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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老朋友”黃傳甲
送交者: 樂維 2017年11月30日14:55:5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黃傳甲老師是我小時候的“老朋友”。

“老朋友”不但是說我們的關係很鐵,而且他也是我當年朋友中年齡最老的一位,我那時8歲多,其他朋友都是同齡人,只有他,70多了。

與黃老師相識是當年芷江師範搬到七里橋的木油坡,文化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住在原來飛虎隊隊員住過的美式長平房裡,他住的那棟與我住的相鄰。

黃老師出生於1890年代,早年留學日本,後來到芷江師範做生物老師。當年沒有硬性的退休年齡之說,他喜歡教書,到了七十多了,仍然還不想退。黃老師慈眉善目,總是笑眯眯的。他不高,還不到1米65,小個頭。穿着很隨意,戴副深度眼睛,走路總拄一根拐杖。花白的頭髮,長長的鬍鬚,有點像齊白石老年那個樣子。

只要天氣好,他吃了晚飯就去散步。每次去散步時,總要叫上一些小孩子一起去,而我是每次都是召之即來。每天黃昏,我們三四個孩子屁顛屁顛地跟着拄着拐杖的老黃老師,在河邊的公路散步。

黃老師喜歡帶着我們沿着河邊的公路往七里橋大隊部,也就是日本受降紀念坊那邊走。不過那個時候,中美交惡,受降紀念坊早已無人管理,掩蓋在茅草之中。所以我當年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紀念坊。

公路兩邊是又高又直的白楊樹,黃老師走走停停,不時察看那些樹。我們問黃老師怎麼這麼喜白楊樹?他告訴我們白楊樹其實很有用,因為它們可以用來養柳蠶。

後來從我爸爸那裡知道,原來黃老師是中國當年的唯一的柳蠶專家。曾經在國家級專業雜誌上發表過柳蠶研究的學術文章。我在Google上查到他的《柳蠶的研究》發表在1963年8月的《中國科技》雜誌上。文化革命前,有兩個北大生物系的學生專門來芷江,跟他學養柳蠶做研究大半年,最後將研究結果寫成了他們的畢業論文。

據說黃老師教課有個特點,對學生的作業只要字寫得工整,寫得大,就可以得高分。那些寫得潦草,或者寫小字的學生就只能得低分了。可能是因為年齡大了,看潦草字,小字太費勁,他就給人打低分。結果上黃老師課的學生慢慢就都知道他的喜好,儘可能的把字寫得工整,寫得大。

黃老師一個人住在學校,家人不在身邊。我覺得他很可憐,曾經多次對父母說:“黃老師真可憐啊,一個人在這裡,也沒有家人陪伴”。我們家做好吃的時候,我都會提出給黃老師送一碗。有時候父母會答應,而送吃的的任務理所當然的就是我去做了。

黃老師總是笑呵呵的,像個老頑童,沒有一點孤獨寂寞的樣子。他房間一間是臥室,另一間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瓶子,裡面都是泡的柳蠶標本:卵,幼蟲,成蟲,蛹,蛾。書架上的書也基本上是生物和養蠶方面的。另外的架子放了一些化學試劑,藥品,染料之類。還有幾個酒精爐子,燒瓶,燒杯,試管,等實驗室的東西。牆上掛的是柳蠶生長的圖解。

很快文化革命開始了,很多小孩的父母受到衝擊。師範學校的課停了,大多數老師不是被趕走,就是自己躲避搬走了。剩下的小孩很少了,而且父母也不都像原來那麼爽快地同意他們跟黃老師去散步了。到了最後,就只有我一個小孩每天還跟着他散步。

於是,在紅衛兵造反派的響徹雲霄的革命口號中,只要天氣許可,人們總看到一老一小每天沿着舞水河畔的湘黔公路散步。一個童心不老,一個稚氣十足,在一起享受夕陽下的平靜。

每次散步,黃老師都會告訴我一些新的知識,慢慢的我對柳蠶也很了解了。柳蠶是野蠶,它們吃柳樹葉,白楊樹葉,還有其他的一些樹葉。白楊樹種植最普遍,公路兩旁都有,所以到處都可以養殖柳蠶。
柳蠶繭比家蠶繭大幾倍,灰顏色。柳蠶絲比家蠶絲粗,通過酒精蒸煮,拉絲,染色,可以得到各種顏色的蠶絲。可以織成絲布,繩子等紡織品原料。黃老師說過柳蠶絲的很多用途,我都不記清了。但記得他說柳蠶絲的拉伸強度比家蠶絲大很多,用它做降落傘又輕拉力又好。

他房間裡有很多染好的柳蠶絲,紅綠黃蘭都有。更像一個幼兒園教室,而不像臥室。

黃老師在房間裡放了一個打穀桶,就是過去農民扛到田裡收割水稻,人工打穀脫粒用的。上大下小,正方形口徑,每邊長度大約四尺,高兩尺多。春天來的時候,他帶着我把上一年秋天收集到的蠶繭放進打穀桶里,下面墊上舊報紙,上面用報紙蓋住。蠶繭里的蠶俑變成蛾子,咬破蠶繭,飛出來以後,雌雄交配,產卵在報紙上。蠶卵芝麻那麼大,密密麻麻一層灰色蠶卵,就象一層芝麻鋪在報紙上。

他把產有蠶卵的報紙拿出來,告訴我怎麼剪成一寸見方的小塊,然後放入一個袋子裡。等到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們拿着袋子,走到公路邊,用大頭針把小紙片訂在剛剛吐出綠葉的白楊樹上,一顆樹訂上三四片。幾天下來,七里橋一帶,兩三里路的公路邊的樹都被訂上了帶有蠶卵的報紙。

每天散步我們都去觀測紙片上的蠶卵。十幾天以後小蠶孵化出來了,慢慢地爬上長滿新樹葉的樹枝上消失了。

黃老師家裡留了少量的蠶卵,孵化後,放在大玻璃缸里,采樹葉回來養,用於近距離地觀測柳蠶的生長。

到了六月初夏,柳蠶長到家蠶那麼大,在樹上到處爬的時候,我們才又看到它們。

柳蠶生長在野外,為了保護自己,全身長滿帶很長的刺。身體是黃綠色,看上去很可怕。我開始不敢碰柳蠶,但黃老師告訴我柳蠶不咬人。他用手抓住柳蠶放到他手掌上,讓它在他手上爬,向我證明柳蠶不咬人。天天看黃老師抓柳蠶,看多了,我也就不怕了。後來,我也試着去摸柳蠶,最後也敢用手捉住柳蠶,讓它們在手上爬來爬去了。

柳蠶吃得多,長得快。它們很皮實,不怕風吹日曬雨打。但是怕鳥兒,因為會吃它們,尤其是幼蟲階段,最後能長到成蟲階段鳥兒就不敢吃了。到了秋天,柳蠶可以長到手指那麼粗,兩寸多長,老遠就可以看見它們在樹上爬。七里橋公路一帶的白楊樹,當時到處是它們身影。

進入深秋,柳蠶要吐絲結繭了。我們拿着籮筐,到樹上抓些柳蠶回來。他先在打穀桶里稀稀鬆鬆地放上一些麥秸杆,然後把柳蠶放入,上面蓋上報紙。柳蠶在麥秸杆之間爬,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它們就開始在麥秸杆之間吐絲結繭。

幾天功夫,麥秸上到處是柳蠶繭。我們把繭子扳下來,黃老師留下一部分繭子,為來年產卵用。其餘繭子,放入鍋里煮。煮了以後,用剪刀剪破繭子,去掉裡面的蛹,將繭子抽絲,染色。可能織布機太大,太麻煩,黃老師房間裡沒有織布機,不然他可以把蠶絲製成絲布。

大部分柳蠶還留在樹上,它們在樹上吐絲結繭。第二年開春它們在樹上變成蛾子,在樹上產卵,所以我們第二年就不需要再訂有蠶卵的報紙了,只需要在去年沒有訂過的樹上訂。

黃老師當年希望能在全中國的公路邊的白楊樹上都養上柳蠶。比起家蠶來,野外放養柳蠶需要很少的人力,也不需要蠶房。只需要秋天去收蠶繭和梯子,籮筐等工具, 但收穫將是很豐碩的。

黃老師一門心思研究柳蠶,從不過問政治,卻還是逃不過文革的衝擊。1966年,紅衛兵忙着串連,斗走資派,所以沒來驚動黃老師。但到了67年初,紅衛兵也來找他的麻煩了。紅衛兵讓他老實交待是不是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行。他是一個老夫子,一輩子除了教書,沒有做過別的,所以不知道要交待什麼。紅衛兵說他不老實,他想了半天,最後說:“我有罪。我討了兩個老婆,違反了婚姻法,犯了重婚罪”。
原來他的大夫人婚後多年沒有生育,他後來又娶了二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那是1949年以前的事,這種事情在當時是被社會允許的。

紅衛兵見黃老師沒有什麼可交待的,後來就沒有再來找他了。

不過,這事讓他受到巨大驚嚇,促使他下決心退休。1967年夏,他申請退休回到洪江,和他家人團聚去了。

從此我很多年沒有再見到黃老師,直到1981年暑假,我利用暑假去洪江北大國政系79級同學薛紅家玩。到了洪江,我托薛紅的父母打聽黃老師。洪江是個小城,他們很快打聽到了。黃老師就住在不遠的地方,於是我專程去探望了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黃老師。

他住在一條小巷子裡,是一棟兩層樓的老木房,據說是他早年買的。他和他二夫人與當老師的兒子住在一起。他當時已年近九十,沒有見到大夫人,估計是先他而走了。

他兒子是中學老師,年近四十歲,有兩個女兒,十歲左右。房子不大,一家六口住得有點擠。老兩口住樓上,樓梯比較陡。我去的時候,他因為一年前一次下樓時摔壞了腿而不能再去散步了。每天沒有兒子的幫助不能下樓,大部分時間只好待在樓上,看看報紙,聽聽廣播。

見我來看他,他很高興,還記得我這個當年的“小朋友”。他精神很好,腦子很清楚。小黃老師人也很好,對父母很關心。只是感慨居住條件不好,不然地話,老黃老師也不會摔壞腿。他們留我在他家吃了一頓飯。

走的時候,黃老師執意要送我一支永久牌金星鋼筆,這是那個時候最好的鋼筆。還在卡片上寫了兩句勉勵的話送給我。

黃老師活到90年代初,以100歲高齡去世。我想如果不是摔壞了腿,如果他還能像在木油坡那樣天天散步,看他心愛的柳蠶,他一定會活得更長。

老朋友走了。很遺憾,他想讓全中國公路旁的白楊樹上都養上柳蠶的理想沒有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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