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衢道棄兒

玉嫻看到阿良，立刻心知事情不妙：“我爹的病又犯了？”

“唉！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好過，你在的時候他故意裝出精神好了的樣子。詹醫生來了好幾次，已經告訴太太，他回天無力，要做好準備了。”

“我懂了，”玉嫻抹着淚對阿良說，“我們走吧。”

馬車裡，玉嫻摸摸自己的肚子，暗暗對自己說：“但願這孩子還能見到外公。”

賓賢已是非常衰弱，三四天湯藥不進。詹醫生幾乎天天來，可是也不見好轉。

玉嫻到了家，玉書和蔣太太陪她一起守在賓賢床邊，好半天了，賓賢昏昏沉沉，並無話語。

“爹爹，我有喜了，你聽見嗎？我有喜了，你是外公了！”玉嫻在父親耳邊大聲說了幾遍。

賓賢臉上泛起一陣紅光，吃力地睜開眼看着屋裡三個親人，抬起一手指指玉書。

玉書趕忙站起身去拿出兩張紙遞給玉嫻，說是父親寫的讓給玉嫻看。

紙上是賓賢一貫喜歡寫的顏體行書，卻因手抖，字寫得有些歪斜。

一張寫着：“可嘆東籬菊，莖疏葉且微。雖言異蘭蕙，亦自有芳菲。”另一張只寫了兩個字：“芳菲。”

玉嫻看了，對父親說：“爹爹，我明白了，如果是女兒，就叫司徒芳菲。謝謝爹爹。”

賓賢閉上眼睛，嘴角露出微笑。

三個人陪着賓賢，看着他衰竭下去，無可奈何。偶爾說一兩句話湊興，賓賢只是微微點頭，並不說話。

天色很晚了，玉書讓母親和姐姐去休息，自己守在這裡。

玉嫻想到自己還有胎兒在身，不可過於勞累，便聽話去睡覺了。

她半夜卻驚醒幾次，還躡手躡腳去賓賢的房門口張望一下，並無異樣。天快亮的時候，她和衣在床，終於睡着了。

玉書來推醒她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她並不多問，立刻跳起來跟着玉書到了賓賢房裡。

蔣太太，阿良，還有兩個傭人，都在房裡。另外還有兩個人，玉嫻沒有想到的，是玉屏和孝成。

幾天沒有說話的賓賢居然能用微弱的聲音說：“玉嫻，女兒。”他艱難地抬起一手，指着玉嫻。

玉嫻坐到賓賢床邊，兩手捧住賓賢顫抖的手。

賓賢的手繼續在玉嫻的兩手中顫抖。

兩滴眼淚從賓賢的眼中沁出來。他閉上眼睛，那兩滴瞬間變成了四滴，六滴，漸漸成了兩行。

手上的顫抖緩慢下來，漸漸消失。

手溫冷了下來。

滿房間的親人發出什麼聲音，說了些什麼，玉嫻一點也沒有聽到。

父親最疼自己。

父親飲淚而亡。

玉嫻捧着父親的手，心如刀絞。

第二年早春，滿城枝頭的芳菲即將到來的時候，玉嫻生了一個名叫芳菲的女兒。

棺材店生意一直繁忙，可是玉屏的肚子卻依舊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

這幾年孝成和玉屏兩個錢賺了不少，想要子女的心，卻也漸漸淡了。

阿良這天下午進店看看，見玉屏和幾個夥計前後忙着招呼客人，也沒空來跟他說話，玉屏遠遠跟他招招手，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下。

阿良也不想坐，就直接往店後面的工場間走，去找孝成。

孝成剛剛做完活，倒是不忙，正在收拾工具。

阿良走上前說：“孝成，叔叔有些話要和你商量，你今天有空嗎？”

孝成端了個凳子給阿良：“叔叔坐吧，我去給你倒杯茶。”

“不必，我跟你要單獨談談，店裡旁人太多，我們去茶館談，怎麼樣？”

孝成看看阿良：“叔叔有這麼重要的事跟我說？那好吧，我也正好做完了，我跟玉屏說一下，我先走。”

“好，我在外面等你。”阿良說着轉身就到了前店堂，見到玉屏，就說：“我要跟羅老闆去茶館喝茶聊天，老闆娘放不放？”

“行啊，你是老闆娘家的大老闆，小小羅老闆自然要聽你的啦。”玉屏見了叔叔就顯出一副小女孩樣子了。

阿良拉着孝成在茶館裡坐定，等茶房上了茶水點心走開了，對孝成說：“孝成啊，阿良叔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去周浦的路上，那時你才十四歲，很俊很可愛的，又老實，那個棺材做得真是好看。”

孝成笑道：“叔叔怎麼今天講老話呢？”

“年紀大了就愛講老話，你不會笑話我吧？”阿良說的是真心話，他最近確實感到漸漸老了。

“哪裡，怎麼會。叔叔說的那口棺材，我可真的費了很多心思，如今說實話，都趕着做，錢是賺了，活卻沒有那年代紮實啦。也全仗你阿良叔提攜，我才有了今日。”孝成說。

“你不忘本，很好，但是光記着舊事還不夠，還要不斷學新事，不斷上進。”阿良開始引導話題。

“你是說棺材店的生意？都是玉屏在管呢，我就是個做工的，談不上學新事吧。”孝成好像沒明白阿良的用意。

“你如今是個做工的，那你老了怎麼辦？張木匠手藝比你還好，也是個做工的，就是因為沒有孩子，才把一切都傳給徒弟。你甘願跟你師傅一樣，也到老沒有孩子，也找個徒弟傳衣缽嗎？你師傅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你不能學。”阿良說得婉轉，意思還是很清楚。

“叔叔你說的是應該有孩子吧？”孝成避無可避。

“不錯，你二人有何打算？”阿良終於進入主題。

“叔叔，你說的我明白，我們不也在盡力麼，可是沒辦法，只能認命啊。”

“胡說，”阿良有點情緒激動了，“怎麼會沒辦法！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娘天天盼着，不是我不疼自己的侄女，但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讓你們羅家斷了後，上海灘的規矩，太太不生，就討小老婆。”

“小老婆？這個，我做不來的。”孝成發窘的樣子讓阿良感到有點心疼。

“我知道你顧惜玉屏，你是好孩子，叔叔全明白，但你若討小的，我是支持的，玉屏那邊呢，我會去勸說。”

孝成聽完悶了一會，訥訥地回道：“叔叔，我只喜歡玉屏一個，不要別的女人。”

“玉屏再好，不過一個女人，你大男人總不能為了顧惜一個女人，就 ...... ”說到這裡阿良突然心中一顫，想起自己心中的那個女人，不說下去了，端起茶盞喝了幾口。

“叔叔，玉屏 …… ”孝成語無倫次起來。

兩人停了講話，各自喝茶。

過了一會，阿良又說：“江湖上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有時候走了一條路，就無法後悔，只能走下去。但是孝成，你今日是有錢，年紀還沒老，你可以有不同的選擇，阿良叔真的是為你好。”

孝成低頭說：“我知道了，謝謝你阿良叔，我想一想吧。”

出了茶館，阿良轉身又去與店裡找玉屏商議。

他對玉屏說了與孝成的對話，又說：“不是叔叔不疼你，叔叔自己當年也是像孝成一樣倔的，但那時我也沒有現在孝成的條件，到了這個年紀，什麼都晚了，雖然有你這麼好個侄女，自己沒有孩子，畢竟是個遺憾。孝成是個好人，就是娶了姨太太，也決不會對不起你的。”

“不勞叔叔你來說，我早就想到這事了。我不是小肚雞腸的人，我也勸過他討個小的，還答應他一定當妹子對待，不會無端爭寵，可是他卻決不肯負我。”玉屏無奈地低下頭。

阿良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傻小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