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的時候，我懷孕了。當時我老公不願意我生孩子，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了402醫院，婦產科大夫問我，你結婚了麼？結了，你有孩子了麼？沒有。那你為什麼要流產？不能流了，孩子已經長出小胳膊小腿了，回去和你丈夫再商量商量吧。流產會傷到你的子宮，以後想要孩子，也許會有困難。我從醫生那裡出來，和老公坐在馬路邊上，邊哭邊告訴他醫生的話。他跟我說，留不留下這個孩子你自己決定，有了孩子的日子就不一樣了。我立刻就不哭了，我要這個孩子。

大約是到了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樣子，我辭掉了工作，準備回我父母家待產。之前公公婆婆也曾寫信來邀請我去他們那裡生孩子，我也答應了他們，但是我父母認為我不合適去公公婆婆家生產，因為他們知道我的性格，和公公婆婆能不能相處好都是個問題，生孩子，做月子的時候，萬萬不該去試練這道千古難題。

預產期不十分確定，大約是一月底，之前媽媽領我去過保健站，還是她當年懷孕生孩子時候去的地方。一月底是春節，我老公請了假回來，等我生孩子。春節的生活很腐朽，吃喝打麻將，春節過完了，轉眼就立春了，孩子還賴在我肚子裡不出來。我的體態已經相當臃腫，像個吹足了氣的大皮球。看看老公的假期也不能無限地延長，我們兩個人就去了第二醫院。婦產科醫生聽說過了預產期，就給我做了B超，結論是脛骨過長，頭骨過寬，臍帶纏脖，羊水渾濁，立刻剖腹產。我和老公跟醫生商量，家裡的人都不知道，我們不立刻住院，先回家，下午來住院。醫生說，孩子有危險，不能拖，必須今天。我們回了家，爸爸媽媽拿出準備好的小被子小衣服，通知我老姨，她是醫院工作很多年的護士，她找了二院的院長，確定主刀大夫是個專家。

下午，我去住院了，當時心裡沒有一點恐懼，一切都像應該發生的一樣，我上了手術台。時值冬日，手術室一點都不溫暖，我不穿衣服，蓋的也就是紙的厚度，我卻沒有感覺到冷。聽得到醫生在閒扯，手上沒停地在做事。感覺到了液體順肚皮兩側流下去，醫生取胎兒失敗，孩子掉回去的時候我感覺到疼。醫生要求我配合，我問醫生怎麼做，她說就像大便一樣使勁，這一次，孩子終於拿出來了，醫生說這個孩子八斤不只，然後是孩子的哭聲，然後，有人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針，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一天是1993年2月4號，我兒子的生日，不是他願意的，醫生硬把他拉出來的。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病房了，看到了爸爸媽媽，老公，老姨，還有孩子。看到孩子我是很陌生的感覺，我不認識他，據說他十斤三兩，美國這邊應該是十一磅了吧。我吊着輸液瓶，裡面是葡萄糖和抗生素，怕傷口感染的。我宣布想撒尿，他們給我了一個扁的便盆，放在身體下面，我無法躺在床上排便，就是不能。但是我肚子上有一個大傷口，自己不能坐起來，只好用手臂鈎住老公的脖子坐起來，下到地上，蹲下來，才算解決了這個大問題。

我昏睡了很久，不知道第幾天才開始清醒。醒來之後不讓吃飯，說是要等到腸子裡面有排氣。媽媽煮了蘿蔔湯來，我沒有餓的感覺，但是站起來就覺得暈。最後也沒有感覺到腸子運動，只能開始吃飯了。孩子只是睡覺和哭，他夜裡哭起來聲音特別大，前後樓都聽得見的感覺，我心裡很不舒服。老公值夜班，孩子哭了就用開水沖奶粉，餵他喝，他吃飽了就睡覺。親戚來看望的都說孩子白，我知道自己皮膚黑，孩子如果白，當然是隨爸爸了。

第七天我出院，老公回去上班，我每天和兒子在一起。有一次媽媽看到我給兒子換尿布，她責備我說，你是個傻媽媽，你要和他說話，他聽着你說話會覺得安全的。我怎麼會有這個習慣呢，對着只會哭的兒子，我真的說不出什麼來。

出了醫院，我父母開始給我吃豬蹄湯，魚湯，我喝不下，他們就用豬蹄湯魚湯煮麵，還不加鹽。目的就是要讓我給兒子吃奶。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兒子吃上了母乳。哺乳是件艱苦的事，不知道什麼時候，乳腺就發炎，媽媽給我買了個吸球，每次乳腺發炎都是有堵塞，要用吸球把堵塞吸通。像這樣半夜三更發燒，暈暈忽忽地起來自己治療自己的事經常發生。兒子吃上母乳就上癮，什麼飯也餵他不進，直到過了一歲，我媽媽去北京看我們，把我隔離，兒子才開始吃飯。那時候，兒子剛長出來的小門牙停止生長，後來長出來的完整牙的中間是一道很寬的黑色凹陷。

女人生了孩子，人生才算完整，終於明白自己當年是怎麼折磨了自己的父母才來到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