见之楚某也，始悟乃民作局陷己。欲穷究其行迹，则其人如寒烟之遇疾风，不知所向，亦不知所从来也。後闻乃民实有未婚夫者，海南行前，已得美国签证，俟小兵钱款至，即与其夫飞越太平洋，至洛杉矶购屋置业，未几并产龙凤双胎云。

小兵人财两空，从此一蹶不振。其于乃民也，虽恚愤其诈，犹日夜思之不已，昔年为乃民吸痰之导管，秘藏箧中，常出而玩于掌上。其後终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