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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曦(馮馮)--立志长篇小说连载 12-13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03日07:02:44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微曦(馮馮)--立志长篇小说连载 12-13 2012-05-03 10:01:27

12

 

车子越过了最高的几个山头,就下坡了,在崎岖的山道上蹦蹦蹦地跑着向山下冲,快得好像要冲到山谷底下的深渊下面去了。颠簸得母亲不住地跳动,她一只手拼命地抓住后面的护板,另一只手还得紧抱着我,我也本能地紧抓着一根绳子,不知道是那里的,大概是人家的行李上的。有几次颠簸得真厉害,我好像心都给它颠得从口里呕吐出来了。
大概颠了二十多分钟,车子终于到了山脚下面来了。斜坡已经渐渐变成了平地,车身已经不向前面倾斜了。颠簸也没那末厉害。母亲吐了一口气,似乎心境比较好过了一些。
忽然地,车队又停止了。停得那末突然,所有的人猛然地都向前面倒下,母亲和我也向前面仆倒了。
﹃又是什麽事情呀?﹄有人问,也有人在咒骂。
答案立刻就知道了。路的两边忽然跃出来好多持着长长短短枪械的人,大概总有百来人,把所有的车都包围了。
我以为这些是兵,但是仔细一看,都不是穿军服的。
﹃下车检查!通通有!﹄那些人吆喝着。
﹃快!下车!﹄
车上的人都呆了,没有一个人动身。
﹃快!下车检查!﹄又催了。
﹃你们是那里的呀?﹄车上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问。
﹃丢那妈!治安单位检查。你不出来!问东问西,是那一个?﹄下面有一个持着短手枪的人这样回答。
问话的人不敢作声了,大家只好乖乖地攀下去。
﹃站好!﹄持短枪的那个傢伙把我们排成两列。
母亲是先走下去的几个人之一,她抱着我,给推到一边,排在第三个。
所有的男女老幼都给叫下来了。几个荷枪的人跳上车去,照着手电筒,东照照,西照照,把那些行李东踢一脚,西翻一下,检了一些贵重一点的,在下面抛,下面的人就接了堆在地下。
﹃都是违禁品!没收!﹄持着短枪看着我们的那个傢伙飞扬拔扈地说,看来他像是一个小头目之类的。
﹃那不是违禁品!﹄有人说:﹃是我们的行李!﹄
﹃我们是逃难来的!老爷!千万别没收我们的东西!﹄
﹃放屁!﹄那个跋扈的傢伙厉声地喝:﹃你们都是走私党!什麽难民!﹄
﹃真的是难民!﹄有一个说:﹃日本鬼打到河婆了,我们都是河婆逃来的。﹄
﹃造谣!当你汉奸办!﹄那傢伙更兇了:﹃枪毙你们!﹄
没有人再敢作声了。
那个傢伙头一摆;向他旁边的几个部下说:﹃还等什麽?不开始搜身干什麽?﹄
那几个傢伙立刻开始把我们挨个地搜,所有的口袋,内衣内裤都搜遍了,就是那些女人也不能例外,搜出来的贴肉财物,通通都抛在地面上做一堆。
母亲是第三个,很快地就轮到被搜查了。
那个傢伙先搜我的身上,他伸手到我的衣服里面,我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这一哭,把那个头目模样的人招来了。他踱过来,斜着眼睛看看母亲,忽然用手一挥。
﹃这个让我来搜!﹄他对搜查的人说:﹃你去搜下面一个!﹄
那个人服从地让开了。
那个跋扈可厌的傢伙用手电筒照在母亲的脸庞上,像鉴赏什麽似地看,做出一付讨厌相,看得母亲低下了头。
那个傢伙伸手搜我,冰冷的手伸到我的胸膛上,又伸到我的胯下,忽然用力捏我一下,痛得我喊了出来。可是我懂得这些人可怖,我不敢真的哭嚷。只有忍气吞声饮泣。
搜完我,得不到什麽,他伸手去搜母亲了。他的手第一步就摸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母亲的眼睛闪着羞辱和愤怒的光芒,可是她不敢发作。
那傢伙下一步就去解她的衣襟,母亲向后退一步。
﹃先生!请你放尊重一点!﹄她悲愤地迸出了颤震的声音。
﹃好像还读过一点书的呢!唔!﹄那个傢伙笑了,笑得非常邪恶。他可不放鬆,手仍然伸过来。
母亲又闪向一旁,避开了。
﹃先生,请你别动手!﹄她说:﹃我自己拿出来给你好了!﹄
母亲说完真的自己就把钱掏出来给他。他却不接,说道:﹃不只这一点点吧?﹄
他的手这一次粗鲁地捉住了母亲,硬从里面把一切都挖出来了。
﹃啊!﹄母亲哭了,是羞耻,也是愤怒。
﹃哭什麽呢?﹄
﹃先生!﹄母亲哀求地说,眼泪挂了一脸:﹃求求你,做做好事,我们母子两个人,还要靠这一点钱走到韶关呀!你这都拿去了,我们就没有命啦!﹄
﹃有什麽关系,你多做两次生意就有钱了。﹄那个人刻薄地说。
﹃我不是那种女人呀!先生!先生!﹄母亲哭得的凄苦,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哭过,她哽咽地求他:﹃先生!请你发发慈悲吧!可怜我母子无依无靠,千山万水去找丈夫,一文都没有……﹄
﹃靠我好了!﹄那傢伙邪笑着说:﹃你跟我们回去,钱就还你!﹄
﹃先生!﹄母亲放我下地,上前向他合掌拜拜。
﹃呸!﹄他忽然勃然地变了脸色:﹃你别拜倒霉了我!﹄
母亲不敢再拜他了,也不敢再求他了。他的样子变得那末兇猛狰狞,就像是那些死尸的面貌似的,母亲给吓壤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将钱丢到那堆搜出来的财物当中去了。
我看着那堆钞票给遗留在地上,金戒指,钞票、银圆、金叶子、宝石……纷纷地给从人们身上搜了出来,丢到地上,盖过了我们的钞票——那是陈排长送的。是的,淹没了它,我再看不见它了。
母亲抑压着声音在饮泣,我也是这样。我在这几天遭遇的事,可以抵得上许多人士年的经历,我的幼稚
我的心灵,也在创伤中飞速地成长了,我懂得了人生悲哀的一面,也懂得我们未来的日子将要更加艰苦,那些人把难民们逐一地搜查。地上那堆财物堆成了一座小丘。搜完之后,那个可憎的人又回来了。
﹃上车!通通上车!﹄他命令地喊:﹃好了!检查好了!通通上车!﹄
在他和他的部下的枪口之下,没有人敢抗议,也没有人敢不服从。大家沮丧地攀上了车子。
母亲将我放上车上,跟着也攀上来,可是她给一双强壮有力的铁掌拉住了。人一半在车上,另一只腿在车外。
还是那个讨厌的傢伙!
﹃别走了!﹄他嘻皮笑脸地地说:﹃跟我好了!﹄
﹃先生!﹄母亲用力地挣也挣不脱他。
﹃你装什麽正经!看你那衣服上的血渍还会是好人?是不是谋杀了亲夫跑出来的?﹄
母亲死命地挣,才挣脱了。那个傢伙哈哈地笑了。
母亲又羞又愤,气得不停地咬牙。但是,有什麽办法呢?
其余的车子也给﹃检查﹄完毕了,一声哨子那些﹃检查﹄人员通通退到路边去了。
﹃敬礼!﹄那个讨厌的傢伙喊出了一声口令,他的脸上的表情却是讽刺的。
那些傢伙通通都立正行礼了。但是姿态都是滑稽无比的,有的将手按在额心,有些放在腰部,甚至有一个放在腰部以下,有的将长枪高举,脸上都是滑稽讪笑的样子,看他们,真是得意极了。最后还要这麽地来作弄我们一番。
车上却没有人能够欣赏这样的﹃欢送﹄仪式,许多女人孩子都在哭泣着,男人们在用粗话咒骂。
车子向前冲一下,再度迈向征途。那些﹃检查﹄员已经给抛弃在后头了。
﹃怎麽办呢?﹄母亲似乎所有的勇气全都失了!她呆呆地抱着我,不住地讲这一句。
下半夜三点钟的时候,车子到了一个很大的镇市。市上所有的房屋都在睡眠当中,没有一点灯光。
﹃这是什麽地方?﹄有人问。
﹃河口,﹄有人答:﹃再过一站水口就到兴宁了。﹄
车子并没有停,穿过这个在黑暗中睡眠的镇市,继续向前奔驰。又奔驰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渐渐地慢下来了。
﹃快到了!﹄有人说。
﹃到那里?﹄
﹃兴宁!﹄
﹃到了!﹄母亲惨然地覆述这句话。
车子越过了许多黑黝黝的房子,忽然又停下来了。
﹃不会又是土匪吧!﹄有人说。
﹃是也不要紧了!﹄有人说:﹃反正早就抢光了?再来只有命一条!﹄
﹃来吧!混蛋!﹄
几条黑影在车后出现了,也是荷着长枪的,正在用手电筒照射进来。
﹃来吧!混蛋!﹄有人在黑暗的角落喊:﹃你们来晚了,什麽都抢光了,你要只好给你一条内裤!﹄
持手电的似发现了那个讲这话的人,电光落在他身上。
﹃你讲什麽?﹄那个照手电的人问。
﹃讲什麽?﹄另外一个武装的人也问。
那个人吓得不住发抖;他说﹃你们发财太迟了,我们已经给人发过一次财啦?﹄
﹃什麽发财不发财的!﹄那个持电筒的人把电光反照在他自己的身上:﹃你看看我们是什麽人?﹄
在电光中,出现了一个全身戎装的军人。
﹃啊哟!对不起;说错话了。﹄那个人连忙说:﹃误会了!对不起对不起!﹄
﹃那都不要紧了,﹄那个军官说:﹃你刚才讲的话…﹄
﹃我是乱讲的,该死该死!﹄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知道,你刚才说有人是发了你们的财了,是什麽时候的事?﹄
﹃我们遭了抢劫啦!﹄母亲代他回答。
﹃在那里?﹄
﹃在一座大山的山脚。﹄母亲说。
﹃有多少人来劫?﹄
﹃有百多人。﹄
﹃唔!﹄那个军官回头对他的部下说:﹃大概又是小阎王那批人马搞的。这个月这是第三次了。﹄
他回头看见母亲衣服上的血迹,又问:﹃他们杀了人啦?﹄
﹃不是!﹄母亲解释:﹃那是从受伤的人身上沾到的。我们遭了日本飞机扫射。扫死了很多人!﹄
﹃你们这批人?﹄
﹃不是,是另外一批,在一座大山顶上。﹄
﹃什麽时间?﹄
﹃下午四点钟左右﹄
﹃啊!你们是从河婆来的?﹄军官恍然大悟地说:
﹃对了!﹄
﹃怪不得,河婆来的商车老不见到达。﹄
﹃都完啦!﹄母亲哭了起来。
﹃别哭啦!太太!﹄那位军官说,﹃你现在不是平安到达了吗?﹄
﹃是的!﹄母亲咽着说:﹃我平安到达了。可是,那些受伤的人,那些小孩子……还有,我们怎麽办呢?﹄

13

是的,我们怎麽办呢?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们举目无亲,没有钱,连一件可以更换的衣服都没有。
在清晨的街道上,母亲抱着我,拖着疲乏沉重的步子,到处打听找寻有没有难民救济站或是收容所。很不幸,那时候似乎还没有这种机构,要吗就是我们没找到。我们转来转去,毫无结果。母亲那染上了那件死难同胞的鲜血的衣裳,招引了许多人的注意。那些早起的人们,卖豆浆稀饭油条的,苦力菜贩,学生公务员,纷纷都向我们投射着好奇的眼光。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近我们,只是隔得远远地看,好像我们是什麽怪物,或者是杀人兇手。
母亲似乎已经是身心交瘁,筋疲力尽了,在绝望之余,她抱着我坐在一间大房子前面的石阶上。她的头发散乱,面容憔悴污秽。衣衫破烂,又染着血迹。我的模样大概也整洁不了那儿去。
我们相依在一起,母亲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膝腿上,叫我睡一回见。她目己却似乎仍然在努力支撑。我的肚子饿得难受,几天以来,从来没有这般地飢饿过。我饿得发昏睡不着,我想母亲也正在同样地忍受着飢饿和疲劳的袭击,说起来,我虽然已经懂得不少事情了,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我不住地哭叫着:﹃妈妈!肚子饿!﹄
母亲总是温和地安慰我说:﹃多忍耐一下吧!等一下就会有办法的。﹄ ﹃等一下妈妈买包子给你吃。﹄
﹃现在包子店还没开门呢,等一下吧!﹄
我知道这些是骗我的话,我知道我们没有钱,没有钱,那有饭吃呢?我的经历使我提早成熟了不少,可是还没有到达能够忍耐飢饿和乐观的程度。我明白母亲已经受尽了痛苦,知道她已经毫无办法,然而我仍然啼哭。我除了啼哭还能做什麽呢?
我们的週围都有卖早点的小摊,豆浆稀饭馒头包子油条、烧饼、油炸饼,样样都有。一阵阵香气飘了过来,使我不得不朝着那些食物看。母亲却没有我那麽馋,她先是默默地看着天空,渐渐地,她的头低垂下来,泪溢出了她的眼睛,流下了她的支撑着前额的手。
有些人好奇地站立一回儿,看看我们,然而不久渐渐都散去了。在那些人看来,我们要不是杀人兇手就是乞丐。而且,各人也有各人的事,谁能停留许久来研究这样的一对母子呢?也许他们当中有愿意施捨的人,可是,母亲并没有求乞呀!
我不住叫嚷肚子饿的声音已经给不太远的人听见了。有一个男人从一个稀饭摊子走过来,他的嘴里还嚼动着东西。他的手中拿着几张烧饼。我实在是饿狠了,忘却了一向母亲不许我现出馋相的教训,自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烧饼。本来,我那时只有那麽一点点大嘛,那里会懂得控制自己呢。
母亲发现了我的馋相,嘆一口气,说道:﹃虎儿,就是饿也不能这样子馋法啊!﹄
那个人已经来到面前了。他弯下身子,将烧饼递给我。我也就毫无羞耻地接受了。
母亲似乎很难为情,她那因为疲劳和飢饿之故而苍白的脸庞上现出红霞。她似乎想叫我拒绝,可是立刻就将话嚥回去了。
﹃快谢谢伯伯吧!﹄她终于对我说。
我早已经让烧饼塞满了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孩子!﹄母亲说:﹃怎麽还没谢谢就先吃啦?﹄
那个好心的陌生人笑着说:﹃不要谢!不要谢!﹄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母亲对他说:﹃这孩子实在也是饿坏了!﹄
﹃你们大概是逃难来的吧?﹄那个人问:﹃从什麽地方来的?﹄
母亲将一路的经过很简单地告诉他。并且请他帮忙找一找什麽地方有救济难民的机关。
﹃请先生无论如何帮帮忙吧!﹄母亲说:﹃我现在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我又不能向人求乞。﹄
﹃救济难民的机关这里好像是没有。﹄那个人说:﹃这样罢!我有个朋友是在报馆做事的。我去找他想想办法吧!你们暂时还是在这里休息,稍为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
他回到小食摊那边去,买了两碗稀饭,端过来给我们。指着摊子说:‘你们先吃一点东西,你要吃什麽,尽管去跟他要好了,钱我已经先付过了。我现在就去找我那个朋友!你们别走远了,免得我回来找不到。﹄
丝看那个人走了以后,母亲嘆一口气,可是脸上现出了一线希望之色,不像刚才那麽失望了。
﹃虎儿!﹄她对我说:﹃我们母子命眞苦,如果不是到处遇到贵人,眞不知道怎麽样呢!﹄
母亲到现在还常常提起这句话。她说她明知我那时候并不见得能够听得懂,可是她已经当作我是听得懂的,不论什麽话她都对我讲,向我申诉,而我,也似乎渐渐地能够接受她的感受了。
母亲自己并不先吃稀饭,她好像已经忘了她的飢饿和疲倦。她用汤匙盛起热气腾腾的稀饭,放在嘴里吹凉了,一匙一匙地,慢慢地餵我。一直到我吃完那一碗,又问我还要不要。我似乎并未吃饱,可是我已经懂得我们只有两碗饭,而且也知道该让母亲吃了。我摇摇头,说我吃饱了。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逼着我多吃了她碗里的一半。
那个人虽说我们可以再向卖饭的人要东西,可是母亲并没有去再要。吃完了以后,她将碗放在一旁。那个卖饭的人来收碗的时候。她也没有向他要。倒是那个卖饭的人自动地又再送两碗上来。
我们还没有吃光,那个人回来了,带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人。那两个人的面貌,到现在,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母亲也记不起来,所以我无从描述他们是什麽样子的,我们共同的记忆是,似乎两个人都是穿中山服的,后来来的那一个似乎比第一个穿得还要破烂,两个人年纪都不大。照我当时的印象,和现在的分析,他们那时大约也只有二十来岁。当然,在我当时看来,他们都是﹃大人﹄了。
他们和母亲谈了一阵子,母亲告诉他们说她一定要带我到韶关去找父亲。他们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就把口袋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交给母亲。
﹃不要再去找什麽难民救济所了,﹄他们说:﹃这点点钱是我们两个月的薪水,大概也足够买一张车票到曲江去,你不如立刻就动身吧!﹄
﹃那怎麽行呢?﹄母亲说:﹃你们把薪水都给了我们,你们自己怎麽过呢?﹄
﹃那你就不用管了!﹄他们说:﹃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还有机关,有同事朋友,饿不着的!﹄
他们是这样地说。可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回忆起来,总觉得心中很难过。他们必定是勒紧肚皮来度过那两个月的。而我们竟连他们的面貌都记不得,甚至于连姓名都不知道。
那时候,也真的幸亏遇着这两个热情的青年人,获得他们的帮助,否则我们母子说不定就会沦为饿殍了。
母亲说他们给了钱以后,还带她去买衣服,把那件破烂染血的衣服换下来,也替我换过了。然后他们又带我们去车站买车票。钱不够,他们又跑回去借。一直招呼到我们上了汽车,车子开出为止。可是很奇怪,这一段回忆在我心中是并不深刻的,我想我那时侯一定是睡着了。小孩是很容易入睡的。我问母亲,她也记不太清楚,她说我像是睡了。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经过几天的惊吓疲劳,我在吃过两碗稀饭之后,必定很快就入唾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一段的旅程是比较平凡的,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深刻。我只记得开车不久,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觉四週是一片漆黑。车身在不停地顚播,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前面车队的灯光,在回转的山路上盘旋上下。车厢里很多人,都已经睡着了,他们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顚播而东歪西倒。
汽车在爬山的嗡嗡声中,我很快又重新跌入梦乡,就不知道那时候怎麽这样容易入睡的。
我记得我做了梦,梦见日本飞机又来了,三架飞机又从后面低低地飞过来。我哇哇的一声哭醒了。醒来发觉自己在母亲的怀里,车子仍然是在黑暗的山岭上爬上爬下。马达呜呜地响。
﹃别怕!别怕!﹄我听见母亲不断地在我耳边说:﹃妈妈在这儿!﹄
﹃飞机!﹄我紧紧地抱着母亲,哭着说。
﹃没有飞机!﹄母亲说:﹃你是做梦,做了恶梦!不要怕!不要哭!﹄
我很听话,我不哭了。可是我感觉到有一滴滴热的涙滴在我的额上。
母亲自己流泪了。现在,每一次提起那些往事,我们母子都还会热泪盈盈的。
半夜的时候,车队全停下来了。我们以为又出了事,遇到劫匪之类,吓得半死,后来人们纷纷下车打听,才知道是前面的车子在渡河。那道河并没有桥梁,全靠驳船把汽车一辆一辆地装运过去。所以就耽搁不少时间了。
车上的乘客都下车走动走动。母亲也抱我下车。在路边,我发现我们是在一片斜坡的上面,前面最少也有五十辆车子,啣接地从江边一直排下,成为一条长龙。江边有火把和汽灯,照得江面都是火光的影子。那个像木筏般的驳船上面停放着两辆汽车,由几个人用竹篙撑着,慢慢地渡过去,江边渡头有些人在指手划脚,哗啦哗啦地吵。
乘客都在埋怨,说这样子不知道弄到什麽时候才能过江。母亲倒没说什麽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好像很有心事。
等了许久,车队才向前移动了一点点。我们因为怕冷,又重新回到车内。后来车子是什麽时候渡江的,我已经不知道,大概又是睡着了。这一段路,一直都很平安,没有敌机,也没有土匪。正唯其因为平安,所以无论在母亲或我的记忆中,都没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所记得的这段旅程的最后一件事,是一朵百合花。天亮以后,车子又停了,人们又下车活动活动。母亲将山边的一枝百合花采来给我玩。并且告诉我那是﹃百合花﹄。我立刻就给那喇叭形的白花黄蕊迷住了。那枝花的茎很长,细细的叶子向两面分开,美得很,我将它持在手中,看它随着车子的顚播而顚动,闻它的清芬的香味。这样的一朵花为什麽会在我的记忆中佔有那末重要的位置,这真是不可理解的。
八九点种的时候,车上的人纷纷收拾东西。
母亲对我说:﹃到了到了!马上就可以看见爸爸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含着泪光的。
我心中非常高兴,那时候我还不会百感交集,看见母亲那样的表情,我是一时无法了解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见到爸爸以后,我就不必怕飞机和土匪了。实际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有见过爸爸,爸爸的样子,只是从照片中看见过。看他那副全身戎装,手握指挥刀的威武样子,我早就崇拜到了极点。在我的幼稚的心灵中爸爸无疑地是万能的。只要见到他,就一切都用不着害怕了。
是的,那时候我心中是多麽兴奋。我多麽高兴!我很快就要见到爸爸了!我高兴极了!
但是,母亲为什麽又流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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