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愛(Precious)是一個中學生,一個非裔美國黑人,生活於紐約的哈萊姆,“珍愛”這個名字是她根據她原來名字諧音給自己取的,因為她是個無人珍愛的孩子。她“胖得象一個災難”,自幼長期被自己的生父強暴,並生有一個源自她父親的患有先天愚型的孩子。珍愛與她的母親瑪麗生活在一起,而這個母親則“像一頭癱坐在沙發上的鯨魚”,整天看電視,打罵女兒,靠騙取救濟金度日。從她那兒,珍愛得到的是無休止的惡意的羞辱和謾罵,甚或毆打,理由是“珍愛搶走了她的男人”。
因為珍愛第二次懷孕,學校不得不勸她退學,推薦她去“一對一“特教學校”(顯然美國的教育系統並未完全放棄這些來自問題家庭的“問題青少年”)。在那兒,珍愛的生活開始發生轉機,她遇到了富有愛心的女老師雨小姐,和一群“問題女孩”同學。源自社會的關愛和支持,使珍愛脫離了她那個地獄般的家庭。
在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珍愛所受的大部分傷害都來自家庭,她的家庭就是她的地獄。這顛覆了通常人們對家庭的概念,不管是在東方還是西方,“家庭”和“父母”幾乎就是“愛”的代名詞。所以當珍愛被查出染上艾滋病,在課堂上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是這樣控訴“愛”的:“愛從來沒為我做過任何事,愛擊垮了我,愛強姦了我,使我感到自己毫無價值。顯然,珍愛對“愛”這個概念的內涵的理解是錯誤的,她描述的實質上是她的家庭印象,是她對父母的印象,她的父親在強暴她時就是在說“爸爸愛你”。
可見人們是怎樣容易地被約定俗成的觀念所束縛,走不出來。就象狗,不管主人怎樣虐待它,在它看來都是“愛”的表現。狗這樣想倒也罷了,畢竟是畜牲,靈性昏朦,不過也有部分人也這麼想,這麼認為。小時候,有次我姐跟我評價貓狗,帶着讚賞的語氣,她說:“狗很忠誠,主人再窮它也跟着主人”,又帶着厭惡的表情說“貓是奸臣,嫌貧愛富,誰家有好吃的去誰家。”我那時很小,正處於對姐姐的盲從階段(她長我三歲),固然感動於狗的忠貞不二,不過也隱約覺得貓的選擇似也無可厚非。
一種思想產生一種行為,基於這種思想,我的姐姐對“家裡人”總是很任性,經常亂發脾氣,可以說是為所欲為,罵所欲罵,她認為家裡人就該是她的“出氣筒”,就該無條件地愛和接受她。所以後來她在我這兒碰了釘子後,很傷心地說:“不管老爹(指我爸)怎樣對我,我還是愛他”。我爸雖然為人正派,但性格粗暴,經常打罵子女。言下之意,她以為我也信奉她的“神聖家庭哲學”——在我看來其實是“狗的哲學”:就是人該無論如何忠於他的家庭,家人,哪怕這個家庭再爛,再不堪,哪怕這個家庭的成員之間的關係充滿了緊張憤怒,怨恨遠遠多於愛——心理不成熟的人建立起來的“愛”通常也只是“餓鬼愛”。
這就是“家庭=愛,家人=愛”這類觀念的欺騙性。中國人的這類觀念尤其堅固。 我前兩天查詢“受虐婦女綜合症”,有一篇文章中提到一個案例,說是某婦女長期遭受家暴,甚至被丈夫打瞎一隻眼睛,而法院還不準備判離。我猜那法官的榆木疙答腦袋裡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以及“家庭神聖”觀念做祟吧。
我之所以想查詢”受虐婦女綜合症”,也是突然想起一些童年往事,小時候,我家附近住着一家人,是蒙古族,那家的大女兒叫哈斯,好像比我小個一兩歲,長得蠻漂亮,白皮膚大眼睛,學習成績也不錯,但卻總是穿得破破爛爛。哈斯下面還有兩個弟妹,跟姐姐一樣聰明漂亮一樣衣衫襤褸,因為家庭的疏於照顧。因為她們的媽媽是“瘋子”,當時人們都這樣認為。哈斯的媽媽身材瘦削,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面無表情地在街上遊走。她面容清秀,據說曾做過小學教師。她致瘋的原因是長期被丈夫虐待。聽人說哈斯的爸爸經常打她,而且打得非常狠,我爸爸還親眼見過一次,就在一個公共場合,這個丈夫粗暴地將妻子踹倒,接着就是拳腳齊上,連我爸都看不下去,上前勸阻了他。這個男人我也見過,他身材高大,穿着皮夾克,衣着整潔體面,看起來也正常,並無特別的惡形惡狀。可就是這麼一個看起來正常的男人,卻製造了一個悲劇家庭,他的妻兒看起來總是那麼可憐,她們平時是怎樣生活的?是什麼在維繫着這樣一個家庭?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由“愛”維繫的。學佛後才知道,家庭是由業緣維繫的,這樣的家庭則顯然是被惡緣系縛在一起的。
在中國,有人解救流浪的貓狗,但卻無力拯救做為乞討道具的受虐兒童,婦聯說是“無能為力”,我猜那背後又是那“神聖家庭”觀念做祟,認為”子女是父母的所有物”的陳腐觀念作祟,這跟珍愛的文盲母親瑪麗的觀念如出一輒,當那位女社工就她聽任丈夫侵犯女兒一事責問她,她還理直氣氛壯地反詰:“她們(珍愛和她的孩子)是屬於我的,不是嗎?”她始終認為她的後代是她的私人財產,可以任由她處置。事實上她希望珍愛和孩子搬回去跟她住的目的還是騙救濟金,而且有一個可以任意施虐的對象,以發泄她對失敗的人生的所有怒氣。
珍愛唯一的幸運是生在美國,有相對比較完善的社會救助體系向她施以援手。在一個文明社會裡,當一個公民降生時,他或者她就已經有了獨立的人格,她並不屬於誰,她的父母可以是她的監護人卻不是她的所有人。當這所謂的監護人成了施虐者時,就該由社會機構以及家庭以外的人強力介入,因為這樣的家庭不是正常的家庭,這樣的“骨肉”不如分離更好。
雨小姐回應珍愛對“愛”的感言時說:“這不是真愛”。的確,我一向認為,家庭並不一定是“真愛”的來源,或者唯一的來源。它有時可能是壁壘堅固的地獄。比如對“珍愛”,對哈斯的母親。
事實上珍愛所受到的真愛——溫暖和關懷,都是來自社會的,來自家庭以外的人:推薦她去特教學校的女教師,富有魅力又有愛心的雨小姐,珍愛第二次分娩住院時的男護士,還有她那些看起來放蕩不羈,行為不檢的同學——她們給了她友情和同情……
這就是伍迪·艾倫一直在嘲笑的“愛是一切問題的答案”。我覺得他不該這樣嘲笑,不過前提是要善於識別真愛,真愛並不是以家庭為界的,如果有真愛,我們就不會冷漠,就不會對他人的苦難坐視不顧,或者以種種藉口對處於困境的人袖手旁觀。
珍愛在日記中寫道:“有些人曾經生活在隧道里,在那條隧道里,他們唯一的光亮就是自己內心的光亮,當他們逃離那條隧道之後很久,他們仍舊照亮着身邊其他人。”
寫於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