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昌海：改革開放的開端——憶高考
新時期的改革開放是以1977年10月12日國務院發文決定恢復高考制度為開端的。這是鄧小平在全國農村改革啟動前就已發出的一個明確信號，是對十年文革直接有力的第一次否定。據教育部考試中心提供的數據，當時全國符合報名條件的考生竟然有一億四千萬人。高考為1966—1979屆初高中生提供了文革以來第一次平等競爭的機會。以此為標志，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念發生了歷史性的轉變。
那時的我們已近而立之年。“人生能有幾回搏？”1959年新中國第一位世界男子單打冠軍容國團的名言激勵着我們，竭盡全力地投入了高考。這是抓住青春尾巴的最後一次機會，因而顯得十分難得而緊迫。
1978年元旦一過，同在湖北安陸“五•七”棉紡廠做工的我們，見面時常常言不由衷地提及高考，因為廠里有100多人參加了1977年底由各省單獨命題組織的第一次高考。幾位文革前重點中學的老高中生，談起高考都搖頭嘆息：考題太容易了，以而立之年去與十六、七歲的應屆生相比（那時有些省市的小學、中學都是五年制），如此簡單的考題，使前者在考分上難以占到優勢，而在年齡上又處於明顯的劣勢。他們以自我安慰的口吻說：國家容許30歲的老高中生們參加高考，只不過是拿我們這些人作陪襯罷了。他們嘴上這麼說，但其實心裡仍暗含着希望，又害怕因過高的期望值而傷害了自己。但他們沒有想到：1977年各省按照初中文化標准命題的高考試卷，竟然有98%的理工類考生不及格！
春節一過，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陸續到達，廠宣傳科成為眾目所矚之地，每天都從那裡傳出喜訊，人們奔走相告，消息頃刻間傳遍全廠。在這種氛圍中，尚未接到錄取通知書的人都在暗想：下一個會輪到我嗎？那些發過牢騷的老高中生都打點行裝上路了，儘管被錄取的院校和專業並不盡人意，但他們對這來之不易的機遇還是非常高興的。只有幾個呼聲很高的人卻杳無音訊，原因不明，因為當時還有政治審查這一關。我後來才得知：1977年底的高考，凡武漢大學的子弟，只要通過了四門160分的湖北省最低錄取線，就可以入學。而考了300多分的原北京27中老高三的滬生和考了280多分的原清華附中老高一的米甘卻都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聽說有人去孝感地區教育部門查詢，居然連高考檔案都找不到了。可見第一次由各省單獨命題的高考，組織工作還不夠嚴密。在全廠通過了分數線的30多位考生而最終未被錄取的3人中，不幸也有本人，雖感沮喪，也只能認命。
當時在報考資格審查和錄取政審問題上，“左”的習慣勢力仍十分強大。許多青年因家庭出身的原因而被剝奪了參加考試的機會，或雖然成績優異卻未能錄取。據1978年2月18日《人民日報》報道，輕工業部王先梅去年12月8日上書中央領導，反映其子女因父親歷史問題而被剝奪錄取機遇。中央領導已作批示予以解決。4月26日，又報道安徽蕪湖陳炳南的女兒和河南鄭州二中學生竺稼因家庭出身影響入學，後經一番曲折終獲錄取。同時配發評論員文章《高考政審必須堅決執行黨的政策》，強調“主要看本人政治表現”。在這次招生錄取中，有一些考試成績突出而出身不好的考生，或未被錄取，或進了很差的大學。如北京35中的朱凌，1977年考試總分為337分，超過清華、北大的錄取線，卻落榜了。1978年考試成績為408分，仍未錄取。35中20名教師忿然不平，聯名上書黨報，10月27日《光明日報》以《這樣的學生應該錄取》為題予以答覆。
眾多同道金榜提名，極大地鼓舞了當初持觀望態度而未參加高考的人們：種種疑慮基本消除，更多的人躍躍欲試，摩拳擦掌准備一搏。我經過了一番調整，也逐漸從失落的心緒中走了出來，重整旗鼓准備再戰。在湖北難耐的酷暑中，我們常常蹲在椅子上看書，因為褲衩總被汗水浸濕，椅面上常常是濕淋淋的一片，胳臂與桌面之間也常常要墊塊濕毛巾。
當時我在廠財務科做出納，每個月都給那些工齡滿五年而進了大學的人寄發當月工資。在匯款單上填寫那些熟悉的名字時我曾想：哪一天有誰也會給我往高校寄工資呢？第二次的1978年7月，全廠又有200多人參加了全國統一的高考，這一次又有50多人被錄取。滬生進了北大，米甘也進了華中工學院。第二次高考，我的成績仍然是不盡人意，最終被華中師范學院歷史系錄取。
懵懵懂懂去安陸縣城派出所遷戶口的時候，我想起10年前從北京將戶口遷往錫林郭勒草原插隊的情景，終於意識到人生命運的再一次轉折。在火車上看到三三兩兩、興高采烈的大學新生們時，有一種如同夢幻般的感覺。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在文革中是不可能上大學的。
1977年底有570萬人，1978年7月有618萬人參加了高考（在世界考試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其中1977年錄取了27.2萬人，1978年錄取了40.2萬人，兩屆的入學率合起來僅為5.67％。1979年又招收了20.6萬人入學，1980年後才全面恢復了從應屆高中畢業生中招生的高考制度。
恢復高考培養和准備了一支堅決擁護改革開放並身體力行的骨幹隊伍，我們有幸最先站到了中華民族再次奮起騰飛的起跑點，最早嗅到了公平、透明的新鮮空氣。而更多的同齡人就只能在今後的歲月里通過成人教育來完成學業。
在緊張的備考之餘，我幾次聽到過一首據說是為歡呼粉碎“四人幫”而作的管弦樂曲《北京喜訊到邊寨》。以後每次聽到這首樂曲，就使我想起了難忘的高考。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機會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和把握人生命運的一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