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唐詩（20）

劉禹錫

1、曲江春望：“鳳城煙雨歇，萬象含佳氣。酒後人倒狂，花時天似醉。三春車馬客，一代繁華地。何事獨傷懷？少年曾得意。”

有言外之意的是“花時天似醉”。

“似醉”或許可以說是一種打折扣的醉，是成色不足的醉，即使是這樣的醉，“天”想要進入這樣的狀態，也必須等到“花”開的“時”候；創造性讓人創造出酒，有了酒，人們隨時可以進入真正的醉的狀態。

“創造性”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2、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裡一青螺。”

有言外之意的是“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裡一青螺”。

因為我們是“遙望”，“洞庭山水”看起來就成了“白銀盤裡一青螺”。這是一條知識，揭示了洞庭山水的外觀與我們同它的距離二者間的關係。知識是有用的，如果我們希望洞庭山水看起來像是“白銀盤裡一青螺”，我們就讓自己離開洞庭山水足夠遙遠。

“知識”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3、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有言外之意的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堂”和“家”都意味着房屋。房屋是人的創造，為人提供庇護所，不管是“尋常百姓”還是與之相對的“王謝”這樣的人，都需要房屋，不僅如此，房屋也為其他生命（譬如燕子）提供棲息地。同一隻燕子，“舊時”就棲息在“王謝堂前”，如今又“飛入尋常百姓家”，總之，燕子也離不開房屋。

“房屋”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4、冬日晨興寄樂天：“庭樹曉禽動，郡樓殘點聲。燈挑紅燼落，酒暖白光生。發少嫌梳利，顏衰恨鏡明。獨吟誰應和？須寄洛陽城。”

有言外之意的是“發少嫌梳利，顏衰恨鏡明”。

頭髮稀少讓我們嫌惡，但我們的嫌惡指向的不是我們自己的頭髮稀少，而是無辜的梳子；容顏衰老讓我們怨恨，但我們的怨恨指向的不是我們容顏的衰老，而是無辜的鏡子。缺陷（包括“發少”和“顏衰”）讓我們喪失自知之明，讓我們愚蠢地責怪那些無辜者，更嚴重的是，我們因此而顛倒了評價萬物的標準——梳子原本是越“利”越好，鏡子原本是越“明”越好，我們自身的缺陷使我們把萬物的優點當成了缺點。

“缺陷”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5、秋日書懷寄白賓客：“州遠雄無益，年高健亦衰。興情逢酒在，筋力上樓知。蟬噪芳意盡，雁來愁望時。商山紫芝客，應不向秋悲。”

有言外之意的是“筋力上樓知”。“筋力”的意思是筋骨的力量。

在最短的時間內準確測量出一個人筋力的大小，最好的方法或許就是讓這個人去爬樓梯，又因為有些人十分強壯，測量出他們的筋力，需要樓有足夠的高度，也就是說，樓是越高越好。

“高樓”（摩天大廈）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6、途中早發：“中庭忘啟明，促促事晨征。寒樹鳥初動，霜橋人未行。水流白煙起，日上彩霞生。隱士應高枕，無人問姓名。”

有言外之意的是“霜橋人未行”。其字面含義當是：下了霜的橋上還沒有人走過。

霜橋人未行，這可以說是一條情報。獲得情報需要我們有相當的智力，我們是從“霜橋上沒有人行走而留下的腳印或其他痕跡”這樣的現象而推論出“霜橋人未行”這樣的情報；獲得情報需要我們選定正確的地點，橋通常是人們從甲地到達乙地的必經之處；我們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獲得情報，想要獲得“霜橋人未行”這樣的情報，我們必須等到深秋之後，只有進入深秋之後才會有霜降。

“獲得情報”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7、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有言外之意的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寂寞”的意思是無聲無息。

潮打空城寂寞回，這是有關“潮”的一種知識：如果“潮”剛剛“打”過一座“空城”，這個“潮”在“回”的過程中就會表現出“寂寞”。知識是有用的，有了這樣的知識，只要我們看見“潮”在“回”的時候表現出“寂寞”，我們就能推知這個“潮”很可能是剛剛“打”過一座“空城”。

“知識”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8、拋毬樂詞二首（其二）：“春早看花枝，朝朝恨發遲。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幸有拋毬樂，一杯君莫辭。”

有言外之意的是“春早看花枝，朝朝恨發遲。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朝朝”的意思是每天早晨，“恨”的意思是遺憾，“及”的意思是等到。

當我們面對現實世界的時候，我們從各種事物感受到的是痛苦，譬如“枝條上沒有開出花”這一事物就是每天早晨都讓我們痛苦；只有在我們的回憶中，現實世界中曾經的事物才能讓我們感受到它們的正面價值，譬如我們是在花凋謝之後，才能感受到“枝條上沒有開出花”這一已經成為過去的事物的正面價值。“花落”本身不一定沒有正面價值，只是必須在它出現在我們的回憶中的時候才能體現出這一正面價值。我們是在回憶中感知世界的美好。

“回憶”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9、初夏曲三首（其一）：“銅壺方促夜，斗柄暫南回。稍嫌單衣重，初憐北戶開。西園花已盡，新月為誰來？”

有言外之意的是“西園花已盡，新月為誰來”。“盡”的意思是消逝，“來”在這裡的意思是“出現在西園的上空”。

西園花已盡，新月為誰來？這是一個問題。“西園”裡面有若幹事物，“花”曾經是這些事物中的一種，如今，花已經消逝了，但“新月”還是出現在西園的上空，這表明花不是新月出現在西園上空的原因。一旦讓某一事物消逝之後，新月不再出現在西園的上空，則此一事物就是新月出現在西園上空的原因。為了解答這個問題，也就是為了查清新月出現在西園上空的真正的原因，我們只好讓事物一件又一件地從西園消逝，西園本身也將可能因此而消逝。總之，為了解答問題，我們甚至需要毀滅整個世界。

“解答問題”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10、罷和州游建康：“秋水清無力，寒山暮多思。官閒不計程，遍上南朝寺。”

有言外之意的是“秋水清無力”。“水”在這裡指的是江河，“清”的意思是清澈、清潔，“無力”意味着容易控制、沒有危險性。

“秋水”因為“清”而容易讓我們產生秋水“無力”的感覺，但這一感覺實際上是錯覺，因為江河是不是有危險性取決於水的深淺和流速，而與水是不是清澈無關。問題是，錯覺有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意識不到危險乃是最大的危險。總之，清潔可以帶來錯覺，最終導致危險。

“清潔”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中國有“水至清則無魚”等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