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古木蒼陰

孝成揉了揉眼睛，朝江對岸的家鄉望了望，轉頭問母親：“還記得阿爸在老屋裡說過的金錢鼠尾嗎？”

“滿人的老髮式？”龍興嫂問。

“對，我打聽出來了。”孝成面露得色。

“那好，告訴你爸去，讓他曉得你的厲害。”龍興嫂斜眯着眼看看丈夫。

“你兩個嘰嘰咕咕講什麼秘密？”老龍興問。

“你說的那個什麼金錢鼠尾，自己都不曉得，兒子打聽出來啦，”龍興嫂說着又轉向孝成，“跟你爸抖抖你的學問。”

玉屏在旁邊一手掩着嘴忍俊不禁。

老龍興笑嘻嘻得意地說：“不用兒子教我，我已經曉得了，媳婦告訴我的。”

“媳婦告訴的？那兒子你是怎麼曉得的？”龍興嫂有些驚奇。

“也是玉屏教的呀。”孝成坦白。

“啊？都是媳婦教的？”龍興嫂對玉屏豎起大拇指，“到底是浦西來的媳婦，有學問。”

渡船就要開了，老龍興最後還叮囑孝成，望江村的規矩，百日之內須帶新娘回鄉，還要設宴款待沒來浦西參加婚禮的親友。

城隍廟這樣的熱鬧地方，生意是很少會受到情勢影響的，就連打仗，荒年等災難，也會莫名其妙地讓城隍廟的生意好起來。

自唐代設立華亭縣以來，這裡上千年香火不斷，生意也不斷。在長毛作亂的幾年中，江南各省有點頭臉的人家都落魄逃亡到上海，城隍廟更加熙來人往，生意興隆。小刀會那幾年亂了小一陣，但自從小刀會失敗後，這裡已經好幾十年沒有戰亂了。

近年來外灘越來越熱鬧，西餐也漸漸吸引了一些海派華人，但外灘畢竟是洋人的地盤，地道的本地吃貨，還是要上城隍廟來。

這個在城隍廟中央地帶，有着王公氣派的門面，賓賢非常喜歡。他為自己引領教化，讓孝成進入生意之門，感到得意。他這輩子還沒有什么弟子學生呢。當然他也知道，以孝成的學養，是根本不配做自己的弟子的。

棺材店掛牌以後賓賢來看了好幾次，對着店門沿街漫步遠眺近看。

漸漸地，他開始嫌自己寫的“羅記壽衣壽器店”太囉唆，想着要不要改成“天下”，“金殿”之類的大詞語，但又怕會不會犯什麼禁忌。回去查了又查，雖然沒有發現什麼禁忌，他又擔心起名過於高大闊氣會招惹是非。

思前想後，自覺才思枯竭，終於作罷了。

放下了想改進店名的焦慮，賓賢反而心情隨和。間或到城隍廟閒逛，嘗嘗大殿附近的小吃，看着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群，“又得浮生半日閒”的雅興，悠然而生。

這天賓賢又到城隍廟閒逛，在離棺材店十來個店面處，發現一家“古香室”。

這不是劉安國說的那家古香室嗎？

愛其風雅店名，賓賢便走進去看看，發現這是一家賣畫幅簽扇文具的商店。

店主胡先生上來打招呼，聽賓賢自我介紹後，胡先生立刻說久仰上海蔣家儒商高名，熱情地引賓賢入店中，展示各式畫扇精品。

賓賢心知這“久仰”二字是半真半假，主要還是想在自己身上賺點銀子吧。

他在店裡走走，看看胡先生的藏品，見店中陳列雖有幾樣可愛可藏，並無劉家客廳看到的那種大幅書畫，想問，又怕被胡先生纏住了不好意思不買，就忍住沒問。他自己家中籤扇古玩已經不少，今天並沒有打算到這裡花大價錢，只是稱頌點評，並不開口問價。

走了一圈，他向胡先生抱拳相謝。

胡先生沒有做成生意，依舊不失熱情有禮，拱手相送：“蔣先生以後有閒情再來本店，可以看看我們後面陳列的中堂大幅。”

原來他果然有大幅畫，卻並不力邀強推。

賓賢對胡先生的彬彬有禮產生了好感，覺得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儒商，怪不得劉家也喜歡他。

出門時賓賢險些與進門一人相撞，那人趕忙扶住賓賢，口稱得罪。

賓賢抬頭一看，來人是個面相清癯的中年人。見他舉止儒雅，髮辮整潔，但衣衫陳舊，腳上的布鞋已經舊得怕要穿幫了，心想這人必是有才卻無錢的書生，心生一層敬意。

胡先生跟上來見了那人便說：“任先生你回來了正好。”

任先生？難道就是那位山陰任頤？賓賢心想。

胡先生繼續對任先生介紹：“這位蔣先生是識貨的貴客，本來因為你不在店裡，所以我請他以後再來的。如今你回來了，正是兩位有緣。”

賓賢聽了心念一動，生了結交的想法。

任先生對賓賢拱手道：“山陰任頤，拜見蔣先生。”

賓賢回禮：“原來是伯年先生，幾年前我在劉家客堂見過先生的大作，仰慕已久了。”

任頤聽了笑容滿面：“蔣先生見過敝作？那太好了，如有指正，敬請直言。”

“哪裡哪裡，蔣某雖通文墨，與繪畫之道卻是外行。”

胡先生對賓賢說：“蔣先生，伯年先生是虛負凌雲萬丈才，他的畫久後必然值錢，我老胡這一點上自許是有眼光的，你要知道，我這裡並不隨便誰的畫都肯掛出來的哦。”

賓賢被胡任兩位如此熱情介紹，不好意思硬走了，只好問道：“既如此，可否讓我見識一下伯年先生的大作？”

任頤引賓賢到店後一小間，牆上掛着五六幅畫，各有七八尺高，三四尺寬，多為人物仕女。

賓賢湊近細看了幾幅，見其設色丰姿多采，布局誇張奇偉，畫風非常獨特，當下差一點動心想買下一幅。但他考慮再三，終於忍住了。

家裡古玩已經不少，這上面花錢是個無底洞，再說這位任頤雖然畫得好，但名氣還不響，他的畫是不是真的值錢呢？

賓賢走出古香室，胡先生送出來又問了一句：“蔣先生是否常來城隍廟逛？”

“也不是，最近有個朋友在這裡開店，所以常過來捧場。”賓賢隨口答應。

“朋友的店？敢問哪一家？胡某也當去捧捧場。”胡先生追問。

“就是前面那個高大門樓下的羅記壽衣壽器店。”

“哦，恭親王家的酒莊，原來轉讓給你朋友了，那可是個好地方啊。”胡先生說。

賓賢又順便為孝成宣揚了一番，但心裡想這位胡先生八成是想再去推銷一幅中堂畫吧。

他知道孝成不會捨得花錢買畫，也不想讓胡任兩人去打擾，就說自己一定向朋友推薦古香室的藏品。

站在一旁的任頤接了一句：“壽器店不適合掛花卉人物，怕客人胡亂聯想，但古木蒼陰之類卻能烘托氣氛。”

“是的，伯年先生高見，古木蒼陰是好主意，我一定向這位朋友傳到先生的建議。”賓賢說罷告別離去。

後來賓賢見到孝成和玉屏，果真提到了古香室和那位山陰任頤先生的畫，以及他說的古木蒼陰。

孝成聽了不置可否，玉屏卻說，有道理，得空應該去看一看，我們的王公門庭也應該有點高雅擺設。

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這日店裡難得沒客人，玉屏坐在店堂里微微嘆着氣。

孝成問她是不是擔心什麼呢？

玉屏說：“你每天這樣勞累，賺錢全靠兩隻手，你休息一下，錢就斷了，你生病了怎麼辦？以後老了怎麼辦？”

“我只要每天儘量做，我又沒病，只要當心點別受傷就行了，你不用想這麼多。等我老了，我們一定會存下不少錢了，不是可以放在錢莊裡嗎？”孝成還是沒有理解玉屏說的嚴重性。

“你太勞累只是一個問題，還有啊，恆德和成大業兩家棺材鋪已經開了很多年了，生意給我們搶走了不少，他們肯定不開心。現在我們比他們便宜一點，所以來的人多，但是倘若他們也降價了，我們怎麼辦？最後大家都靠壓價生存，大家都忙死忙活卻沒有好日子過。”

“你也學會我阿爸的想計劃想計劃啦？”孝成笑了。

“你阿爸是對的，過日子一定要先算好的。你知道我叔叔從來不算的，所以從來沒有自己的生意，如果蔣家不要他了，他去哪兒？還不是我們要管。”

“對呀，你叔叔老了我們肯定要管。”孝成說。

“叔叔會老，你爸媽也會老。你阿爸倒是能想計劃，可是有一天他老了，羅家那些田地，我們也不可能過江去種，將來你阿爸姆媽也有要依靠我們的日子。將來這家棺材店要養很多人呢。所以光靠你兩隻手是絕對不行的。”

“有道理啊，以前老人們都說：‘吃不窮，穿不窮，沒有算計一世窮。’ ”孝成說着又想起一事：“對了，在南貨店裡我說過要收徒弟，你不同意說徒弟會搶我生意，如今有了大店鋪，應該可以收徒弟了？”

“你枉然有好手藝，沒我這個老婆，你什麼也做不成的。”玉屏對孝成的缺乏商業頭腦，有點無可奈何。

孝成趕緊賠笑：“對呀對呀，這是實話。那娘子大人你說該怎麼辦呢？”

玉屏走到八仙桌旁坐下，忽然覺得有點累。她閉上眼睛柔聲細語：“小羅老闆，你是聽慣了你阿爸想的計劃，如今來聽聽你娘子更厲害的計劃吧。我這幾天也想得累了，求你給我倒杯茶可好？”

“當然當然。”孝成趕快去廚房倒了杯熱茶端上來放在玉屏面前。

玉屏睜開眼，見了茶，倒覺得不好意思：“你做男人的，真去倒茶呀，我還當你要耍男人威風的呢。”

孝成聽了，挺起腰杆朗聲道：“我正為你差遣我倒茶心裡發火呢，所以倒了杯藥茶來，你喝了就要拉稀的，看你還敢不敢在我面前搭架子！”

玉屏便裝作小女人的樣子：“丈夫讓我喝我就喝，反正病了癱了還是你的人。”

孝成撲哧一聲忍俊不禁：“好啦，娘子大人趕快喝了茶，給我講講你的比我爸更厲害的計劃吧。”

玉屏喝了兩口茶，放下茶杯，數着指頭說：“有三件事需要考慮：店前，店後，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