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百年前常盤大定筆下的石鼓書院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12月25日05:28:55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甘建華:百年前常盤大定筆下的石鼓書院 1921年冬天,常盤大定(左一)在長沙龍王廟留影。(作者提供) 時光何其匆遽,轉眼百年就要過去了,我的腦際經常縈回着這樣的畫面:那個端莊肅立在石鼓書院前的日本人,正在向世界發出誠摯地告誡:“中華民族是世界的一個謎,曾被喻為一頭沉睡的獅子。它是與古印度、古希臘以及近世的德意志民族,一起被稱為世界的四大民族。不管現在的境況如何,這個大國的國民都不會永遠地沉睡下去,而現在他們正在走向覺醒。” 名叫常盤大定的這位日本人,明治三年(1870年)生於宮城縣。與中國歷代名士一樣,他也有一個晚號“榴邱”,估計是他比較鍾意的一個地名。少年時期即篤信佛教,屬真宗大谷派,這也決定了他一生的行跡與事功。17歲入仙台道仁寺,29歲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科,歷任各中學和大學教師。昭和六年(1931年),自東京帝國大學退休,後任慶應義塾大學東方文化學院評議員,兼任東洋大學教授。昭和十四年(1939年),主持淺草本願寺兼大谷派本願寺東京分支機構事務,同年創立日本佛學院並任院長。昭和二十年(1945年)圓寂,享年75歲(一說76歲)。 但凡關注漢傳佛教及古建築者,都不可能不知道常盤大定,一方面緣於其宏富淵博的著述,更緣於其涉足中國南北各地的屐痕。據說他生前來華七八次,其中僅20世紀20年代就曾5次來華考察宗教文化遺跡,在佛教實證研究領城屬於先驅者。第一次來華是大正九年(1920年)9月至次年1月,考察路線為瀋陽、北京、房山、大同、張家口、太原、洛陽、漢陽、宜昌、廬山、南京等地,考察對象主要是各地石窟、寺廟、道觀等遺跡遺物。大正十年(1921年),寫作出版《訪古賢之跡——中國佛跡踏查》,隨即開始第二次訪華,時在當年9月至次年2月,期間到了湖南長沙、南嶽、衡陽、寧鄉四地。“他的旅行可謂大膽而冒險,闖入一個又一個危險區域,夜以繼日地忘我工作。”朋友們都為他捏着一把汗,而“他說他有佛祖庇護,所以絲毫未曾介意”(啟明會評議員澤柳政太郎博士序語)。 其時歐洲部分學者對中國的研究都非常出色,卻是許多人花費了大量的金錢和時間才取得的成果。常盤大定隻身一人,僅僅靠被他的熱情所感動的有限出資,成為日本文化研究領域屈指可數的翹楚。因為第一部著作“探求成果實為可觀”,所以第二次考察得到了日本教員組合啟明會的後援。回國兩個月後,在東京帝國大學舉行踏查報告會與所集資料展示會。翌年出版《續訪古賢之跡——中國佛教史跡》(又名《中國佛教史跡》),書中附帶十餘幅地圖,以及作者實地拍攝的百餘幀照片,成為我們了解當時中國現狀,尤其是佛教史跡或文物的難得文獻。該書不僅資料豐富,記述詳細,而且於踏查過程中的所得所感也時有披露,讀來頗有趣味。 出發之前,啟明會文學部服部宇之吉博士開具了一封介紹信:“中華民國各省官憲公覽:茲有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講師、文學博士常盤大定君,平生研究佛教及道教兩派,居然自成一家,斯界夙推巨擘。去年為闡明東洋宗教史料起見,載書游於直隸、山西、安徽諸省,到處探訪佛道遺跡,灑掃先儒墳墓,跋涉甚力。今又將前往山東、河南、安徽、江西、湖南、浙江諸省,仰所適各地官憲妥為保護,以便研究探訪,則學界賴惠,預表謝忱。” 根據常盤大定《行程日誌》記載,1921年9月14日下午9:30,自東京出發,18日下午1:30,抵達中國山東青島。翌日游歷濟南,登臨泰山,尋訪曲阜,在山東盤桓一月。再往北京、石家莊、鄭州、洛陽,轉亳州、歸德府、彰德府、鄭州、漢口,一路上均有僧眾或日本客商友朋接應。12月19日,“下午3點半出發,乘武昌發夜行車赴長沙。承中村英二君好意,得向導龔羅生。”他倆結伴次日抵長沙,在日豐洋行兩個日商陪同下拜望道香和尚,“得南嶽之行通融”。嗣後參觀嶽麓書院、賈誼祠、曾國藩祠,在長沙街頭尋獵古書。24日,踏上南嶽行途。25日,株洲下車,換乘轎子,行30里宿於小雷公塘玄帝廟。26日,行83里宿湘潭白石鋪。27日下午4時,行80里後抵南嶽祝聖寺。28日天雨,參觀南嶽廟、萬壽寺。29日晴,登山至南台寺,下行至石頭塔,繼而上行,經慧思三生塔、一生岩,宿於天柱峰下福嚴寺,通計行程25里。30日濃霧,經磨鏡台、懷讓塔、鐵佛寺、丹霞寺、南天門,到達祝融峰、上封寺。當夜返回祝聖寺,通計45里。31日小雨,上午8時南行赴衡州,行70里宿樟木寺。翌日元旦,依然小雨,早6時出發,進入衡州府城。 常盤大定此行專程來衡陽,主要就是考察石鼓書院,事前的功課來自南宋朱熹《衡州石鼓書院記》。“石鼓書院位於回雁峰下的石鼓山(按:此處有誤,石鼓山與回雁峰相距兩三公里),正當與蒸湘(二水)相匯之要處。唐代刺史齊映在山陰處建一合江亭。元和年間(806-820),士人李寬在山巔建屋,讀書其中,這是書院興起的遠因。時至宋代至道三年(997年),李士真向郡守請願建立書院。景祐二年(1035年),集賢校理(當時實任衡陽郡守)劉沆上書請願,得到朝廷的敕額,這便是公認石鼓書院的起源。以後,院址稍向東移成為州學(官辦學府),其後一度荒廢。淳熙十二年(1185年),這座具有歷史背景的書院,由部使者潘侯(潘疇,字德鄜)在舊址上建屋數間,榜以舊額,以俟四方之士有志於學而不屑於課試之業者居之,未竟而去。接任的使者宋侯(宋若水,字子淵)進一步擴大規模,一切均照國子監之規,始得印書,擇郡縣秀才以充之。”他特別指出:“朱子(朱熹)受邀為書院作記,更是令書院聞名天下……為處士之學吐出萬丈氣焰。” 他甚至不無欣喜地說:“這一次旅行中,我居然見到了四種神禹碑。歸德府(商丘古城)衙門見到的是第一個,第二個是在嶽麓山頂峰,第三個在石鼓書院內,第四個在南京棲霞寺的後面。另外聽說大別山里、會稽山里也有,此外也一定還會有很多。”如此天下有名的神禹碑,相傳是大禹治水後刻在南嶽山崖而流傳至今的。因為充滿了各種神奇詭譎的傳說,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曾到岣嶁峰尋找過,劉禹錫的詩中也有這塊碑的字句。然而真正見過這塊碑的人,直到南宋嘉定年間才會出現,四川人何致偶然間撞了大運,將它拓印而見諸天日。常盤大定文中並沒說明此碑存放在石鼓書院的什麼地方,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這塊拓碑,是在石鼓文化廣場通往石鼓山的棧橋上,2007年重修書院時專門打造並建了一座禹碑亭。 1922年元旦,恰是1921年陰歷十二月初四。常盤大定原以為中國按陰歷行事,這一天應該和平日沒有什麼不同,沒想到衡陽也和日本鄉村一樣,百姓要過兩個新年佳節,官衙公署按陽歷年放假。他看到書院山門上懸掛着兩塊牌子,一塊是石鼓師范講習所,一塊是湖南第一聯合縣立乙種工業學校,大門兩邊還插着兩面國旗。上午的升旗儀式一結束,下午放假,教員們都忙着為回家探親做准備。 山門內牆上懸匾一副對聯:“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經中。”在此之前,他在泰山經石峪做過考查,所以一眼認出了這是金剛經體,只是不知書者是晚清衡州末代進士、大書畫家曾熙,卻忠實地記錄、拍攝下了這個歷史場景。直到今天,儘管我不斷地提醒書院幾茬主事者,並多次出示歷史圖片為證,但新修書院山門前的銘牌,依然頑固地打印着這樣的字:“撰聯:佚名。” 書院裡面以嘉會、敬業兩堂為中心,常盤大定拍攝的照片中,有一個穿着體面、舉止雍容的中年男人,矜持地攏手站在敬業堂前,估計是所長、校長之類的人物。“四面是教室,敬業堂的二樓上,正面安放着孔夫子像。裡面有諸葛武侯像,據說是為了紀念當年武侯曾率兵至此。堂背後的臨江處有合江亭,亭內有很多石刻,其中最出色的是張栻手書的韓昌黎詩碑(應為韓愈《題合江亭寄刺史鄒君》)。不過,那很有可能是近代的復製品。” 接着轉向北面,只見湘江、蒸水匯合,滔滔北去洞庭,可見各樣船隻擠滿江面。遠處有一塔聳立,名來雁塔,建於明代萬歷年間,“大概與南面上流煙霞環繞的回雁峰之名有關係吧”。常盤大定猜想的沒錯,這是衡陽的三道水口之一,地處合江套三汊磯上,與石鼓山遙相對峙,意在強化“出水口”的鎮水功能,鞏固衡州府城的風水。 站在石鼓書院並不十分空曠的坪上,常盤大定不時想起南宋兩位大儒。在他看來,“分居南嶽衡山首尾的石鼓、嶽麓兩座書院,之所以能被列入‘天下四大書院’之內,完全是仰仗朱晦庵(朱熹)和張南軒(張栻)的聲望。”“不過,所謂的四大書院是哪四家,所舉名稱卻因記而異。從列在下面的名單中可見其異,此外肯定還有類似的名單。每組中江南之物或者有三,或者四個皆是。”他提到四大書院的五種說法,其中衡州石鼓占據四種:嶽麓、石鼓、白鹿、嵩陽;嶽麓、石鼓、白鹿、睢陽;嶽麓、石鼓、白鹿、應天;嶽麓、石鼓、徂徠、金山;嶽麓、嵩陽、白鹿、睢陽。 我沒有料想到的是,常盤大定在書中提到了宋代理學鼻祖周敦頤與衡陽的關係。“奠定了宋儒根基的周茂叔(周敦頤)是湖南道州人士,幼年喪父,由居住在衡州的舅父、龍圖閣學士鄭向撫養,並在當地讀書。後來,他在衡陽縣學右側建起自己的書院,周圍開挖池塘,引西湖水,播蓮花籽,有亭名為愛蓮亭,日後又稱濂溪書院。”他試着尋找了一番,但當地人告訴他,這些古蹟很久以前就已荒廢,現在無存。聽說小西門外蓮花池中,有一座衡州教育會的建築物,其所在地就是周子(周敦頤)故址,於是跑過去看個究竟。“環視空無一人的大堂,發現牆間有一塊已經剝落的石碑,讀其文字,上面記載這棟建築是文昌閣,原與周子的愛蓮亭毗鄰,後來愛蓮亭荒蕪,僅此閣獨存。引來西湖之水,在沼池中播種蓮籽一事,說的就是這個池塘。愛蓮亭與文昌閣相鄰,那麼無疑也就是濂溪書院的故址。”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是周子使之復興,朱子將其擴大發展的。“這里的石鼓書院與周子有何關係尚且不明,但因朱子一游而名馳天下則是不爭的事實,想必那時朱子一定也憑弔了周子的故地吧!”他所言及的愛蓮亭、濂溪書院確有其物,文昌閣也有照片為證,而朱熹遊學石鼓書院純系空穴來風。 翌日雨天,上午10時,常盤大定乘船北返長沙,估計衡陽城內沒有一個人知道,只有百年之後在下甘某以目光迷離相送。他並非第一個來游吾鄉的日本高僧,有史可稽的是,京都六休上人水野梅曉(1877-1949),自稱南嶽石頭希遷禪師(700-790)第四十二代法孫,曾於光緒末年兩番(1903年、1907年)來南台寺尋根禮祖、贈送經卷。更早之前的南宋末年,天皇后裔道元承陽大師(1200-1253),曾來南嶽受戒於曹洞宗第十三代法孫天童如淨禪師(1163-1228),成為日本佛教曹洞宗創始人,南台寺因此成為日本曹洞宗的祖庭。然而,道元禪師只有簡略的寺志記載和野史軼聞,水野梅曉則有湘學泰斗王闓運撰《日本僧贈南台寺藏經記》。作為日本近現代最有聲望的東方佛教學者和古建築專家,常盤大定是迄今所知第一個游歷石鼓書院的日本人,文字及照片存於名著《中國佛教史跡》一書中——為此我們應該深深地感謝他! [作者簡介]甘建華,生於1963年8月18日,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湖南作家書畫院副院長,南華大學衡湘文化研究所研究員,衡陽師范學院終身客座教授,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客座教授,衡陽日報社高級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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