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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擺攤記
送交者: 詹望 2021年04月21日15:14:01 于 [美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書生改行不自羞,雨中叫賣亦風流。

            華爾街頭柴米計,枕畔夜鳴看吳鉤。

                                                       



(一)雨傘情懷


多少年了,每逢雨夜,尤其是那種秋雨濕漉,能同時沾濕人精神和衣服的夜晚,詹望獨自走過曼哈頓百老匯街頭的時候,只要看到有賣雨傘的小販瑟縮在風雨中叫賣,他一定會走過去買上一把。

時間長了,詹望家的車庫裏幾乎每個角落放的都是雨傘。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既有可以折疊的紅紅綠綠的各種式樣的旅行傘,又有007經常使用的琥珀色長柄彎把,一派英國紳士風度的大黑傘。再看產地,從臺灣、大陸,一直到韓國、墨西哥、巴西出的全都有——朋友們見了,沒有一個不奇怪地問他:“你收集這麼多的雨傘幹什麼?它們一不能增值,二不能觀賞,你難道不能收藏些別的更有意義的東西嗎?”

詹望聽了多是笑而不答,他們哪裏會知道,自己和雨傘之間有着一種特殊的情感。對於他來說,它們豈止是一些普通的雨傘?它們代表着他的人生旅途中一段刻骨銘心的特殊經歷。在那些街頭小販身上,他看到了自己三十多年前剛到美國時的身影......

                                          

                                  

                                  

(二)無費留學生


這要從頭說起了。詹望當年和絕大部分的“自費”留美學生一樣,其實是不折不扣的“無費”留 學生,不像如今的一些來自中國的大小留學生,腰纏萬貫不說,連英文都還講不清楚就敢用大把的現款在高級住宅區狂買豪宅新車。他第一次在肯尼迪機場走下中國民航飛機的那天晚上,口袋裏只有三十美元,甚至還不夠付從機場到曼哈頓的車錢,機票和第一學期的學費也都是先由親戚墊付的。那種一踏上美國的土地就立刻面臨的經濟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恐怕是那些拿了國內貪官父母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一到海外就大肆揮霍的年輕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詹望不久前遇到了國內的一位剛剛來美留學的子侄輩。对方從口袋裏掏出三四個最新的蘋果和三星手機,說它們分別是打給家人的,打給朋友的,還有專門上網的......詹望看看那些挺貴的手機再看看一臉稚氣的年輕人,心想每一部手機都夠我當年幾個月的生活費啊!

來美之前,紐約的親戚已經爲詹望在布魯克林的一家中餐館找了一份收拾盤碗的工作。第一天晚上在曼哈頓的下東城貧民區裏草草安頓好住處,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上工了。因爲不會坐地鐵,問不清更看不明,加上根本連時差都還沒有轉過來,他暈頭轉向地在那迷宮似的地下折騰了好久。本來只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他足足花了三個多小時才總算找到了那家餐廳。手忙腳亂地幹了兩天,由於收入和付出的艱苦勞動不成比例,他就自己看廣告找到了一家中文報社去當見習打字員,好處是可以邊幹邊學,報社按字數算錢。誰知到了上班之後才發現,出國之前臨時抱佛腳學的那一點打字技術此時完全用不上,因爲這裏的中文打字機用的全是日本或者臺灣出的繁體字盤,排列方式也和國內的簡體字盤迥然不同,詹望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文化差異。當然,那時候連電腦打字的影子也還沒有呢。

那時幸虧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臺灣來的技術純熟,又非常熱心的打字員王小姐。每當他急得滿頭大汗,還是找不到字的時候就要不停地向她請教,她總是停下來不厭其煩地幫助他,從無例外。就這樣他還是一上午也打不出一兩千字,收入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勉勉強強幹了兩三個月,因爲報酬實在太低,加上拼命爲報社寫稿翻譯還是無法維持生活。一想到下一學期的一千多元學費馬上就要交了,他的頭就大了,更別提又要還債,又要維持生活。沒辦法,他只好另殖雎妨恕�

連試了好幾個工作都幹不長久,不是工作時間無法和上課時間配合,就是老板太刁蠻刻薄。那些中國餐廳和各種小店的老板們知道他是留學生打的又是黑工,就故意把工錢壓到最低,還不時讓他加班。可是等到了月底他一問加班的工錢,老板的臉色立刻就變了,結局自然也就不用說了。記得有一次憤憤地離開了一家時代廣場上的雜貨店的工作,詹望忽然第一次想到,當年在文革中看到那些資本家被鬥時還在心裏暗暗地爲他們喊冤,現在看起來真是不應該同情他們。這樣赤裸裸地無恥壓榨,剝削無助的工友們,的確是太殘酷了——馬克思的資本論中的剩餘價值學說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啊。此外,他還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一個人經濟上不能獨立的時候,民主也幫不上多少忙。

多年以後一位好朋友勸詹望和他一起投資開店,詹望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明明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挺合適,幾乎肯定會賺錢的生意,詹望卻不肯幹。他很奇怪,一定要問真正的原因。詹望借用林肯的話說,“因爲我不願意做奴隸,所以我也不願做奴隸主。”朋友聞言大愕。

至今一遇到向詹望求助的人,他就會想起那位樂於助人的台灣來的女打字員王小姐燦爛的笑容,也總是竭盡所能地像她一樣伸出援手。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三)無奈下海


各種帳單不停地像雪花一樣地飄來,那些可怕的債務依然如同黑壓壓的大山似地壓在詹望的頭上。盡管努力挣扎,可他還是陷入了一個跳不出來的怪圈裏而一籌莫展:不上學無法維持學生身份,不打工無法維持生活,結果常常是兩頭都顧不上。沒辦法,只好采取“曲線救國”的方針,一方面四處拼命打工,保證每學期學費照交不誤,然後能不去上課就不去,去了也時常在課堂上打瞌睡。有一次一位熟悉的老師問他那門課是否真的有必要一修再修,他無法直接回答,只好顧左右而言它。還有一次一位頗嚴厲的女教授看到詹望經常在座位上打瞌睡,不客氣地問他是否對這門課沒有興趣,詹望只好十分尷尬地依實相告,她滿臉疑惑,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這樣拖下去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到了最後,眼看就要山窮水盡幾乎要放棄一切的時候,多虧一位溫州來的親戚幫了他大忙。她和許多溫州同鄉一樣,每一根血管裏都流淌着經商的血液。她特別刻苦耐勞,勤奮而又精明,詹望從她的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最重要的就是擺地攤。也正因了她的指點,詹望不但知道了紐約最合適的批發店的地址,也懂得了要隨季節和市場不同而更換商品,慢慢地竟然還學會了和客人討價還價的生意經。

那一段時間裏他每天提着一個大紙箱做臨時的櫃檯,四處打游擊,擺攤的地方大多是在曼哈頓十分熱鬧的十四街一帶,或者是中城外地遊客最多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匯大道交匯處的時代廣場。有時候他和夥伴們再向南一直跑到摩天大樓林立的世界金融中心華爾街,反正哪裏熱鬧就去哪裏擺攤,什麼賺錢就賣什麼。既不用看老板的臉色,又不用交稅,擺攤時間又可以任由自己掌握——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自由貿易的好處,更沒想到這一下海竟一發不可收拾。擺地攤除了使他得以逐漸還清了各種債務,還讓他接觸到了不少社會最底層的三教九流各種人物,從而眼界大開。

          


(四)還是資本主義好


最初的時候詹望只會賣各種太陽眼鏡。當時剛剛開始流行臺灣出產的式樣新穎的折疊式墨鏡,既便宜又實用,放在一個精致的塑膠套子裏,很受人們喜愛。批發來的墨鏡4美元一副,轉手他就能在華爾街上賣到8元一副,利潤高達百分之百!簡直是暴利了!眼看着好幾打眼鏡轉眼就賣光了,他的臉上笑開了花,不由地在心裏連連地大聲贊歎,“還是資本主義好!”

可惜好景不長,見到墨鏡有利可圖,賣的人很快就多了起來,小販們之間的競爭自然也越來越激烈,更討厭的是街頭的警察開始干預了。好在那時候的警察還比較文明,只沒收擺出來的貨物,不會搜身,更不會抓人,因此他天天穿一件舊西裝,爲的是它裏外的口袋特別地多,又都特別地大。

詹望曾經專門自拍了一張紀念照。他蹲在自己的“櫃台”後面,背景是華爾街上最雄偉的紐約證券交易所大廈,面前則是那個二尺見方的破紙箱,上面擺滿了各式墨鏡。他身上的“制服”,則是那套大小口袋裏全塞得鼓囊囊的灰色舊西裝。照片上,他的小小的最原始的資本積累和最有代表性的世界金融中心巨頭相映成趣。他常想,也許若干年後,這張照片會成爲更有意義的紀念品吧。當然,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那套看起來還不錯的舊西裝其實是地攤上的一元貨。

爲了節省回家取貨的時間,又不容易被巡邏的警察發現沒收,他常常要把裝有不少貨物的棕色牛皮大紙袋藏到身後路邊停着的汽車下面。這一來,他一邊賣貨一邊還要頻頻回頭察看,生怕車主人把車開走時無意中壓碎他的貨物,或者被到處都是的小偷們順手牽羊了。紐約街頭如同莽莽的熱帶叢林,林子大了,什麼毒蛇猛獸都有。擺地攤除了提防小偷流氓,還要小心各種騙子。那時候他最怕收進假鈔。不留神收了一張百元的假鈔,一天的血汗就全毀了,可有時忙起來又實在顧不上細看。最可恨的,還要算遇到假的便衣警察。在曼哈頓中城的中國銀行對面的馬路上擺攤時,他就遇到過一次。因爲是剛剛開始擺攤不久,對街頭生活還不熟悉,詹望一下子被那個假警察的證章唬住了,還沒等反應過來,擺在紙箱上面的十幾塊電子表就被那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收”了。

身處車水馬龍的百老匯鬧市街頭,又在華爾街眾多的國際銀行摩天大廈的陰影之下,詹望漸漸學會了努力緊跟瞬息萬變的金融市場,不斷地更新貨物。面前的小攤上,他也從各式花花綠綠的墨鏡和男女電子手錶,一直賣到了精巧的能跑會拐彎還能打開車門的各種各樣的仿真玩具小汽車。午餐時間,天氣又好的話,附近那些大銀行的高級白領常常會在他的攤前選購。一群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們,有時還有鬢髮皆白,走起路來神氣地挺胸凸肚的銀行家夾雜其中,幾乎人手一車,就在人行道上和街心公園裏紛紛玩了個不亦樂乎!也許他們的工作壓力太大了,正好需要這樣簡單的樂趣來放松一下吧。

          


(五) 同是天涯淪落人


時間長了,在一起擺攤的同伴之中詹望也有了幾個好朋友。來自北京的自費生小蔡就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們一起騎自行車去批發店取貨,回來正是最熱的中午時分,火辣辣的大太陽烤得人昏頭脹腦的,連柏油馬路都被曬軟了。他們兩人汗如雨下,爲了省錢舍不得買汽水喝,偏偏亂糟糟的百老匯大街上一時又找不到水龍頭。

那天因爲天氣好,他們急於趕到華爾街賣貨,所以越騎越快。剛過紐約大學,突然小蔡一頭栽下車來,把詹望和周圍的人全都嚇了一大跳。他急忙跳下車來,發現小蔡臉上有血,眼鏡也斷成了幾截。詹望扶起小蔡,讓他在一座大樓下面找了個陰涼處坐下來,自己轉身去找水。回來後小蔡卻不見了蹤影。詹望急忙四下找尋,在馬路對面街角処看到小蔡正和兩個黑人孩子爭奪他們的貨物紙袋。等他衝到了那裏,兩個黑孩子早已經跑掉了。

 

看到袋裏的貨物還在,詹望舒了口長氣。他望望小蔡說:“國內的親友們,誰會相信這樣的事呢?”

小蔡點點頭,抹了一把臉上帶血的汗水,沒有出聲。

一位越南來的華僑老林和詹望也是不錯的朋友。老林曾經在西貢擁有兩家餐館,生活本來很不錯。沒想到越戰結束之後,北越來的新政府立刻強迫驅趕華裔離境。當局任意沒收華裔幾代人 辛苦掙下的財產不算,還同強盜一樣地勒索買路錢。在付出了三根金條一個人的代價之後,老林一家人才能夠投奔怒海。等到歷經九死一生,終於碾轉來到美國之後,他們早已是兩手空空。和老林在一起擺攤的時候幾次聽他痛說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詹望的心裏止不住地想,爲什麼我們中國人流落到了天涯海角,還總要受到這樣無窮無盡的磨難呢?我們自己的祖國,何時才能變得讓人捨不得離開呢?

有一對熱心的華人夫婦幾次看到詹望在十四街上擺攤,攀談之後,不但買了他不少東西,還主動地提出把他們家裏的中文打字機借給詹望寫文章使用,讓他很受感動。

             


(六) 賣雨傘的渾身涼


天漸漸地冷了,不能再賣墨鏡了。有一天回來時正碰上大暴雨,詹望和許多急於回家的下班族都擠在地鐵的出口處無計可施。忽然出口外面來了一個賣雨傘的南美小販,大家立刻擁上去紛紛搶購,沒幾分鐘幾十把雨傘就被一掃而光。

此情此景使詹望興奮地好像發現了新大陸,立刻轉身沖進了地鐵。等他匆匆趕到批發店裏買了許多雨傘再走出來的時候,不幸雨早已經停了。抱着一大堆沒人要的雨傘艱難地在地鐵的階梯上爬上爬下,他忽然想起上小學時讀的“賣炭翁”中的那一句“心憂炭賤願天寒”來。從那以後,詹望每天最盼望的就是下雨,而且下得越大越好。

也許是蒼天有眼,那一年秋天的雨水碰巧特別地多,他的雨傘生意自然也挺不錯。有一次剛剛奔波一天回到家裏,又累又餓。還沒顧得上喝一口水,外面忽然嘩嘩地下起大雨來了。好像久經沙場的戰士聽到了槍聲,他趕緊提起盛着十幾把雨傘的那只白色塑膠桶就往外沖。等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地鐵出口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他本來用一只手打傘,後來顧客太多,忙不過來,他乾脆把手裏的那一把自用的傘也賣了出去,然後一手飛快地收錢,一手更快地交貨。等到桶裏的傘全賣光了,他忽然感覺到渾身冰涼,這才發現自己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早已是濕淋淋的如同落湯雞一般了。回去後顧不得換濕衣服,坐在地毯上數着那一大堆同樣濕淋淋的零票子,他暗暗高興地對自己說,只要能再下兩場這樣的大雨,下一學期的學費就不用發愁了。

               



(七) 飛雪迎春到


雨沒有再下,空中卻開始飄起了大片的雪花。轉眼就到了冰天雪地,北風怒吼的冬天。紐約街上的行人少了,遊客更少,可是街頭和詹望一樣叫賣帽子手套和圍巾的小販卻越來越多起來,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了。

這天一早出門,天寒地凍,街上行人稀少。半路上看到一輛專門來往中國城和大西洋賭城的旅遊大巴士,車門前賣票員正在竭力拉客。面對着來回免費乘車還有贈送的賭博十元籌碼和午餐券,詹望經受不住誘惑和幾位華人同胞上了車。不用說浪費了一天時間還賠進去了幾十元血汗錢。

傍晚回到了中國城街頭。詹望一腔煩惱無處發泄,無意中看到街角處一個波多黎各人在玩賭博遊戲。他面前的紙箱上擺了一塊紅布,上面扣放了三張撲克牌,其中一張是黑桃K。幾次重新擺放後,誰能猜對黑桃K的人馬上可贏20美金。不必說,賭注也一樣。眼看着幾個圍上來的路人紛紛贏錢,詹望又動心了——贏20美金也太容易了吧?他躊躇再三,還是把口袋裏僅剩的20元的鈔票捏在了手上。說也怪了,眼睜睜地看着波多黎各人把那張黑桃K挪到了中間,他立刻下注,結果還是輸了。

踩着咯吱作響的冰雪跌跌撞撞地回家的路上,詹望一直在心裏罵自己太愚蠢了!停下來,抬頭仰望着夜空中帝國大廈高聳的尖頂上閃爍的燈光,他暗暗在心裏發誓,此生此世,永遠不再賭博。

第二天在中國城街頭刺骨的寒風中叫賣了一上午,竟連一件東西也沒有賣出去!詹望實在泄氣,加上又冷又餓,乾脆匆匆回家了。在樓梯拐角處不知哪一個鄰居丟了一大摞舊的世界日報,他順手撿了最上面的一份進了自己的房間。一面吃着簡單的午飯,还是老样子的面条和啤酒,一邊隨意地翻看那份報紙,其中一則小小的招聘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說某報聘請編譯數名,需中英文良好,經過考試擇優錄取等等。讀到這裏,不知爲什麼詹望忽然有了去試一試的念頭。下面是考試的地點,時間——不看還好,一看他嚇了一跳,原來考試日期就定在當天,時間是下午兩點。他急忙抬頭一看表,已經一點三十五分了!他立刻把面前的飯碗一推,披上衣服一溜煙地跑下了樓。推起那輛除了鈴鐺每一處都亂響的破坦克似的自行車沖出大門,翻身上車,用最快的速度直奔中國城而去。

喘着粗氣沖進考場詹望又是一驚。擠了滿屋子的男女同胞,少說也有二三十位,不少人氣宇軒昂,服飾鮮明,不由地讓他肅然起敬。雖然南腔北調的,可聽他們的口氣, 既有新聞系畢業的老大學生,又有名校中文系,英文系的高材生,甚至還有一位國內來的某大報的老編。不由地心裏一陣陣發涼,他扭頭想走,可後面剛到的人把他夾得死死的,竟然沒有了退路!到了這一地步,詹望咬咬牙,想起了一位乒乓國手的名言,“人生能有幾囘搏!”好!既然來了,就全力一搏,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

總編順手從電傳機上撕下許多份美聯社法新社合眾國際社的英文電訊,助手交給每人一份,大概有六七頁,要求三十分鐘之內把不同來源的同一消息縮寫爲600字的中文新聞稿,重點不得遺漏,因爲版面安排的關係,字數更要不多不少。詹望分到的是一份有關某高加索山區斯拉夫小國東正教教堂裡聖像突然顯靈流淚的文章。因爲根本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倒也沒有任何緊張,他一揮而就,好像是最早交卷的人之一。走出考場才發現還剩下大約五六分鐘的規定時間,可是已經悔之晚矣。

很快他就忘記了這件事情。第二天照常去中國城附近擺攤,到了晚上仍然是幾乎空手而歸。他一路上頂風冒雪,艱難地蹬着自行車在厚厚的雪地裏掙扎前行。暗淡的路燈,淒淒惶惶的心情,忽然“砰”地一聲炸響,抬頭一看,一顆爆竹在黑漆漆的夜空裏散射出一片燦爛的火星,緊接着,許多美麗的焰火,禮花騰空而起,他突然意識到,快要過年了!這些華裔同胞們大概等不及了,先放幾炮高興一陣再說。可惜的是急景殘年,一個人天涯飄零的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推門進屋,還沒來得及脫下外衣,電話響了。拿起話筒,做夢也想不到的竟是那家報社的張總編打來的,他通知詹望第二天去和老板面談。這就是說筆試通過了!放下電話,詹望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夜空中一顆接一顆的焰火,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第二天的面談順利通過,第三天就上班了。從此,開始了每日晨昏在燈下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剪刀、漿糊、紅墨水和小山似的稿件堆裏討生活的日子,一幹就是七八年。詹望也從編譯、記者,一直幹到了單獨負責一個版面的編輯,後來報社和當時的美洲版《中國時報》合併,新總編常常還讓他爲報紙寫一些社論。沒想到那樣一個偶然的機遇,一支頹筆,竟助他走出了人生的低谷,終於完成學業,慢慢地又得以在北美安身立命。

又是好多年以後,詹望有一天陪友人來到了曼哈頓最南段的炮臺公園碼頭,准備一起渡海去瞻仰自由女神像。等輪渡的時候,附近一個被遊客們團團圍住的賣太陽傘和墨鏡的小販忽然間撇下顧客不管,愣愣地看着詹望;詹望發現了,不由地也呆呆地看着他——這不是來自西貢的老林麼?還是那樣滿頭的汗水,一臉的風霜,只是身材顯得更瘦小,頭髮也全白了。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時光,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



02/2007    原載《世界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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