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间闲愁

阿良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是啊，碰到这个人也是巧了。当时孝成告诉我，他师傅的墓地在村西头小树林外，我觉得故人的墓地，到了浦东，总得去看一看，就自顾一路往周浦跑，可是却哪里找得到？我一路上逢人便问，竟碰到一位热心人愿意亲自带我去墓地。”

“这人认识张木匠？”

“他说张木匠是他外孙的师傅。”

“啊哈，原来是这样，”玉屏恍然而悟，“你就是那时认识了孝成的外公，怪不得去外公家那天你们两个像老朋友。”

“不错，但是我不太想让孝成知道，外公也不想告诉孝成。”

“为什么？”

“怕他知道后责怪自己怠慢了师傅。当年他外公原以为张木匠是个外乡人，孤身可怜，给他送终已算仁义了，一切都是从简，一些浦东人惯常的规矩都省略了，没有想到孝成对师傅如此深情。”

“那么外公就把他省略的规矩告诉你了？”

“是啊，有七八个步骤，很烦呢，全套大弄起来，十几天都不止。”

“太好了，叔叔你懂得这么多，我真是找对人了。”玉屏松了口气，却转念又不解地问：“不过，为什么我婆婆都不知道呢？又为什么邻居亲友不来帮忙呢？”

“这个，我猜，是乡下女人不管这些是，亲友大概不愿承担这个麻烦吧？”

“我想啊，还是公公自己有些招摇了。孝成在浦西立住了脚，他自然有些得意，亲友们当面恭喜，心里还是有点吃醋，所以对公公家的事就敬而远之，会不会？”

“有道理，你在蒋家这么多年，学会了点做人道理啦。”阿良手指在玉屏额头上点了点。

“我们柳家的女人……”玉屏没说完，阿良接上去：“都是姑奶奶对吧？”

“叔叔啊，”玉屏顿了顿脚，假作生气，“好啦别多说了，孝成和婆婆等我们去救急呢。”

“好，我来收拾一下，你速去寿春堂买这几个香料，如果买不全，缺一两味也无所谓。另外带一把小木梳子回来。”阿良说着拿出一张方子。

“这方子是什么东西？要木梳子干什么？”玉屏不明白。

“船上慢慢跟你解释，先去买了来吧。”

玉屏和阿良两人到了望江村，孝成与龙兴嫂如逢救星。

阿良告诉龙兴嫂，多年前曾有一位浦东朋友告诉自己浦东人的丧葬传统，又扳着指头说了一番，龙兴嫂只记得零星半点，孝成是全然无知，于是决定老龙兴的全部后事，尽都听从阿良安排。

老龙兴的遗体已经在老屋后间的床上躺了一天了，幸好正月里天气寒冷，遗体依旧完好。

阿良让龙兴嫂和孝成马上清洗遗体，穿上体面的衣服，并且打开窗户让房里寒冷清爽。

走出后间，阿良让玉屏找一把剪刀和一碗水来，转身在门口的青石上磨起来。

等龙兴嫂和孝成收拾完出来，阿良的剪刀也磨好了。

四个人一起走到后间看老龙兴，见他身上穿得倒还整齐，脚上一双新布鞋，可是脸上胡子拉碴的。

阿良把剪刀和木梳递给孝成，嘱他说：“你先把你爸的胡须梳理直了，然后把边上乱须剪干净。”

孝成手巧，依言修剪了，老龙兴脸上果然精神了许多。

阿良又让孝成拉出那口雕花寿棺，感慨地对老龙兴说：“老哥哥，这口棺材是我们两家结识的因由啊，从此就陪着你啦。”

龙兴嫂看看又冷又硬的棺材，有些不忍：“要不要让他在床上再睡一晚？”

“亲家呀，就怕他身体受不了。我们过江耽误了一天，也幸好天气寒冷，身体才没事。入了棺，我这里有防腐香料，先熏着，明天让至亲的人来看一看，就可以盖棺了。此事宜快不宜拖。”

龙兴嫂听了，知道人走已无回路，抹了把眼泪，也就同意了。

把老龙兴在雕花棺材里安顿好了，铺上玉屏带来的香料，阿良又指挥孝成和玉屏在前间布置起灵堂供桌。

家里并无长条供桌，就用八仙桌权当了。阿良说烛台必须成双，供品盘子却要成单数。龙兴嫂在家里寻了一些饼干水果之类，凑了四盘，又把那个宝贝烟土盒子放在中央，也算作一盘。

一切摆放完毕，把老屋的前间布置得像个庙堂，比老龙兴活着时整齐庄严多了。

阿良对龙兴嫂说：“我们今日照着那规矩办，已经做了穿衣，设灵，接下来还有叫魂，哭灵，落葬，豆腐饭，和做七等几件事。”

龙兴嫂猛然一拍脑袋：“是呀，我这才想起来，怎么让孝成去麻烦你们，你也是跟一个浦东人朋友学的，我怎么没想到去问问我阿爸这个老浦东呢！”

阿良不动声色：“问我也一样，自家人本来就是应该帮忙的。”

玉屏站在龙兴嫂身后，向阿良眨了眨眼，各自会心。

“真是太谢谢亲家你和媳妇了。”龙兴嫂说。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下一步是决定什么时候落葬？我已经打听好你们罗家在望江村南边有块家族墓地。”

“亲家做事真是利索，不错，孝贵他爸已经告诉我墓地在哪里了。”

“那就请亲友来灵堂告别，同时哭丧，然后大家一起去墓地落葬。回来要请吃豆腐饭。这样哭丧落葬豆腐饭三件事也有着落了。亲家觉得哪天合适？”

“哦对，还有豆腐饭呢，那可要买很多豆腐素菜的，我一个人也得有几天来准备呀，村里村外的亲戚，得有四五桌呢。”龙兴嫂又担忧起来。

“亲家，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儿子媳妇如今有生意，有进账，豆腐饭我看就到九林塘镇上去买了让他们原桌送来把，顺带也请几个人来帮忙哭丧，让村里人都知道孝成是个孝子。”

“豆腐饭可以送来的，不用自己做？”龙兴嫂松了口气。

“阿良叔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孝成佩服不已。

“所有这些事，需要一天时间去安排，遗体现在有冷天气加上熏香保护，过几天应该没有问题，要不要通知大家大后天来？”

“好，都听你的安排吧。”龙兴嫂说。

“那好，孝成，现在你绕着棺材叫阿爸，他能听到，有什么事情要嘱咐他，你就对他说。这是为后面几天做准备，我们活人准备，你阿爸也要准备。”

孝成不解地看着阿良：“就现在？就这样叫？”

“对，你是儿子你先叫，亲家和玉屏如果有话也可以跟着叫。”

玉屏看着阿良，也对他的说法觉得奇怪。

“好了，亲家公什么都懂，孝成你照着做吧。”龙兴嫂说。

孝成站在老龙兴的棺材前，轻轻叫：“阿爸，阿爸。”

龙兴嫂站在一边也跟着叫：“他爸，你听见了吧？儿子叫你呢。”

“阿爸，你走好，你走好。”孝成说着说着，眼泪上来了，却想不出还要说什么。

阿良也走近前去：“亲家，现在只好对你的魂说话了，你儿子媳妇如今事业大好了，亲家婆以后也有福可享了，你要跨过黄浦江的梦想已经成功了，你在天上显灵，继续保佑帮助他们吧。”

玉屏跟在阿良身后，说了几声“阿爸，阿爸”。

“好了，这样叫魂就算完成了。”阿良说。

“哦，是听说过叫魂这件事，但是好像要到烟囱边去叫的？”龙兴嫂问。

阿良解释道：“亲家公一向做事喜欢雷厉风行，不拘泥于陈规陋习，比如孝成成亲，他就愿意从简。我想他的丧事，他也不愿意太烦琐的。我的朋友说浦东人的规矩，是按照家里条件，可简可繁，所以我一天之内，把该办的都办了，叫魂，穿衣，设灵，都可以一天做一件，然后入殡哭丧可以长到七天，豆腐饭都可以吃三天，弄的家人和亲友都精疲力尽。亲家你如果想要做得大一点气派一点，我们刚才做得都可以算排演，可以重新开始……”

“不要不要，”龙兴嫂打断他，“就这点事我已经脑袋痛了，他阿爸也不喜欢古怪规矩的，一切按都按照亲家柳大管家的意思办，很好，他爸一定喜欢。”

“那好，下一步，我们可以去通知大家大后天来吃豆腐饭了，这一切需要一两天时间准备。另外墓地要去看一看，可能需要人挖地。”

“这个我去请阿贵他爸找人帮忙。”龙兴嫂说。

“很好，钱，你不用担心。”阿良说。

“是啊，妈，钱我带来了。”孝成跟上去说。

“啊呀真好，如今这么大件事，这么快就能安排好了。他爸当年呀，就图个省钱，什么事都自己做，累了一辈子呀。”龙兴嫂说着说着眼泪又上来了。

晚上阿良与孝成一同睡了，龙兴嫂还守着老龙兴的棺材。她让等在一旁的玉屏先去睡。

玉屏走到里间，却又蹑手蹑脚地蹴回来，发现龙兴嫂对着棺材窸窸窣窣不停地说话。

葬礼那天，孝贵一家和望江村其他罗家的亲戚，还有周浦孝成的外公也来了。阿良说蒋先生因染疾不能来，替他送了薄仪银两。

葬礼过后，孝贵过来跟孝成耳语：“阿弟我有点事要与你讲，晚上有空吗？”

孝成：“有什么事情我们现在找个地方说去，晚上我想陪陪姆妈，好不？”

孝贵：“那就另找时间细谈吧。”

孝成觉得奇怪，就拉住孝贵：“这么重要的事？给我提个头吧。”

“这事有几家亲戚跟我说了，现在也不急切，给你提一个头也可以，以后商议起来你也不会觉得意外。”

“是家族里的什么事吗？”孝成边问，边转头告诉玉屏先送姆妈回去，他要与孝贵讲些事情。

玉屏带着龙兴嫂，外公和阿良先回老屋去了。

人都走了后，孝贵问孝成：“你阿爸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