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變天目茶碗(9)

一件建窯的油滴盞就能賣出如此天價，可以想到曜變天目盞更是價格不菲，誰如果能擁有一件，這輩子吃穿就不愁了。

日本的“東京電視台”有一檔電視節目，叫“開運鑑定團”，邀請幾個專家級的賓客同行，滿日本轉悠，幫助一般百姓們鑑定在自家中找到的傳世寶貝價值幾何。

在2016年12月20日的這一期節目中，爆出了一個天大的新聞，據說是自從播放這檔節目以來的最大的發現：發現了現存於世的第四個中國宋代瓷器“曜變天目茶碗”！

當這檔節目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了德島縣後，有一個開拉麵店的叫橋本浩司的人拿來了一隻茶碗請求鑑定。據說這隻茶碗原來是由日本戰國時代京都地區的大名（領主）三好長慶（1522－1564年）所有，後來他的子孫落魄了，在拆遷房屋時把這隻茶碗做為工錢抵押給了橋本浩司的當木匠的曾祖父。

在現場予以鑑定的日本著名古美術鑑定家中島誠之助興奮地說：“這是12、13世紀，於中國南宋時代，在福建建窯燒造的‘曜變天目’，沒錯（曜変天目に間違いない）。”並估價為2,500萬日元。

這個中島誠之助何許人也，能夠紅口白牙一口咬定這個茶碗是曜變天目盞？

中島誠之助（1938年－）出生於東京，早年以經營古董店為業，後轉為古陶瓷鑑定家，專長是鑑定日本古陶瓷器中的古伊萬里瓷器（有田燒）（有田燒是日本佐賀縣有田町周邊地區燒制的瓷器的統稱，有400年歷史，以瓷器的優美造型而聞名，因通過伊萬里港輸出，又稱為伊萬里燒，1977被日本政府指定為國家傳統工藝品）。中島誠之助在鑑定陶瓷器時常用的口頭禪是“這是個好東西呢！”（いい仕事してますね！）在日本的古陶瓷鑑定圈裡中島誠之助可算是一言九鼎的大腕人物，經他認可的古陶瓷器一般不會有人提出異議，由他開出的價碼也都為大家所接受。

中島誠之助正在“開運鑑定”電視節目中鑑定“曜變天目茶碗”

中國古話說：物以稀為貴。

這其實就是市場規律。如果某樣貨物多的爛市了，就連白菜價都賣不上了。

六十年代中國政府為了讓中國人民相信資本主義是多麼腐朽可惡，在媒體上說，美國的資本家為了維持市場上牛奶的高價，寧可把大量牛奶傾倒進大海，也不把牛奶分給美國窮人。那時的中國老百姓不了解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市場規律是什麼東西，喊着“打倒美帝國主義”，要去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美國勞苦大眾。

曜變天目茶碗只有三件，且都收藏在日本。現在突然冒出了第四隻，以後保不齊還會出現多少個，那日本的這三隻寶貝曜變天目茶碗不就快和普通茶碗差不多，只能賣個白菜價了嗎？

這個問題太嚴重了。中島誠之助怎麼能砸自家飯碗呢！

日本政府要求各界專家發表意見。

日本的陶藝家和研究、鑑定專家們在這檔電視節目播出後，對這個“曜變天目茶碗”的鑑定紛紛提出了質疑。

愛知縣的陶器古窯所在地瀨戶市的陶藝家長江惣吉，是家傳陶藝第九代傳人，可以說是陶瓷專家了。長江惣吉的父輩就已經開始研究如何復活“曜變天目茶碗”的製作技術。長江惣吉繼承父業，耗盡幾十年心血，在“曜變天目茶碗”的製作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長江惣吉說，這種茶碗是在中國福建到處可見的一種商品，做的人可能是參照“曜變天目茶碗”的樣子做的，但並不是為了造假，而是作為一種商品去做的，賣得也很便宜。他曾通過網絡購買了福建的瓷窯燒造的“曜變天目茶碗”的仿製品。他認為電視節目裡所認定的“曜變天目茶碗”和他購入的仿製品如出一轍。“東京電視台”在節目中把這個碗說成是宋代生產的“曜變天目茶碗”，簡直就是“指鹿為馬”。

“這樣的瓷器所使用的顏料（尖晶石顏料），是近代18世紀以後在歐洲發明的顏料，在曜變做成的宋代（12－13世紀），並不存在這種顏料，因此不可能使用。這樣的顏料使用的主要成分是用化學方法製作的鈷、鉻、硒、鎘，如果對圖像中的茶碗進行分析，在每種顏料中能檢測出很高的這些成分的數值。可以說，這些成分在完全用天然原料做成的建盞中完全沒有，即使由於原料不純混了進去，也只能是0.01%的數值。”

“曜變的光彩，是像黑澳寶蛋白石那樣，從不同的角度看，會看到不同的光彩，非常漂亮，令人着迷。所謂‘曜變’的意義，就是光輝閃爍變化，可是，這個茶碗（指長江惣吉從網上購入的茶碗），卻只是單純的藍、綠、紅的顏料的發色。這種類型的茶碗，由於釉的成分的關係（磷酸），只能在顏料釉和白濁釉上發出淺薄的光彩，和曜變那種鮮亮的光彩是不能相比的。這個茶碗和電視裡放映的茶碗相比較，只是內部紅色的部分比較顯眼，並且沒有白色的部分，但是描繪的方法及白濁釉及顏料的濃淡，難道不是一模一樣嗎？”

在中國陶瓷史、中國陶瓷考古學領域具有世界性影響的權威、沖繩縣立藝術大學森達也教授謹慎地說：“沒有看到實物，有可能不正確，僅從畫面來看，真正的‘曜變天目茶碗’的可能性很低。”他舉出理由：1、日本國內有三個“曜變天目茶碗”，我也拿在手裡看過杭州的“曜變天目茶碗”的殘片，這些“曜變天目茶碗”的外側都沒有像“東京電視台”的節目裡那樣明顯的花紋；2、“東京電視台”的節目裡的“曜變天目茶碗”的花紋像雲紋一樣，這和曜變天目的花紋完全不同，真正的“曜變天目茶碗”的花紋是白的、圓的，周邊放射着彩虹一樣的光芒；3、“東京電視台”節目中鑑定的“曜變天目茶碗”的碗底有“供御”二字。確實在建窯的窯跡中發現過寫有“供御”的殘片，但是寫有這兩個字的真正完整的好瓷器在全世界幾乎看不到，而模仿品寫有這兩個字的瓷器很多。“東京電視台”里的那件瓷器和真正的“曜變天目茶碗”完全不同，但是特別像最近在中國流行的模仿品。

這一爭論也傳到了中國。中華陶瓷藝術設計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建窯代表性傳承人（相當於日本的人間國寶）、建窯陶瓷研究所所長孫建興從事複製、還原“曜變天目茶碗”產地建窯產品40年，先後開發出黑釉、黃（紅、藍、金、銀）兔毫、異毫、虹彩（金縷、白點）鷓鴣斑、鐵鏽斑、毫變、國寶油滴、金（銀、虹彩）油滴、黃天目、蓼冷汁、灰被、玳瑁、柿紅、虹彩、金（銀）彩文字、木葉、窯變、曜變天目等系列作品，他在給長江惣吉發的郵件中寫道：“是偽曜變，是現代燒制的。”

這個孫建興的名字前面的那一大串頭銜還是挺嚇人的。不過他沒有親眼見到那個“曜變天目茶碗”，怎麼能判斷出那個茶碗是假的呢？以前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現在這個世界，親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實的。

為了證實真假，這個“曜變天目茶碗”的所有者橋本浩司把這個碗拿到奈良大學文學系文化財產學科魚島純一教授那裡，請魚島教授對此碗進行分析。這個茶碗如果是真的，橋本浩司就憑空發了一筆大財，怎能不用心呢。

魚島教授使用能夠檢測出物質所包含的元素的熒光X線分析裝置，用X線照射茶碗表面的每一種顏色，測量元素的種類和含量，結果檢測出鋁等10種元素，但是有關18世紀以後才開始使用的化學顏料中的元素，只檢出了對發色不會給予影響的微量。

魚島教授說：用X線無論照在哪種顏色的界面上，檢出的成份都大致相同，可以認為所使用的釉藥是一種。主張這個茶碗是假的人說這裡一定包含着某種元素，我只是對是否真的包含那種元素進行了調查，沒有去調查是什麼時代的製品，我不是陶瓷器的鑑定專家，只是說，這個碗裡沒有那種元素。

也就是說，製作這個碗的顏料里沒有長江惣吉所說的十八世紀以後在歐洲發明的顏料。

這才是科學家的態度－－嚴謹，有即是有，沒有即是沒有，不隨便引伸。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把這件“曜變天目茶碗”和已經認定為日本國寶的那三件曜變天目茶碗比一比，就能看出這件“曜變天目茶碗”無論在顏色、色澤上都遠遠不如那三件茶碗。

對這個“曜變天目茶碗”雖然沒有明確的結論，不過大家都認為這個茶碗不是真正的曜變天目，茶碗的主人也不再提這事了。

中島誠之助一向信心爆棚，張口就劃上句話。之前鑑定的陶瓷器不值仨瓜倆棗，沒人提出質疑。這次涉及的關係太大，專家們都摻和進來，就露了一大怯。

莊子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一個人不可能做到無所不知－－活到老學到老。鑑定古董是一件風險很大的事情，稍有走眼，把贗品鑑定為真品，一旦被揭露出來，鑑定家就會身敗名裂。所以鑑定古董，慎之又慎。

1959年，國際知名的陶瓷研究專家、日本陶瓷研究第一人、當時擔任日本文部省技官、文化財產專門審查會委員的小山富士夫（1900年－1975年）極力推薦將一個叫做“永仁壺”的陶器定為日本國重要文化財產。是年6月27日，文部省以“永仁壺”是日本鎌倉時代（1185－1333年）的古瀨戶（古瀨戶是平安時代（794－1185年）末期至室町時代（1336－1573年）中期在日本愛知縣尾張地區的瀨戶市附近燒制的陶器的統稱）作品為由，將其定為日本國重要文化財產。

後來，在日本著名陶藝家加藤唐九郎（1897－1985年）出國週遊之際，加藤唐九郎的兒子加藤嶺男說這個“永仁壺”是他自己做的。加藤唐九郎回國後，見輿論已鬧得沸沸揚揚，在1960年9月23日說這個“永仁壺”是他1937年時做的(究竟是誰做的，尚有不同說法）。“永仁壺”被認定為古瀨戶的作品的證據是在古瀨戶的“松留窯”里發現的陶片與“永仁壺”的胎釉一致。但是那個“松留窯”是加藤唐九郎捏造的，陶片也是他偽造的。

日本的專家造起假來也不含糊，一做就是一個系列。

由此，包括“永仁壺”在內的三件被指定為“日本國重要文化財產”的陶器被“除名”了。小山富士夫打了一輩子雁，最終讓雁啄了眼，痛定思痛，不玩了－－引咎辭職。

中國前些年假貨成風。

假貨滿天飛還不算，還有人要把假貨做成真貨，讓冤大頭們自覺自愿地掏出銀子來。

假貨專家把業內資深專家請來鑑定假貨。資深專家揣起假貨專家遞過來的“潤筆”，提筆在鑑定書上洋洋灑灑地寫上某件假古董或某件假字畫是真品，並且拍着胸脯用自己的人格做保證。當這件古董或字畫被發現是贗品的時候，資深專家像鴕鳥一樣把頭扎進看不見的地方，不發言了。待風頭過去，又晃晃悠悠地出來鑑定古董了，絕不擔心有人會質疑其水準、人格。

在專家的操守上，日本人也許做得更好一些。

現在鑑定古董時不全憑經驗、眼力了，因為再高明的古董專家也有走眼的時候，所以引入科學方法來鑑定古文物。常用的方法有兩個：其一是測量放射性碳定年代，但這種方法的誤差較大，且不適用於陶瓷器、青銅器等無機物古文物；其二是熱釋光鑑定，一件陶瓷器在燒造時被加熱到500℃以上時，其已吸收的輻射會被釋放出去，然後從燒成之日起，再重新吸收輻射能量，熱釋光的原理，就是通過測量一件古陶瓷器內儲存的輻射能量來計算陶瓷器的年代，誤差範圍一般在±20%。

國內古董界內流傳着這麼一件事：前些年，幾個北京的博物館的文物專家逛潘家園古玩市場，看見了幾件“六朝陶器”，拿回去做熱釋光實驗，檢測出來是1600年前的東西，於是花了幾十萬元人民幣都買了回去。誰知道這邊剛買完，那邊相同的東西又出現在古玩市場，而且越來越多。國家文物局立刻向公安部報案，說當地出現了大量盜墓事件。當警察趕到當地時，發現當地的老百姓正在家裡忙活呢，他們把六朝墓里出土的磚塊磨成粉，做成陶器，放到窯里燒，因為焙燒會去掉磚石里包含的射線，通過不了熱釋光的檢測，他們就用特別的儀器給這些陶器添加輻射量，把這些仿造陶器做成了用熱釋光檢測法檢測出來的“六朝陶器”。

這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中國，仿造古陶瓷器時已經不使用現在常用的化學釉藥，而是把封閉了數千年的瓷土挖出來，用古代的方式重新燒制，還有新器接舊底、老胎新釉、老胎老釉等等方法，再精準的檢測儀器在中國的山寨產品面前也會敗下陣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