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跨江因緣

平素老實的孝成突然開了竅，故意不順着玉屏的意思回答：“因為她見了你和玉嫻討厭啊，喜歡我這種實在幹活的人。”

“瞎講！你給自己臉上貼金哪？”玉屏一臉的不屑，“乾媽幫你是因為我的面子。”

“不錯你在蔣家有面子，但是就算我們倆不好了，蔣太太也會幫我的，蔣家就是很好的人家。”

“好啦，還是你最厲害，有出息，乾爹乾媽捧着你，我也要纏着你。”

“嘻嘻，我運氣好，”孝成說着換了個話題，“我想開店前回浦東告訴爸媽一聲。”

“好個孝順兒子，你爸媽見你開這麼漂亮的店鋪，要開心死了。”

孝成諾諾索索地又接着說：“我還想讓爸媽來見阿良叔和蔣先生蔣太太商議我們的事。”

玉屏一副不解的樣子：“我們的事，啥事呀？”

“我，我，我們的事，”孝成被追問得結巴了兩聲，“我是說不過你的。不過呢是你自己說的，只有老婆能管錢。”

玉屏一張臉瞬時笑得像盛開的花，親熱地挽住孝成的手臂：“好孝成，真的不怕我管你一輩子？我可比你大兩歲呢。”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浦東人的講究。” 終於輪到孝成賣關子了。

“浦東人的什麼講究？”玉屏其實已經從阿良處聽說過浦東人這回事，卻明知故問。

“知道‘浦東大娘子’這句話嗎？我們浦東人都覺得老婆大點好呢，我媽就是比我阿爸大兩歲。”

“是嗎，浦東人還有什麼習慣規矩，說來聽聽？浦東人的婆婆不會很厲害吧？”這一問，玉屏卻是當真上了心的。

孝成哈哈笑道：“浦東人里倒是有很厲害的婆婆，不過我媽絕不是厲害的人。”

孝成來向賓賢夫婦辭行，玉屏也跟着來了。賓賢高興地說：“孝成終於要開自己的店了，真是了不起，小小年紀啊。”

蔣太太看到孝成已經比第一次來浦西時長高不少，觸景生情，讓孝成走近，伸手捏了捏孝成漸漸粗壯的手臂，說：“孝成啊，你第一次來我家，那是五年前了，你才這麼高，一說話就臉紅的。如今人長高了，手藝也長進了，還能自己開店了，真是不容易啊。你知道有多少手藝人辛苦一輩子都沒盼到有自己的店哪！你爹娘一定高興壞了吧？”說着眼睛竟有些濕潤。

孝成動情地說：“我命好，碰到一個好師傅，又碰到阿良叔，又碰到你和蔣先生對我這麼好。”

“你忘了還有一位最好的人，”蔣太太笑眯眯地說，“她幫你算賬管錢，出主意，對吧？”

“對，是玉屏。”孝成當然明白得很。

“你拿什麼報答我們玉屏呀？”蔣太太問。

孝成看着玉屏：“我願意拿一輩子報答她。”

玉屏聽得又喜又窘，止住孝成：“好啦，別光甜言蜜語啦，好好想想怎麼把店開好吧。”

賓賢坐在一旁聽了拊掌大笑：“小兩口有趣，有趣啊！”

蔣太太跟着笑起來，玉屏和孝成也自忍俊不禁。

大家笑過之後，賓賢又問：“你的店叫什麼名字？”

“羅家棺材店，好不好？”孝成不假思索地回答。

賓賢聽了皺了皺眉：“這個名字有點俗了。”

“乾爹，他字都不認識幾個，你教教他吧？”玉屏連忙幫腔求教。

“棺材和其他喪葬用品的文雅叫法是‘壽器’，姓羅的開店可以叫羅記，不應叫羅家。我看不如叫‘羅記壽器店”吧？”賓賢說。

“壽衣算不算壽器的？還想到蘇州進一點壽衣來賣呢。”玉屏提醒。

“既然如此，”賓賢略一思索，“就叫‘羅記壽衣壽器店’吧。”

“乾爹一開口，店名就文雅了許多。”玉屏對她乾爹的文采是真心佩服。

賓賢又想起一事：“店門上要一塊匾額吧？我看那酒莊的匾額非常氣派的，你有這麼好的門面，你的匾額也決不能差。如果不嫌棄我的書法，我願意代為書寫匾額。”

孝成還沒回答，玉屏搶上去說：“乾爹給你寫字，省得你去求別人啦還要付潤筆，還不快謝謝乾爹！”

孝成抱拳對賓賢說：“蔣先生，你們一家對我的恩情，我，我……”

蔣太太插上來：“先別我我我啦，還有好事呢，這是我和蔣先生的一點小意思。”說罷遞給孝成一個紙盒。

孝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堆銀洋和一些紙幣。

他抬頭看着賓賢夫婦不解。

賓賢笑道：“原本南貨店的後倉是不用的，讓你住在那裡並不想收錢的，但是你很爭氣，幾個月後就一定要付租金，我就暫且收下給你存着。現在開店，就可以用這筆錢了吧。另外我還準備下一筆款子，你若有急需時可以借用。”

孝成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轉頭向玉屏問：“這個叫我怎麼辦呀？”

玉屏笑道：“乾爹的意思，你就收了說謝謝吧，你不是有手藝嗎？以後有辦法謝乾爹乾媽的。”

孝成感激得又想下跪，可是突然想到玉屏在一邊，她要做自己老婆的，讓老婆看見下跪會不會沒面子？於是只能再次抱拳向賓賢夫婦謝過。

自孝成去了浦西，老龍興一直只能一個人幹活，農忙時不得不雇個幫手，但是他總是有點捨不得花那個僱人的錢。

孝成每年都回來一兩次，每次都會給父母孝敬一點錢。這一次孝成回來，還帶來了要開新店的大好消息。

老龍興喜出望外，對龍興嫂說：“你看我當年讓他去周浦學木工活，計劃對了吧？”

“你厲害，你會想計劃，終於讓你計劃准了。”龍興嫂高興得合不攏嘴。

孝成又說：“阿爸，姆媽，這次還有一件大事。”

龍興嫂搶着道：“有相好的了？”

“姆媽猜得准。阿爸以前講過不許娶浦東的媳婦，所以我在浦西相中了一位女孩，想讓你們看看同不同意。”

龍興嫂雖然已經猜到了，聞此依然驚喜不已：“真的啊？兒子，好爭氣啊，又要開店，又要娶媳婦呀？媳婦叫什麼名字啊？”

“其實你見過的，就是上次唐表妹來養病時跟過來照顧的柳玉屏。”孝成說。

龍興嫂快活地笑起來，向老龍興得意道：“就是那個打了孝貴的小姑娘。聽聽，我上回就覺得那小姑娘好，沒看錯吧？”

孝成又說：“你們不知道啊，幸虧有玉屏幫忙，叫我專門只做棺材，我才能賺了錢，不然我什麼都做，又累又不賺錢。還有啊，若不是玉屏給我管錢，我是開不成店的。”

“她叔叔柳管家就是你的恩人，她要做你的老婆，太好了。不過你要小心，她的武功好，你以後夫妻吵架千萬不能動手，你會吃虧的。”老龍興提醒說。

龍興嫂卻嗤笑一聲：“武功好，又不能當飯吃。想那柳阿良，一輩子了，也只是個管家，你卻是老闆了啊，所以還是我兒子有本事。柳玉屏再能幹也只是老闆娘，不是老闆，對吧？”

“你也不用專門捧兒子，兒子畢竟還是得到很多貴人相助的，要感謝的。”老龍興在一旁給得意忘形的龍興嫂潑了點冷水。

一家三口這一晚高興地聊天打趣，到很晚也不想睡覺。

春天裡的外灘，夾道梧桐點綴着小小的黃綠色花朵，沿街印度式的洋房周邊花草各呈色彩。門邊窗前，盛開着夾竹桃，一片明艷的粉色。

這裡的房子大多是二層樓磚木結構，帶有屋頂的半室內長廊陽台環圍着房子。房子裡基本都不是住家，而是各種西洋人開的公司，還有好幾家銀行。

這幾年水泥價格下降，很多洋房已經有部分翻新改造，有些已經改造成三層或四層樓房了。

馬路上成行的店鋪前面，還有很多推車挑擔叫賣的攤販。黃包車奔來跑去，和步行的人群搶着道。偶爾可以見到列隊行進的錫克巡邏兵，這些錫克人個子高大，大多臉上有虬髯，身上穿着英式軍服，頭上卻古怪地包着紅色印度頭巾，上海人戲稱他們為紅頭阿三。

老龍興已經很多年沒有到過外灘了，如今終於有了充足理由暫時離開那總也捨不得的幾畝地。

孝成這幾天正有一件生活要趕，所以只有玉屏來接他們。上了岸，玉屏先讓馬車帶着他們在外灘兜了一圈。

上次過江時孝成還小，沒有跟來，老龍興自己則是目標明確，沒有時間去外灘，直接奔松江去看風水。就是那次松江之行讓他作出了讓孝成去周浦學木工活的決定。

如今的外灘，更漂亮了也更熱鬧了，人是越來越多。看着眼前景色，老龍興不禁感慨，自己的父母為什麼沒有想到走出浦東，來浦西看看？假使父母那一代就開始努力，自己會不會就能在浦西立住腳？孝成現在不就能站在自己肩膀上，有更大的發展，而不是現在這樣辛苦，到處求靠恩人？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老龍興還注意到長衫雖然更多了，長袍馬褂依舊盛行，但是最多的人居然還是穿短衫的，特別那些洋人，都穿短衫。當然洋人的短衫跟自己穿的短衫不一樣，外衣領子敞開，裡面脖子上還掛着一根襪子似的布條。

想來未必是衫子越長越有錢，至少那些有錢的洋人都不穿長衫的。

種田人沒錢，有錢人不種田，老婆的這句話多麼富有智慧！

他心裡的夢又做得大起來，想着什麼時候孝成能在外灘有生意呢？

已經不種田了，下一步該不做什麼呢？難道是不做木匠？

龍興嫂從來沒有到過浦西，看着車來人往的大街，一臉的幸福激動。

老龍興向着沿街櫛比鱗次的房子，還有另一邊川流不息的江水，指指點點給龍興嫂看，嘴裡開心地說：“你往那邊看看，那江對岸就是我們家呀。”

龍興嫂白了他一眼：“你別得意啊，兒子可是我肚子裡養出來的！”

“孝成是姆媽養的，阿爸教的。”玉屏在一邊兩下奉承。

“但是他在浦西靠的是媳婦大娘的指點。”老龍興不失時機地誇讚未來的媳婦。

看完外灘，玉屏先送他們到了孝成在春陽里租的房子裡休息，說好改天再去看城隍廟的鋪面。

去春陽里的路上，玉屏沒有忘記孝成的囑託，讓公公婆婆嘗了香飄過街的五香茶葉蛋。

老龍興夫婦看到一幢恢宏高大的建築，中央尖頂直插雲霄，比旁邊的房子都高，問玉屏這是什麼地方，玉屏告訴他們這裡是拜洋菩薩的地方，叫作教堂。以前只有洋人可以進去，自從小刀會作亂時華人躲進教堂避難，現在華人也可以進去了，只是自己從來沒有進去過，怕得罪神明。

怎麼洋人的物事都這麼好呢？老龍興心裡想，以後要看看洋人怎麼弄得有錢了，再替孝成計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