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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园一五六期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四、七)
送交者: 园丁 2013年12月10日13:09:07 于 [美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四、七)黄永玉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四、七)

黄永玉

四、「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

上回提要:张老闷儿进城以来,耳濡目染是一大堆新名词(连科长李觉觉也是满囗新词儿),及哄哄闹闹的文化界。他在叁加十月一日开国大典的当儿,却弄出不少周折来。当他感动地哭着走下观礼台,又悲从中来地自言自语:「毛主席呀!过去在延安,走哪儿都能碰到您,现在呢,您站在天安门上,咱哥儿俩从此后就隔远了,就生份了。....」

这一回:北京解放初期,文化局的科长李觉觉对张老闷儿老看不顺眼,偷偷地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为张老闷儿眷恋的北京故城墙,却给毛泽东下令撤了,把梁思成、林徽音也给气病了。....

事情原来不是这样,眼前,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自从局里有了李觉觉,要说不热闹都难信。

李觉觉眼睛尖,鼻子灵,记性好,眼睛、鼻子够不着的地方,他可以「想」,这倒符合大家称赞新社会的一句话:「把梦想变成现实」,他一天到晚都在追求这种梦想,惟愿有天亲手从梦里拖出一个活鲜鲜的阶级敌人来。

那时候,毛泽东还没有发明「与人斗,其乐无穷」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些让人感激涕零的话。还早得很。还早得很而李觉觉就已经在力行毛泽东没有说出来的思想,这就证明世界上先有蛋而后有鸡的学说是非常之能讲得通的。

刚解放,从上到下都在调整新秩序,对李觉觉这号人几几乎是求贤若渴,绝不嫌多。因之每个机关团体里头,就像是老时候流行的一句俗话:「一个戏班子总有个癞痢头」很受敬重、视如珍宝。

张老闷儿这号人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的惹李觉觉生气,哪儿看都不顺眼。老闷儿的资格老,脾气好,凡事都不在乎,天下好玩的东西他都喜欢。延安那么严格的「审干」,跟澡堂子里老把式拧毛巾一样,历史问题已经榨得滴水不剩━━都过来了。李觉觉不能看不起老前辈康生的手艺嘛!要用拧手巾的譬喻来说,李觉觉认为,其实毛巾也不妨拧断几条,一种「为山九仞」的意思,往往彻不彻底,就差以为够了其实还欠那么几筐子土的力气。....

愤懑,「目愕愕而激于中腑」,所以李觉觉进办公室之前的拐弯处,总要顺手给白粉墙来那么一拳,显出正气不顺的武屈原昂藏的气
势。

李觉觉一看张老闷儿,从形式到内容都压恶:「太像个凡人了,这付长像,哪一点,哪一块肉,哪一根手指头,哪一个毛孔像共产党员?」这话、这情绪、这扭结,让张三传李四,再传王五,再传周六,进入张老闷儿的耳朵。

「这狗日的!」下午几点几分在厕所碰见李觉觉,「你他妈说我不像共产党员!干吗你不早生十几二十年向我爹妈提个方案,照你的熊像生个我来?」说完哈哈大笑。这是厕所,没有群众在场,夹一两句粗话更增添老战友的交情,自然还有点「老子知道了」的意思。

李觉觉人前人后说话从不脸红,不是「运动」期间,一切好说,犯不上真刀真枪,何况有份量的话他不会记不住。

进城以来,张老闷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好些趟他中学、大学玩过的地方。满意极了,去了再去。

这类事李觉觉万万没有料到。原来天下事也有李觉觉料不到的。「诸葛从来不弄险」,张老闷儿钻了李觉觉的空子。李觉觉盯人为乐的本领却出了闪失。

朝阳门笔直往南,哈德门笔直往东经左便门再往东,九十度拐几拐的城墙上,箭楼,便利防守以至于回环上下的城倜子,是一个妙透的地方。

时间长了,城墙根下的野松野柏乘乱都伸到城墙上来。墙缝的小金条,也变成像模像样的脚杆粗的树丛。还有榆、刺槐,原也不应该长到这里来的。颇像一群教养不高而情感纯厚的老乡们列不成一个队伍在欢迎张老闷儿。

张老闷儿不以为怪。这里早就人迹罕至。他十四岁时常上这儿来温书。见鬼!温书只是个高尚的藉囗。什么都不想,坐在城倜子上傻看,彷佛在迷茫中,等待走失了的劲头和聪明归来。

古往今来,游山玩水的人都不明白这点道理,说是在深山野水边去陶冶性情。陶冶个屁!回家依然故我,大白薯一块。尤有甚者,几个人费了三两天力气,爬到黄山顶上去打扑克牌,捉乌龟忘八...。

这角落闹中取静,建筑结构严实,砖头齐整,真像是哪家宰相的后花园。不是宰相家,哪有这种富泰气派?这种厚重笔墨?

南边,右手远远的前门、天坛一览子尽入眼底,太阳底下透剔斑斓,冉冉而来的市声给人温暖甜蜜感觉。东头,脚底下一片展延到天边的摇着白花的芦苇,动风时候露出鲜蓝的原来是窑坑苇塘。顺着城墙根扫去,大雅宝胡同出豁子以后城根一排席棚和瓦房,其中还剩下十来家老茶馆。

前几天下午老闷儿茶馆里坐了两个钟头,有人告诉他右手七八张桌子那边托小黄鸟笼子的老家伙,是差点接手做皇上的太子袁克定。....茶叶次,五百元一两的花茶,咸咸地,真难以下咽。当然,到那儿坐坐的人不在乎茶水,大多是一些在新社会里青黄不接,百无聊赖的人打发日子的去处。地面腾着泥粉,大伙坐没个坐像,嗓门也不清亮,都不要紧,有个在心灵上相互依偎的空间就行。老闷儿这回坐定下来之后老不自在。他觉得自己「远」了。不「体己」了,想「贴」也「贴」不进去,在那个群体里他已是外人。二十年前,几个同学往长凳上一坐,书包和报纸旁边一甩,周围的茶客那年月都还算习惯这帮穷学生,不当一回事。那情致没有了。

━━是呀!苇子地的远处有些不成丛的松柏,也灵出几个悬着「铁马」的屋角,几扇红墙,那是「日坛」,目送西去的太阳,木林漠漠,芳草栖栖,几十里外「黄昏日落是通州」,一眼看出六七十里外去了。这美得有点心酸。他站上城倜,居高临下,对着西斜的太阳和景致,解开裤扣,痛痛快快地扫了一泡长尿。

「城墙高头有人泼水!」底下孩子在说话。

「不是水,这骚劲!是尿,操他!尿得你爹一脸!」

「人尿没这劲,怕是马、要不是驴!」

老闷儿听了想笑:「混球,骂你爷是驴!」

「驴尿扬不起来,准是人!」

「上去瞧瞧,揍这臭小子!跟他没完!」

虎!虎!虎!沿松柏树窜上四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见到张老闷儿的块头,傻了,手里钓杆钓桶全松在地上。

是个特务,是个汉奸,是个日本鬼子,甚至是条鬼,这都好办,明明白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想到是个笑眯眯的特号大胖子。一点也没有准备。有准备跟没准备可不一样。突然这么一下,腿软了,一囗气上不来,脚给钉住了。

胆子稍大些的从喉咙里「喉」出一句话:「你干吗在这儿呀!」

「小朋友,真对不起呀!我真的不知道城墙根底下有人...」老闷儿说不出别的话。

孩子们听大胖子一囗北京话,放下一半心。

「你干吗在这儿呀?」又是这句。

「我?喔!我小时在北京念书常来这地方,解放了,你们看,我都老了,又来看看!」

孩子们会意过来,全信服了。

「...我说对不起,我有个要小便的毛病...」

「不是毛病,是生理卫生!」孩子们笑得开心「您看,您给他冲了个大澡!」

挨淋的孩子跳起来,一边笑,一边从松柏树上溜下城外去:「我往窑坑涮涮去!」

「你们说!刚才谁骂我是驴?」胖子跟孩子笑成一团。

「胖大爷!你前后上下真没塞东西吗?」孩子问。

「你吃什么长大的?」另一个孩子问。

「胖大爷,你抽的这个烟袋锅像鸡巴。」洗澡回来的孩子说。

张老闷儿一听,取在手上伸直一瞧。「哈!真有点像,怎么七、八年来没想到?哈!真他妈的像!」又放回嘴上:「这是延安的酸枣疙瘩做的,费了我四五天工夫....纪念品,一辈子丢不下它了。」

「你打过日本吗?」

「八路军打日本,我跟在后头。我不会放枪,我来文的。━━咦?你们家住哪?怎么上这儿来玩?」

「我们三人都住琉璃厂,他王二小住东头鲁班馆,我叫刘四虎,他叫魏玉留,住西琉璃厂。他,他叫,他屁股有块大红疤━━」

「你他妈!」被介绍的小孩急了。

「你他妈!你他妈!....」孩子互相打起来。

「他叫猴儿孙....」脑袋又挨了一记:「━━孙朝柱,他爹修古董玩器,还做假古董哄洋人。他住琉璃厂东囗━━不信?剥他裤子看看有大疤没有!不骗你,天生的....」话没说完,拔腿想跑。

张老闷儿也做过顽童。那时候的顽童见识浅,只玩尿泥,掉一颗「麻雷子」鞭炮在猪屎里炸得满天飞,刨屎壳朗台,(注:在田野里,碰上一大堆完整的、几天前的牛粪,运气好,你细心地爬流,可找到五六十个屎壳郎「兵」。再往深里扒,能找到更大的十几个「将」。还有更大的「宰相」和「元帅」,到中间,屎壳朗「皇帝」端坐皇台之上,有小孩巴掌那么大一个「皇帝」。)或是两丈多长的线上放个用「申报」纸糊的「瓦块」风筝...。

「喂!」张老闷儿劲头来了,站起来,决心展露一手,装着要解裤子。

「别欺侮他!屁股上一个疤算什么?我,屁股上有两块疤,半片一块,又红又大,也是天生的。不信?我这脱给你们看!别跑!我的比他的大得多,要看就看大的!别跑呀!怎么跑了呢?....哈哈!个臭小子!」

城墙上只剩下张老闷一个人了。天空最后带着哨子的那十几只鸽子,都拍着翅膀息回远处的瓦顶。「唉!你看多快!我都老成这样子了!....」张老闷儿忽然感慨起来。

想起王观那阙《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已经见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城圈内枣树槐树缝里,由远到近炊烟浓起来,觉得北京城的味道仍然十分精彩。傅作义这家伙识大体,说不打就不打,原汤原汁地留下了北京城。要不然里外双方枪炮一轰,不用说城,连人影也留不下一个....所以嘛!当上个水利部长。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像定做的一样,戴在头上刚好。还有一层嘉奖的意思,毛主席大庭广众要他跟夏禹治水的关系连起来,「圣人出则黄河清」、「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弄成辗转回环的耐人寻味,在人格上又给傅作义加一把温,让他铁死了心跟着共产党走。还引得一帮正在拖枪逃窜的国民党军官们大流囗水,六神无主...。

这其实跟当年水泊梁山「赚」人上山的办法没什么两样。公孙胜、卢俊义、朱仝,甚至宋江自己,都这么被「赚」上去的。只是写书的施耐庵有个贪图热闹,顾前不顾后的毛病,笔底下活蹦乱跳,万般能耐的英雄好汉上得梁山以后,除李逵之外个个都变成循规蹈矩,「党性」很强也不怎么有本事的「老油条」了,失掉了千辛万苦「赚」上山的意义和价值。花了时间,赔了金银,还浪费了人命是《水浒传》施耐庵的大败笔,虽说是大败笔,却引来好教训。毛主席对这个「赚」字研究得别特有心得。号召跟教堂钟声一模一样。全世界的华人精英一下子都变成虔诚教徒,乖乖地,自动地从世界各地回到北京,「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来。

国内的大专家、大学者也都心服囗服。乔冠华发明的一句「形势比人强」的确说中了这种阵候。

所以嘛!梁思成、林徽音这一对中国文化和建筑学里的精英的精英,一辈子的修养、学问、人格,辛劳的成果,和理想这一下子可以大派用场了。

对了!过几天上清华园去看看他们俩。

「你上哪儿去了?陈秘书来电话,说老冯刚才问星期天你约他们来吃饭是真的还是信囗开河,还是说完就算?」满堂问。

「怎么说完就算?当然是真的。唔!我倒差点忘了!」

「李觉觉来过,问哪儿可找到你?」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

「对!你有进步!『大智若愚』!他进屋的时候脸上笑不笑?」

「嗯!....好像有点笑....」

「坏了,一笑就有事。....也不一定。或者想探听星期天吃饭他有份没有?」

「我星期天大清早请他到隆福寺喝『豆豉』吃『炸圈』算了!...嗯!明天我上清华园看梁思成、林徽音,你去不去?」

「别去了!都病了!林徽音又咯血!」

「哎呀!挑这时候咯血....」

「咯血还看皇历?」

饭摆上桌子,一边吃一边说。

「作家协会有人传,中央领导嫌天安门局面小....」满堂说。

「小?小什么?」

「说是只容得三十万人,太挤。」

「喝!那想装多少?」

「既然领导有指示,底下就要研究扩大的问题。」

「怎么,要撤天安门?」

「哪会呢?撤对面两边围墙和正面围墙,广场展延到正阳门不就宽了吗?」

「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跟你说,林徽音和梁思成都病了吗?」

老闷儿笑了,松了一囗气:

「不会,撤不了,他们两囗子不会答应的....」


怀仁堂中央有个会,休息的时候,北京市的领导人遇见了毛主席。

「扩大天安门广场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毛主席问。

「正在进行。北京市几个老学者和几个全国政协委员们都不同意天安门左右、东、西三座门打算先撤,就有人放空气,说是『只要一动工,就自杀!』」

「你们怎么看法呢?」毛主席问。

「嘿嘿!有点麻烦,所以想请示....」。

「唉!」毛主席一脸滑稽的神气:「世界上有你们这样当父母官的?老百姓一吓,你们就慌?....唔,可也是,要是撤掉三座门几个学者真的殉情了,国际、国内的影响都不好!你们说怎么办?」

北京市的领导搓搓手,用笑脸迎接,等待毛主席的指示。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是『秀才遇上秀才』,有理更说不清了。现在全国解放了,对党外的秀才我们不动兵,要动智。我说你们读的马列主义到哪里去了?马克思在《经济学批评》序文里不是说过吗?『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他们的生活。恰好相反,而是他们的社会生活,决定他们的意识。』社会变得这么利害,大动荡,大改组,大换班,万炮齐呜,锣鼓喧天,秀才们不动心吗?第一,当然最好不死人,第二,死几个人也不怕。同志呀!那些秀才一句话,你们吓成那付样子!嗯!这不像个共产党气派,要不得的咧!

「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照撤不误』!

「不过,对付秀才,我有一个秘方,你们先撤两块砖试试看嘛!东撤两块,西撤两块,等两天看看,南撤两块,北撤两块,等两天,看看他死不死?━━办公事不要急性子嘛!

「我们共产党打天下是不要命的。我看啦!这帮秀才们把命看得比我们重,等着享社会主义的福,一下子怕不容易死咧!你信不信?哈哈哈!

「撤完几块砖,两天后向我报个信。....这事情,梁思成有没有份?....喔!没有份?怕是个后台吧!....哈哈哈...」

两天后,毛主席接到市委领导的电话:

「报告主席,没有死人!」

毛主席指示:

「好!撤!」

张老闷儿听到撤天安门广场左右三座门的消息时,赶去看了一下,已经撤完了。两头空荡荡,像是刚剃过头的人给人切去两只耳朵。

也不止是两只耳朵的问题。比方说,国画家铺开宣纸画一张画,先来上几笔粗重的枝杆,再傍生出转折跌挎的细枝,然后是花、是叶,停一停笔,感觉到某处须要来几颗浓墨点子,于是凝神于那几个将要落墨的空白之处,握着的笔管在墨池里左右蘸了几下,池边刮一刮,彷佛手上长着眼睛,饱和刚好适度,于是一气呵成敲出了几颗重重的墨点。

这点子不对称,上下左右,大小不一,却是顾盼鲜活,提汲出整幅画的光灿。

你说,这点子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只是多了它就添精神,一种整体的正气。少了呢?唉咳!少了显得这画家是个「新丁」。

譬如说吧!一天下午,你到你一直牵挂的、故乡的小山岗上去,在坡上坐坐,忽然发现原来长在大树旁边几棵短灌木树让粗心樵人斫去了。你再也不能隔着金色纱网似的灌木丛看这个秋天或春天的黄昏小城了。你惶惶然若有所失,你彷佛被人遗弃,你好像病了....

「斫掉那些灌木,岂不是让你看得更清楚明白些吗?」

「你妈的X!你懂个屁!」

有人说,撤掉的建筑,都会把这些结构配搭一根根、一块块纪录存档,编上号码,放在个妥当的地方。不要难过,要一百个放心....

张老闷儿回答:「是啊!是啊!我只是自己难过,难过我爱些旧东西的毛病老改不掉。并且是犯了改,改了又犯,....我看,你们就放手大胆地撤吧!别管我,我忍得住。....」

这时候的北京城,好些地方都有「小肆」和地摊。

老百姓几百年过惯来的紧日子,今天卖这,明天卖那。今天没钱的时候卖给你,明天你没钱的时候又卖还给我,倒是都熬过来了,孩子盘拾得胖嘟嘟的。忽然一声新社会来到,说是要做「新中国的主人」,反而弄得六神无主起来。主人得有个主人的样子,却是没有学过于是摆地摊吧!一家摆,家家摆,新社会不适应的东西都端出来了,神主牌、香炉碗,连中堂挂着的匾额也都卸下来亮在街上,说是:「你瞧这木料,多茨实!起码是个枣木心!刨平了,做擀面板都好!」还有卖窗门的....真有不少好东西。

东单广场一大片地,过去洋人走马操兵的地方,一个个布棚子搭起来了。百十来个摊位是真吃这行饭的,卖古玩字画,钟鼎彝器。亲耳亲眼见识他们那股「急」劲,两手满满捧着闪光的珍珠宝石:「同志!你留下吧!这玩意有朝一日你用得着的,你信我!我命镏!我等不到那时候,您有眼光,我知道,您留下吧!烂便宜...。」

琉璃厂没什么人去。大多半掩着门,冷风秋烟,有人叫门里头才哑着喉咙问一声:「同志您找谁呀?」

东四牌楼西囗路北的一家古玩铺,门面玻璃上全是灰,掌柜的见进来的是位胖大爷干部,便忙着掸灰请坐。

老闷儿见周围都是仿制的行货,便觉得没意思想走。掌柜的急了,鬼崇地对张老闷儿说:「您先别启行呀!我给您点新玩意儿瞧,您这儿请....」接着拉开里屋的布帘。

屋子里黑不窿冬,一股古董铺子里特有的霉腥味。古董铺跟旧书铺不一样,书铺好闻,竹子、檀皮、棉料、樟脑和麝香再混合一点陈年牛胶,闻起来清新而温暖。进古董铺要有情感准备,大都从墓里掏出来的东西,有历史的大度,善于从容的追溯。摸着那些斑斓的铜绿和千把年来的泥粉,不禁油然产生特殊的爱心与欢乐的震颤。

屋顶上两块明瓦透进来一小块光,照在角落茶几上摆着的一盆仙人掌上。这盆小活物居然鲜绿如滴,算是难得的了。

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原来屋间颇为宽畅,四周围大长方红木案子上,摆满了一下子不易弄清楚的瓷器。

「您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张老闷儿定了定神走近一看,几几乎吓得跳起来。

满屋子瓷做的男人生殖器。钓窑、可窑、兔毫斑、玳瑁斑、白地褐彩开青花卉纹,青麦釉、光白釉划唐草缠枝纹,青花、釉里红,法华花草,斗彩,五彩....细描细雕,精致非凡,都盘绕在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生殖器上。

「你哪、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邪门货?」张老闷儿气都喘不过来。

「是罢?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有意思!」掌柜的说。

「数都数不过来,要没有一师、起码也有一团!....你个老家伙成了『鸡巴』司令员了!哈!哈!哈!....」

「哪!哪能呢?这玩意也把我吓坏了。原先,只听说和平门外那一片荒地在刨坟。我一捉摸,这是辽、金、元、明、清五代的太监坟哪!七八百年,一层卵一层,不知道理了多少太监!自然职位大到像李莲英这类公公就不会跟这帮子埋在一块,━━他那玩意说不定是金还是玉的━━人家说李莲英葬在永定门外大红门南项村,这靠不住,那是李莲英为他三弟李宝泰预备的。真正的有门有面的清太监坟区在海淀区阜成门外八里坪那边。这地方开挖起来动静大,不是我们干得了的事。

这一批货也巧。搞基本建设的公家也不重视,几百工人一边挖、一边笑、一边砸!太门了,是不是?都糟蹋了。我知道信已经太迟,雇了十几个小伙子带上麻包,白天晚上跟着去捡,就是这些,全让我兜来了。

这玩意儿可惜见不得人,倒是一件也不假。人没事假仿这玩意儿干吗是不是?我读书少,不知道这玩意儿该安在哪门子学问上?
犯难得狠!」掌柜说。

张老闷儿来回走了几步:「....要论这玩意儿,外国倒也是有。非洲,拉丁美洲,印度和东南亚也都当做旺丁的神物崇敬。中国古时候的宝塔,也是顺着这个源流过来的。

不过这批家伙明显不归这个系统和编制管。割都割了,还旺个鸡巴!

我看哪!照眼前的政策的角度来讲,应该只能往『补偿』、『退赔』或者是『平反』那一方面的意思去想了。很特别,研究上,怕属于民俗学那部的罢?我一时还说不清。我想,你得好好保存!」

掌柜说:「不行呀!这东西招忌。这么办罢!你喜欢就全搬走,随便给个价钱!这玩意千载难逢,扔了实在可惜!」

「我怎么能要这些东西呢?一件也不行啦!怎么对我爱人交待呀?您想,书桌上、玻璃柜里、茶桌上,能摆这玩意吗?我住哪儿搁呀?我能让人看见手上端着这玩意吗?朋友万一带着子女上我家串门,见了这玩会怎样反应?唉!世界有不少东西,明明看准它有价值,人心里就容不下它,让它无路可逃....」张老闷儿说说者就朝门外走。

「您,您这就走了?不多呆会儿?您还来吗?得空就来吧!...」

回到家里,走着坐着尽想这档子事。

躺在床上,半夜里被老婆叫醒:

「你笑什么?发什么梦?」

「....真没想到,那么多!....」

过了几天,张老闷儿又去了一趟东四牌楼古董铺,到底还是挑选了十件,棉纸包好,偷偷地塞进箱底,用衣服密密实实压住。花掉一万块人民币,一件一千!

「又不抄家,李觉觉怎会知道?」他想。

(五、六暂缺)

七、新编曹娥投江演义

上回提要:张老闷儿在北京隆福寺购得一篮子「碎片」。原来是北宋宋真宗乾兴元年酒坛子的碎片,张老闷儿只花了三千块(折合三毛钱)购得,把它旒合,便成了大宝贝了!另一方面,张老闷儿与司局长以上干部被召去故宫拔草。张老闷儿一蹲下去,连鞋子都见不着,还能够得到草吗?最后只好被编派去做其他清洁工作,结果一样也没做成,最后却为周扬评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这一回:北京美术学堂为一幅苏联画的《伟大的会见》展开批判,画面上斯大林坐在沙发上讲话,毛泽东捏着笔记本、钢笔、像在记斯大林的指示...。毛泽东觉得这幅画把斯大林、毛泽东画成老师和学生关系,老大不高兴。与此同时,在延安搞过同性恋的王大可,因画一幅画,把斯大林高度改成同毛泽东一样,也同样受到批评....。

清早晨张老闷儿坐着他的「专车」,按照老规矩紧捏横杠,向东四牌楼方向开去。

这架势原先很吸引人,每天上班都是同一时间、同一夥人,大家虽然不认识,因为到底看惯了,却都不以为意。

老闷儿每天批公事,开会,找人谈话,大体上━━起码跟常人无异。区别之处是个性使然━━其实也很简单,全力地把能办的事办好,衷心安慰因办不好事而失望的人。

别瞧他胖,解开快乐与难过这两个情意节都很果断。

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共产党员,这年月张老闷儿办事的作风跟别人好像没有什么两样,只有细心的人才看得出,必要打官腔的时候他会脸红。

半路上赶过了正骑着自行车的尚家宝。

「胖子!停车!阿拉有闲话同侬讲!」

司机把车子靠边停下。

「侬那浪忘记脱?上礼拜说好去美术学堂看望民间艺人,大家都在那里等侬!」

「好,好,那我到局里打个转就来!」张老闷儿说。

尚家宝一阵妖风骑着自行车走了。

尚家宝在一间制片厂工作算是位元老。原先搞筹建,后来当导演,还没拍过一米的片子。

去美国留过学,听说是电影专业,她没告诉别人是哪行专业,但是她会讲电影故事,明星生活掌故,会唱电影歌曲。当别人提到某首歌曲名字的时候,不用半秒钟,她就会喔地一声把英文名字读出来。咄咄逼人的专业气势,由不得人不肃然起敬。

谈到美国,她几乎眉飞色舞。即使是在深宅大院里没有外人的场合,十几位老朋友听到她的宣讲,都会产生一种「收听敌台」的犯罪感觉。

她快乐,坦荡,三十来岁还那么爱俏。她一点也不复杂。唐、宋、元、明、清谁在前、谁在后都弄不清,也记不住。

朋友时常不小心忘记她是个党员。她缺乏一个党员应有的深刻与回荡。党外的朋友不忍心对她「尊重」,党内的同志没胆子对她「轻视」。

她的入党就是个谜,而且很老的党龄。甚至传说她在八路军队伍中长大的。

没见过做党员的像她做得那么轻松潇洒,哇哩哇啦,呵呵哈哈,如果你向她打听一件不该打听的消息时,她一边给你夹菜、一边大声喝叱你:

「哪浪能讲把侬听?小赤佬!想听,侬找李克农打听去!」

男同志对她的穿着言不由衷地惋惜:「唉!这味儿....」

女同志表面上不屑一顾,暗中却佩服她的勇气,甚至留意其中的某些「积极因素」而参照起来。

她一天到晚都在忙自己的生活琐事。人们不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她哪一分钟才能在「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上有所贡献。她全身每一颗细胞都在奔跑━━换床垫子,做沙发套,修门框纱窗,拼补木地板,装配拍卖行买来的煤油炉灶,冬安取暖的煤炉烟囱。因为听说崇文门外花市大街有粉红色抽水马桶卖,大热天骑自行车转三天居然买到了手,兴冲冲请来了泥瓦工安装时,才发现屋里根本没有下水道。

「阿拉二十二万买的,十万卖把侬,要弗要?」

「要它干吗?这里也没有下水道。」游雨说。

「送把侬算了!」

「我没地方搁呀!」

于是,一个粉红色瓷水缸加上一个粉红色抽水马桶成套设备架在自行车后座上,跟着她东西南北满城跑。

最后在东城遂安伯胡同找到华子文。

累得她几乎是爬进了客厅:

「阿有冷开水,阿拉乾煞哉!阿拉死快哉!」

喝完水,定了神,讲完水马桶这套赠品的原由。华子文非常勉强,简直可以称作是痛苦的,完全为了帮朋友的忙而收下这份礼物:

「....不过有个条件,星期天在你家请咱们哥儿们吃一顿西餐....」

尚家宝彷佛绝处逢生,高兴得顿着脚答应了:

「谢谢侬,侬心肠真好,侬要弗收下,阿拉定规昏倒在马路边浪行啦!阿拉一定请客,由侬去通知伊班人,礼拜天下午三点钟,忽要迟到咯....」

四天工夫,华子文家内室装上了非常富丽堂皇的、粉红色现代抽水马桶,光是文艺界朋友一周内来参观试用的不下四十馀人次。华夫人梁卓 气得肚子快爆了,她想到下月初的水费,骂的却是尚家宝:

「疯疯癫癫,一个单身女同志,还不找个男人嫁了收收心?」

她不知,尚家宝的可爱还不止这一些。

张老闷在局里批了五个文件,喝了一杯半茶,接了三个电话,上一次厕所,动身上美术学堂。

车子进院,U字楼大门正在挂匾。红底金字,「美术学堂」笔法龙飞凤舞,是毛主席手笔。堂长面子大,一索就有。鞭炮震天价响,了不得的狠,每个人都咧着嘴巴笑,亮闪闪,彷佛脸上也烫了金。

有人告诉老闷,大夥都在进门左手边厕所隔壁「外宾接待室」。进了屋,好多人。

人,有生有熟,热烘烘的。有的人,其实也不熟,说张道李,延安、张家囗、哈尔浜、西柏坡,其实都是北京的民主人士。还瞟了一眼延安时期的小鬼王大可,这小家伙长大了,在延安是个小「基佬」,给张老闷处分过,现在一脸的严肃劲,像个马克思庙里的主教神气,不知道他那个爱好至今是不是已经断根了?

还有自己那一伙熟人也都懒洋洋地散在四方。熟得连招呼也不用打。

原本说好是来见识民间艺人的,不知怎样,看阵候像是要谈点别的事。

这事不太好谈,大家心里明白,不谈不行,谈过了头也不行,谈得不具体不行,太具体也不行,不明白不行,太清楚了也不行,谈得没结果不行,有结果也不行,事情轻到眼尿粒那么轻,重到两国关系破裂那么重。不纪录,不外传,不扩大,不掩盖。明白性质,提高认识....

到底是什么事呀....

毛主席在苏联老大哥那里住了两个多月,跟斯大林同志共同研讨世界人民命运大事。

苏联的一位著名油画家根据这个伟大的历史事件画了一张画,名叫《伟大的会见》。

意思是好的,油画技巧也不错。

书面上两位伟大领袖各坐在一张沙发上,斜对着观众。气氛肃穆怦严。

毛主席看了不高兴,发话了:

「喔!斯大林坐在那里讲话,教导我。我呢!手上捏着笔记本和钢笔,随时记下斯大林同志的指示。这是老子和儿子的关系?还是先生和学生的关系?不打招呼,免费就收我做徒弟,扯卵谭!一厢情愿!强加于人!老子就不信邪!」

........

学堂姓洪的总支书记说:意思点到这里为止,大家谈谈体会...

一个姓李的教授坐不住了。他等不及医药界推广激素之后方才亢奋。只为了一个非常「动物学」的目的━━争生存而激越起来。像一只普通又普通的公鹌鹑张着杂羽眩耀斗志。他属于旧社会的留用人员且不甘心沉沦的一类人。旧的依靠已失,新的无从适应。对于他,适应无异挣扎。但他又不甘心承认这是挣扎。别人觉得他在表演「二十四孝」中的「老癞娱亲」。在他看来,他的天真有朝一日或许能感动上帝━━入党。

「我谈谈」他说:「....作为一个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一分子,我有权利慎重申明,我抗议这幅拙劣而别有用心的作品对于我们衷心热爱的毛主席的歪曲和侮辱!这是明目张胆的向我国的挑衅!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跟伟大的苏联是兄弟关系而不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奴才才拿笔记本和钢笔。毛主席说『一面倒』,我们是倒向进步阵营而不是倒向苏联的怀抱,是政治概念而不是搞男女关系的概念....」

话没说完,走来两个人请他休息,他就休息了。

老洪同志说:「还有另外的同志发言吗?」

一位老先生说话了:「古人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其实啦!依我看啦!不如麻烦我们的外交部向苏联发一个话,请那位画家在斯大林同志手上也添那么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变成一幅互相学习的伟大画面,岂不是、哈!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话没讲完,又有人过去请他也休息了。

另一位同志比较年青,他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建议:

「既然外交途径上很难开囗,我们都是美术工作者,吃的都是画画这行饭,不如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创作十幅类似题材的作品。毛主席空着手,斯大林同志拿着笔记本和钢笔,毛主席向斯大林同志讲农民运动问题,讲中国武装斗争问题,讲农业生产问题,讲解放战争问题....」

这位同志也休息了。

「唉!其实呀!」一位延安老同志说:「我看哪!嗯!这个方面嘛!是个小问题。『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嘛!理他干什么?是不是?今天理他,他来一张,明天理他,他又来一张,越理越带劲,越理越多,我们反而被动了,是不是?....」

老洪同志赶快接话: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底下,我们还要谈谈学堂内部类似的一些问题━━」

全场一震,鸦雀无声。

老洪接着说:

「王大可同志的一幅创作,对我们也敲起了警钟,幸好抓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的政治影响,现在让大可同志谈谈这段时期的体会...」

王大可愁眉苦脸地站起来。

张素正好坐在老闷儿下席:「这人是谁?」

「延安搞同性恋的那个小兔崽子嘛!我还给过他处分,你怎么忘了?」

「哦!长得那么大了,看起来挺严肃正派的嘛!」张素说。

「所以,这号人你要特别小心!」张老闷儿说。

王大可嗫嗫嚅嚅,嗓门压得很低:

「我原来的动机是好的,想表现中苏两大国领袖的会见。

「我当时的思想认识不高,而实际情况是,斯大林同志的个子比较矮...我把他改高了,高得跟毛主席一样高。我当时的主观愿 是,要是他们两位长得一样高就好了。同志们批评我有意嘲笑和讽刺,当时我接受不了。

「第二幅草稿,我按照斯大林同志原来的准确身材尺寸表现,跟毛主席魁梧的身材差距实在太大,我不是有意眨低斯大林同志,有的同志批评我形成客观上的反苏倾向,我担负不了这么大的政治责任。
...

「第三幅草图,我利用透视手法把斯大林同志摆在前面,毛主席稍后,在视觉上一样高而又能符合实际情况的平衡办法,没想到产生一个毛主席随侍斯大林同志的效果....

「我认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故,我,我...」

一位气愤的年轻干部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在两大领袖身上找什么生理平衡?你在画卫生挂图不是?」

另一个女同志大声地喊了一句「你挑拨中苏关系!」随即坐了回去。

......

......

众说纷纭,层层加码,不单王大可面无人色,连一个小小外宾接待室好像都战栗起来,一个多钟头过去了。

忽然之间云霁云开:

「同志们还有什么意见吗?好!没有意见我说两句。这是打招呼的会,敲一敲警钟。对于反映国际关系,尤其是两国领导人会见的作品,要特别慎重。以后这类创作,各部门要把好关,提高警觉,即时汇报,做好领导工作。」

「哈哈!王大可同志的政治热情是好的嘛!是不是?若大家都是王大可同志,我要问一句,以后还画不画这类尖端敏感题材呢?回答应该是:『大画特画』!而不是缩手缩脚。要解放思想嘛!为了革命,连死都不怕、还怕批评吗?是不是?....」

洪书记说到这里,两眼扫了一下王大可,王大可赶紧即时地点了三下头。

「....好啦!好啦!民间艺人还在等候我们呢!休息十五分钟,然后一齐到U字楼中间小礼堂去!」

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外宾接待室剩下张老闷儿这夥人,张素、晴蓝、薛芜、游雨、冯放....

张老闷儿说:

「小子一定看了苏联那张画才跟上的。」

「这类事有的是,法国有一幅拿破仑在军舰上的画,苏联不也有幅斯大林在军舰上的画吗?苏联有幅斯大林早晨拿着大衣站在原野上的画,名叫《祖国的早晨》,我们的画家不是也跟着画了一幅《东方红》吗?斯大林换了个毛主席而已。」张素说。

「....是个换汤不换药的办法,不过这类题材风险小。」华子文说。

「王大可这小子铤而走险,志大才疏,难免闪失!」晴蓝说。「听说在延安,年纪小,新闻倒不少....」

张老闷儿忽然想到一件事:

「哎!鲁迅文章里说到《曹娥投江》,她爹掉到河里,曹娥跳水救爹,两父女都淹死了。引来岸上许多看热闹的人。父女尸体浮起来的时候,是曹娥背着老爹,当然引来一阵讪笑,于父女双双下沉。等到再浮起来的时候,岸上看热闹的更大笑了,原来改为老爹背着曹娥,于是又沉了下去。再浮上来的是父女俩背靠着背,大家越发笑得利害。跟着又沉了下去。再浮起来的是父女面对面抱着。最后岸上的大笑使曹娥父女从此不再浮出。

「王大可有点像《曹娥投江》,岸上人看的是有趣的热闹,接受批评和意见成为情绪的催发剂之后,大局难以收搭!

「我不喜欢王大可这小子,从来不喜欢。今天倒是有点同情起他来。你叫他怎么办?他不想画生理挂图,是你逼着他非画生理挂图不可嘛!

「一番真诚和热情!真委曲他!什么政治错误?见他妈的鬼!」

小礼常布置得像办喜事架势。大红大绿外加上一条红布棋幅,钉上写好大字的方纸:


「向民间艺人学习,向民间艺人致敬」

下面又是另一条大横幅:

「向民间艺人拜师大会」。

大会没有开始,人来人往,有说有笑,主席台上坐的穿者一崭新藏青干部服的三个人一动不动。一个留着黑络腮短胡,一个留着泥鳅须,一个没胡没须却翘着下巴,想必嘴里剩的牙齿已经不多,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他们三人胸前全挂着大红绸花,将要被安排成敬重的拜师对象。

原先开会的那帮人也来了,该上主席台的都上了主席台,张老闷儿被请在三位老人家旁边。

接着大学生们也排成两行进了会场。

门囗还等着一群穿着花衣花裙的拿着纸花的十岁上下的男女红领巾。

大楼门囗挂匾的那套锣鼓班子也调来门囗,磨拳擦掌准备再显身手。

大会开始,主席是教务长吴修之。

吴修之根本不是主持会议的料,平时也没听他说过爽爽朗朗几句话,声如腹语,腆腆之极。他只能做个名正言顺的画家,「上头」却总是要他出头露面地主持什么会议,真难为他。

司仪宣布拜师大会开始,乐鼓齐呜,红领巾队伍开进场来,连跑带跳地上了台,给三个老头献花,戴红领巾。三个老头慌乱中并没有品出其中的滋味。

吴修之教务长说了一通开场白,大意是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制度才有重视发扬民族民间传统的可能,今天的活动就是一个昭示世界的铁证....

然后请三位老人坐在台中,全体学生向他们三位进行拜师行三鞠躬礼。

接着由吴修之教务长邀请三位民间艺人讲话。

「噢!━━唔,现在请北京著名的面人艺术家周永亮同志给我们讲话,大家欢迎。....」

拍掌。

「各位首长,大爷,哥儿们!说老实话,他俩,一个浙江东阳人,一个是福建泉州人,说的话,甭说你们各位听不懂,咱们成天呆在一块两个月,咱一句也听不懂,光打手式比划比划。闹的笑话不少。咱三约定了,今儿上台,全由咱一人兜了。咱说咱一个人的意思,可算咱三人的账。

「咱爷,咱爹,咱三代人干捏面人这玩意,都只为了混几顿小米面、窝窝头吃。没啥光彩,几个铜子儿的事。哄孩子的玩意儿。您们大伙儿赏脸,说这也算是个意思,那就算吧!咱也论不出真假。

「洋人也给咱照过几回相,都说是要上画报,照完就算,几十年没见回音。派出所前两个月有一天上咱家来,可把咱屋里的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通知咱上学堂来捏面人让大学生爷儿们看看,捏就捏吧!咱就来啦。咱大街小胡同窜惯了,脸皮子厚,不怕见笑。就聊这些吧!咱没上过学,倒的就是这些,大夥包涵吧!」刚要坐下,想起一件事,站起来补了一句:

「啊!中国共产党万岁!」

吴修之教务长宣布大会结束,东阳木雕、泉州木偶雕刻、面人雕塑在教职员食堂有个观摹会,欢迎参观。

出得会场,张老闷心里不自在,轻轻骂着娘。

「民间艺术就是民间艺术,和野花一样,你他妈把它连根刨出来种进屋子里,不死才怪!」

张素说:「礼堂背后他们三位有个作坊,老老实实按时在那儿干活,有人想改造他们,教他画素描,学解剖,还有些学生当他们是模特儿、『不要动!』一画就是五六个钟头。在学堂里,他们很自卑...」

华子文说:「该找他们学堂长谈谈!」

老闷儿说:「谈什么?元凶就是他。成天打主意改造这个、改造那个....」

「听说乐团招来唱榆林小调的陕西年青婆姨很有成绩。」张素说。

「灌了唱片,很受国内外欢迎,精彩之至,也受欺侮,学洋嗓子之类,憋得慌,闹着要回陕西...我看,三个老头也快了!」老闷儿说。

「咦!不会吧!刚开过拜师会嘛!」华子文说。

「你等着瞧吧!」张老闷提了提裤子:「眼前咱们是,做好事和做坏事,思想情感都没有成熟!」说完,进厕所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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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心田:在美国五件事绝不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