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最懂中國文化的人反而看不見它的問題
中國文化的獨特困境,在於它浸潤人心的方式。一個人在這種文化里長大,從小到大耳濡目染,語言、價值、思維習慣都由它塑造。久而久之,他對它的接受不是經過批判的理性選擇,而是一種無可逃脫的生命經驗。於是,當他談論文化時,更多時候不是以旁觀者的冷靜,而是以內在者的自戀。他看到的是溫情脈脈的熟悉感,卻看不見其中的缺陷與盲點。相比之下,西方文化卻始終把批判與自我否定當作成長的必經之路。基督教神學在經院哲學的辯難中打碎舊有的神話,文藝復興敢於否定中世紀的世界觀,啟蒙運動更是以理性為武器批判傳統,推動制度與社會的深刻轉型。正是這種不斷“否定自己”的精神,使西方文化像生命的細胞一樣能夠新陳代謝,從舊的桎梏中生長出新的活力。
而中國文化在漫長的歷史裡卻幾乎沒有走上這樣的道路。它依賴的是循環的自我肯定:經典被一再誦讀,價值被一再重複,批判則往往被壓抑為“不敬”與“離經叛道”。這種模式使文化能夠延續,卻難以更新。正因如此,在中國文化的發展過程中,總會出現一批“護法者”,他們把傳統視為不可動搖的根基。從近代的熊十力,到其弟子牟宗三,再到力圖調和中西、強調儒學實踐意義的梁漱溟,以及漂泊海外、以“生命存在”為核心重建儒家精神的唐君毅,直至當代以思想史和學術史勾勒中國文化脈絡的余英時,這一整條脈絡幾乎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守護傳統,試圖證明中國文化自足、完滿,不必依賴西方的邏輯與制度。然而,正是這種姿態,使他們更難看見文化內部的邏輯缺陷與結構性問題。他們的努力固然出於對傳統的熱愛,但往往在“護法”的過程中陷入自我循環,把中國文化的弱點掩蓋在宏大敘事與價值肯定之下。
因此,越是深受中國文化薰陶的人,越難以跳出文化本身去檢視它。他們可能精通經史,熟諳典籍,卻無法擺脫文化自我封閉的邏輯。正如一條魚無法看見水,他們也很難意識到自己所呼吸的文化空氣中潛藏着何等窒息性的缺陷。於是,中國文化始終停留在幼稚與自戀的循環里,徘徊在讚美自身的幻象中,而無力進入真正成熟的現代文明。這也正是——為何最懂中國文化的人反而看不見它的問題。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