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农闲到了，老龙兴找了个暖天，起个早，背上干粮，要赶到松江去看看风水。

来到熟悉的江东岸，老龙兴看着浩浩汤汤的江水，心想比起九林塘，这黄浦江可真是大场面了。九林塘每年冬天都要结冰，可是黄浦江从来不冻。

浦西难得去一次，毕竟要花渡江和车马的费用，但这一次去，是为了找到前途，决不会白去浦西一次。

黄浦江上一年四季都有舢板摆渡。舢板小的只能坐二人，一条大的舢板能坐六个人，小舢板虽然便宜点，但老龙兴心里想着长远的计划，不愿省这几个小钱冒翻船的风险，就挑了大舢板，一来更安全，二来同船人多，路上可以聊聊问问，打听打听浦西的情况。

舢板随浪起伏，颠簸着到了岸边。老龙兴坐在船上不断跟同船人闲聊打听，到岸已经决定了如何行动。

五六辆黄包车停在浦江西岸边，等候着下船的客人。老龙兴眼一溜，立刻看出这些黄包车夫的年龄身板各不相同。

要是平时，老龙兴也许会随便挑一个，倘若路短，他还会特意给年老者一点生意。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要个能跑长路的。

一路坐车到松江，他是决不舍得的，但是城里的车多，车在城区跑也比较便宜，如果要拉到郊区甚至乡下，那车夫就会索要来回路费，因为出了市区找到回城的坐客不容易，这些都是同船人告诉他的。

黄包车夫是个长腿的年轻人，正是有劲使不完的年纪，一路跑得飞快。

老龙兴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他知道多动的乘客让车不稳当，难拉。

年轻人矫健的背影披戴着早上的阳光，在老龙兴前面一上一落，按节奏移动。

老龙兴心想，再过几年，孝成也要到这个年纪了。

年轻车夫的褂子还是新的成色，不像老车夫们，大多打了补丁了。

这褂子是他娘给做的吧？

拉车可不能跑这么猛，会失去后劲的。他的老子一定不是个拉车的，没有教会儿子悠着点长劲慢慢拉。

他娘做了新褂子送他上路的当口儿，心里该多疼啊。

乘着自己没老，一定要给孝成找出一条路来！老龙兴看着年轻的车夫，暗暗下定了决心。

果然不到打浦桥，年轻人就气喘吁吁撑不住了。老龙兴想着这一路坐船坐车够长的了，自己也该走一段了，就让车停下结账。

“吼哟！”一声吆喝，黄包车停了下来。

看着初春的天气里热汗淋漓年轻人，老龙兴心里不忍，就多给了五个铜板。

拿了钱，年轻人转身拉着车回头走往东北走了。看那去向，是往市区热闹的地方走。

老龙兴想喊住他，叮嘱他要喝水吃饭，歇一歇，不能连轴转。可是他忍住了没开口。

孝成的前程还没搞定，揽什么闲事？这人他自己不是也有阿爸吗？

时间已近晌午，老龙兴在路边坐下拿出干粮来吃了几口，四周看看，并没有见到其他黄包车，就背上背包往西南大步走去，一边也朝路上注意看看有没有空跑的黄包车或者马车。郊区路上，常常有过路的马车，给点小钱，车夫会愿意捎带一程，有时候碰到好心人钱都不要。这是船上的人告诉他的，当然他自己以前也有搭车的经验。

龙兴嫂带着儿子每天都到村口晃一圈，虽然明知十九是等不到的。

孝成问母亲：“你说阿爸会走回来还是做坐车回来？”

“那还用问，他怎么舍得坐车？假使你跟他一起去，倒也许他会舍得坐车了，阿爸心里就是顾惜你这个宝贝儿子，你以后长大了，可要对阿爸好。”

“我要对阿爸姆妈都好。”孝成的话让龙兴嫂窝心了一阵。

到第三天，母子两人回到家，刚刚坐下，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老龙兴踉踉跄跄跨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挎肩布包扔在门边地上。

“阿爸，你回来了。”孝成说着赶快搬来一个凳子给父亲搁脚。

老龙兴抬起一脸的疲惫，看看孝成，又低下头去，似乎要睡着了。

龙兴嫂捡起门边的布包，打开一看，除了带去的一块毛巾和一个饭盒，什么也没有，便埋冤道：“松江听说有许多店的，你也不晓得给儿子买个点心，那里的塌饼和烧卖不是很有名吗？难不成松江的点心也贵到买不起？孝成可已经叫得人人都晓得，阿爸去了松江。”

”我又不是去玩，哪有闲工夫买什么点心。”老龙兴懒洋洋地嘟哝。

龙兴嫂给丈夫端来一杯茶水，嘴里继续埋怨：“累了吧？好好的日子能过，偏要去富乡里看，一看，可又看得一肚子不高兴。”

老龙兴四仰八叉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去看看别人怎么样弄的有钱了，我们也可以学，没注意什么吃的。” 然后他睁眼转头看着茶杯，好像是对着茶杯说：“可是一看啊，我就晓得我们生错了地方。”

“怎么生错了地方？”龙兴嫂问。

“松江那里水足，地好，那地叫我种，也能种出金子来了。我们这里的河水，慢慢在少，河塘每年都淤积，又没有人甘愿捐钱疏通。松江离浦西热闹地方又近，卖菜卖肉也不用过江。松江人很多都是赚了田里的钱就开店，那镇上的店多呀，满满沿街排着。有些松江人还都雇了外地人来种地，自己只管店。”讲起松江的好，老龙兴精神头回来了。

孝成一听也来劲了，在一旁打插说：“阿爸，我们也开店吧。先到松江开店，然后有了钱，再去外滩，你不是说外滩最好最热闹吗？”

老龙兴坐起来喝了一口茶，苦笑着说：“傻儿子，开店要有维持店铺的钱，还要有存货的钱，靠我家这些地，什么时候才能积起开店的钱哦！”

孝成“哦”了一声，坐在一边不响了。

龙兴嫂支使儿子：“别呆坐着，去把蛋炒饭热一下，你阿爸还没吃呢。”

看着孝成走了，龙兴嫂宽慰丈夫：“我们如今有得吃，有得穿，有得房子住，虽然日子清苦，总比江北那些穷人好，该知足啊，你还整天梦想着要什么？”

“你们女人在家，不晓得男人的难处，”老龙兴抬头看了看龙兴嫂，继续说，“这房子我没有契书，要是我死了…… ”

龙兴嫂立即打断了他：“大白天又没见鬼，平白无故说死呀活呀的倒霉话！”

“不说死，就能不死了？”老龙兴淡然一笑，“你不要打断，先听我讲。”

龙兴嫂无法，绷着脸坐下听。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罗家人来要了这房子，你们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罗家人也不会这么绝。”龙兴嫂说。

“现在是不会，时间长了也难说。另外我家的田地呢，是买下了，可是现在地价便宜，卖不出多少钱，只有种田才能从地里生出钱来。可是种田辛苦啊，我们孝成能一辈子受这个苦吗？”老龙兴说罢，转身朝端着蛋炒饭走进来的孝成看看。

“多少辈子的乡下种田人了，我嫁你的时候也没嫌你呀，种田人哪有富上天的？有钱人哪个是种田人？”龙兴嫂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老龙兴听了妻子的话，呆了一呆，喃喃地重复：“有钱人哪个是种田人？有钱人哪个是种田人？”

他猛然一拍大腿，对龙兴嫂大声说：“他姆妈，你说得对呀，我老婆真是聪明呀！” 

龙兴嫂被他讲的一头雾水，问道：“你发什么神经？”

老龙兴站起来在龙兴嫂肩上拍了拍说：“他姆妈，你发现了一个大道理，种田就是不会发财，发财就是不能靠种田。对呀对呀，我一定要找个不种田的生活让我们儿子干。松江那边种田的人也是不富的。我们虽然没有钱开店，但是总有办法做不种田的事。”

龙兴嫂却冷笑一声：“那倒也不一定，不种田也有穷人的，离这不远的豆腐坊，很多人家卖豆腐，谁发财了？还有那个张木匠，他不是不用种田，靠手艺吃饭吗？也没见他日子好到哪里去。”

老龙兴问：“你道的是你老家周浦的张木匠？他手艺好，做的生活很扎实，听说名气都传到浦西了。听说他先人还造过大庙呢。假使他有儿子，接了他的饭碗，一定能做大的，他孤单一个人，那倔脾气，唉，也蛮可怜的。” 

这一夜老龙兴在床上叽叽嘎嘎翻来覆去，想着如何给孝成找一条比种田好的出路。

龙兴嫂知道丈夫的秉性，也不去理他。

第二天早上，老龙兴提起镢头想去整理一下稻田的出水口，在门口抬起头来，一边看着天色，若有所思，一边说：“张木匠光棍一条，又从不收徒弟，可是他却从小很喜欢孝成，去年还跟托老丈人跟我提到要收他做徒弟呢。我呢，是舍不得荒了地没人种，不肯答应。现在想想，做木匠也许比种田好呢，至少不用看天气吃饭。”

龙兴嫂一旁听着，不依不饶地回道：“我也没见那张木匠富了，连老婆也讨不起！”

“他原本是外乡人，你晓得上海女人多不情愿嫁给外地人的，他也不容易。”老龙兴回过头反驳。

“哼，他年轻轻就来这里，几十年了，老是神神秘秘的，也没个亲友交往，也不知原先是不是坏人呢？”龙兴嫂拿张木匠怄起气来。

老龙兴止住她：“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瞎猜人家呢？要是做过坏事逃到这里来，几十年里总会有官府来追查，他一定会逃来逃去躲避的吧？不要乱讲人家坏话么。”

“他说先人造过大庙，哪个大庙？在哪里？只怕是吹牛的吧。就算有，也没一定就把真本事传给他了。我看他大概是想要个白干的帮手。我还听说他要收北边李光头家的傻小子呢。”龙兴嫂依然不肯罢休。

“李光头家的儿子？我听说是李家要拜师，张木匠推三阻四不肯收，你七听八听传错啦。”

“就算传错了，总归是做手艺人的徒弟不容易的，”龙兴嫂不再针锋相对，退了一步，还是为宝贝儿子担心，“人家手艺人收徒弟，都不能把本事全丢给你，要三年契约，头两年只干粗活，等看得你品行端正了，对师傅无旁的心了，才慢慢教你真本事。你别想去几个月就学会真本事。”

这夫妻两个在那里你来我往，一边儿子孝成嚷道：“张大爷做的犁把可好看了，还雕了花。我也喜欢学那本事，可以给阿爸做个木犁呢。”

老龙兴看着孝成，心里一阵怜爱涌上来，心想我让你去学木匠可不是光做个雕花木犁哦。

他抚摸着孝成的头说：“乖儿子，让我再想一想，怎样计划一下。”说罢把辫子往脖子上甩了个圈，扛起镢头，迎着冬日，驼着背一步步下地去了。

孝成望着父亲的背影，回头对母亲说：“阿爸又在想计划啦。我来跟他一起去地里，我做事，让他想计划。”说着快步赶了出去。

龙兴嫂的笑语声追着孝成出门：“你阿爸总是在想计划，可是从来没有想出好计划。”

晌午时分，老龙兴带着孝成回家，一进门就开心地大声对龙兴嫂说：“大娘子啊，我想好啦。”

孝成在一边抢着说：“姆妈，阿爸告诉我啦。”

“你们父子两一起叫，我听谁的好啊？一个一个来，儿子先说，你爸告诉你什么了？”孝成一手指着父亲，还没开口，就自顾哈哈笑起来。

“说话呀，笑什么？”龙兴嫂问。

“他骗人的，他自己也不晓得。”孝成边说边继续捧着肚子笑。

“不晓得什么？”龙兴嫂听得莫名其妙，继续追问。

“金钱鼠尾，他也不晓得是什么，只是听说。”孝成依旧忍俊不禁。

“你不晓得还教导我们娘俩啊？”龙兴嫂也笑起来。

“该晓得的我都晓得，这些读书人的学问，我不晓得便又怎样！”老龙兴不屑地回道。

“那你晓得些什么？你又说想好了什么事？”龙兴嫂止了笑。

“想好了就是晓得了，守着这几亩地，这辈子日子会怎样，我晓得，你们也晓得，所以我想好了，一定要变一变。人活一世，我就不信我们不如松江人。”

“那就学松江人，做生意？”龙兴嫂问。

“做生意呢，又没有本钱。我想好的是，乘着农闲我们就让孝成去学木工活。我每月送口粮到周浦丈人家去，就叫孝成吃在那里，这样张木匠得了不吃饭的徒弟，教的自然用功一点。”老龙兴越讲越兴奋。

“那三年契约的事怎么办？”

“我去跟他说，没有三年契约，农忙了就要回来。学多少，是多少，也不荒了地。有一门手艺，强似没有。”

“他会愿意？”龙兴嫂问。

“免费给他做下手，还能怎么样？他若认真教，日后我自有主意，若教得不好，我们不过浪费三四个月，让孝成去玩玩也罢。”

“那就依你吧。”龙兴嫂虽然嘴里常不让人，逢事总还是听从丈夫的安排。

孝成在一边听了，欢喜雀跃：“姆妈同意了，这样可好，我只给阿爸打个雕花的大木犁就回来。”

“好，好。”龙兴嫂敷衍着同意了，回过头，却又自顾轻轻叹气：“好好的自己家有地，种田人不要做，只管一个接一个地做清梦，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就怕地要荒了，木工生活也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