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进厂几个月后,又来了一批新工人。俺们班分到一位姓朱的。头儿指定俺带着他干。这人三十多,俺十几岁,因此俺叫他老朱。
老朱生于贫困农村家庭,世代掏地。参军之后,被送往军区学习越语。越语似乎不是怎样复杂的语言,他学了几个月就可以当口语翻译了。这之后他就到了越南,跟当年中国那十几万工程兵和高射炮兵一起,保障越战的血管胡志明小道。不过这次国际共运的光荣经历,对于老朱的工厂生涯并无帮助,他还是要从头学起。而在俺们班,他的憨厚和笨拙很快就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但老朱并不在乎,他总是能用他谦虚的态度和十分厚实的笑,垫住加之于他的霸凌。
老朱确实比较笨,几个月还是不能正确地使用锉刀。但是,俺对老朱始终有着一份衷心的尊敬。不管怎么样,他出过国,比平常人多懂一种语言。再说俺拿他家的老镢的样子,恐怕要比他拿锉刀难看得多。也许因为俺的尊重,他跟俺很快就成了朋友。一定要称俺小随师父,俺推脱不掉,只好反过来称他老朱师父,以表示对等。
过了不久,俺们造龙门刨床,铸了一个很大的压块,大概有十吨重。这个铸件需要退火,以防止变形。所谓退火,就是把这零件在户外架起来,用柴猛烧一通,再让它慢慢冷却,去除它内部的应力。为了这事,厂里派了一个伐木小组,到京郊附近的深山中去砍柴。俺和老朱都成了临时的伐木队员。
那次伐木大约两个星期,俺学会了摸鱼和淘鱼。摸鱼简单,两手在水底贴着泥前推,触到任何东西,立刻按到泥中。鱼身上很滑,如果不在泥里,你很难攥住它。俺抓了几条鱼后,按住了一个东西,身上不怎么滑,出水后才发现是一条蛇。慌忙甩出去,正砸到另一位摸鱼朋友的脸上。
淘鱼原理也不复杂。小河会自然地冲成弓背,在弓背处形成深潭,鱼就藏在那里。弓弦是沙滩。在弓弦处开一条沟,让河水流过。弓背起始处驻一小坝挡住水。这样,深潭就形成了一潭死水,把水淘出去,就可以抓鱼。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当水被淘到只剩半尺左右时,鱼在里面窜来窜去。多半已经半晕,可以下手直接抓。有一种叫做江拐的鱼,背上的刺有毒,被刺手会疼两天。大奖是一次翻开一块水底的大石头,里面翻腾着十几条白鳝。这个鱼剁了块,放些蘑菇清蒸,淋上麻油最鲜美。
野营的另一个乐趣是自由。俺们的野外帐篷大概有一米高,可以听短波。所以每天在森林的星空之下,都响起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的优美旋律,朝鲜人民的钢铁灵将金日成的革命事迹,台北各种小菜的价格,以及哈克贝利芬在密西西比的历险故事。
这天半夜大雨袭击。开始时躺在松枝之上,听山水从身下哗哗流过,雨点啪啪地击打帐篷,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浪漫。但是不久,水逐渐从被褥的边角渗上来,终于全部湿透,就不浪漫了。俺跟老朱坐起来,哆嗦着等到天明。
天亮了,大雨仍然倾盆。这时老朱掏出几片松明 -- 就是松木的伤疤处的木片。松树受伤会分泌大量的松油,使得此处的木片富集松油。烧起来油会滴下来。老朱将大大小小的柴搭成一个微型小房子,内放大量松明,在其上再放几根直径数寸的大木头,然后点燃。不久,那火就在瓢泼大雨中烧了起来,形成了大火对大雨的奇观。结果是火胜。它疯狂地燃烧,先是噼噼啪啪,然后发出轰轰的声音,雨点打在上面,会像汽油一样,使得火苗子砰地向上窜起来。俺和老朱,就在这大雨之中,把所有的被褥烤干了。看来阴阳五行的顺序不是随便定的。火能克水,所以在大雨中雷电引起的大火能够燃烧。
老朱的部队在胡志明小道野营,经常被亚热带的狂风暴雨袭击。在大雨中生火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如果不会,连饭都吃不上。他从此就养成了随身带松明的习惯。
我相信,任何人都有一手独门绝技。也许你没见他用过,但这八成是因为你没跟他一起砍过柴,并且遇到大雨倾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