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這是“衣食住行”系列“行”的第四篇。寫完“劉家大院”,現在寫“吳家園子胡同”,我最初走的第一條路。這是之一。
我兩歲時住進了劉家大院,大院就在吳家園子胡同裡面。平日裡我們都把它簡稱為吳園胡同。三年後的六零年,發大水了,常常吃不飽,五歲的我也開始記事了。
這是我對吳園胡同的第一個記憶:胡同里到處是水,沈丹公路兩邊地溝里的水更多,都滿了,溢出來了,沒到了腳脖子上,我和小朋友很興奮,光着腳丫子在水裡趟來趟去,大水嘩嘩地淌,還有魚,挺大的,抓。
偶爾我們還會說幾句兒歌:“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
但沒結婚就不是兩口子,所以還要玩另外一個遊戲,娶媳婦。
“傻小子,直發愁,哭着喊着要娶媳婦。娶回家裡幹什麼啊,摟着抱着睡熱炕頭……”
但到了晚上我們還是要回各自的家去睡覺,別說炕頭,就連炕捎也沒有我們抱抱的地方。
(鳳凰山)
有一天,我跟着兩個哥哥走出了胡同,順着沈丹公路走了兩里來路,到了大白橋。渾濁的河水打着漩渦,翻着浪花,飛快地向前流,水面都沒過堤壩了。時而,激流中漂來破家具,也有豬,淹死了。
也就是這一年,我們吃窩邊草了。野菜啊、樹葉啊,樹皮啊,凡是能塞進嘴裡的,都使勁塞。
我們劉家大院側邊的大榆樹,樹皮被我們扒下來吃了。我大哥前幾天還回憶說:“挺甜的。”我說:“太綠色的食品了。”
兩年後,一九六二年,我上學了,文化小學。走出胡同,穿過兩三米寬的沈丹公路,就到學校了。走近路,從倒塌的牆頭直接能走進學校里。
上學、放學,我都走這吳園胡同條路。有時幾個同學一起走,有時自己走。
吳家園子胡同大約三四百米長,一頭連着沈丹公路,一頭連着鳳城絲綢廠的大圍牆。不過,胡同並沒有連在一起的大牆,它就是一條土路,剛夠一輛大馬車通過,一般是二小隊的馬車,送菜到縣裡的蔬菜公司。
胡同兩邊或密或疏,住了將近五十戶人家,三百來號人,他們分為三種類型:市民家庭、農民家庭、市民與農民混雜的家庭,又稱工農聯盟戶。
在這些人家的旁邊、後邊,有幾片大小不一的菜地,分別屬於鳳城鎮園藝五大隊一小隊和二小隊的。一小隊的社員都住在胡同南邊的房子裡,二小隊的,北邊。
現在想起來,吳家園子胡同的最大特點,就是市民與農民混住着,並且這條路上走的人也是混雜的,在鳳城絲綢廠(簡稱二廠或綢廠)上班的人,愛走這條近路。農民到隊裡幹活,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下雨天就有了區別,道濘,紡織女工就繞一點路走沈丹公路,農民還得走這條路去隊裡幹活。
從沈丹公路下來一進入吳家園子胡同,路北邊第一處是李家那個院,前面兩間房,後院五間,住的都是老李家的兄弟姐妹,他們大都是二小隊的社員。
李叔家住在前院最靠路邊的兩間房裡,他在鳳城農科所工作,是木匠。李嬸是社員。他們的大女兒後來成為我大嫂。兒子李富有比我大兩歲,我們一起幹了兩年多的農活,他後來娶了一個媳婦,是岫巖農村的,很偏僻的一個小地方,名字叫李桂珍,人漂亮,很聰明,很能幹。
插句話,這是我們鳳城鎮園藝五大隊二小隊的定律,姑娘們找對象,一般找城裡的市民、工人;小伙子找邊遠鄉下的農民,一般都是介紹來的。
改革開放後,李桂珍開了一個小雜貨鋪,掙了一些錢,也丟了一點貨,但大都是自家的親戚順手拿走的。這讓桂珍有些緊張,哪怕就是上廁所那陣功夫,也防不住有人行動神速。有時,我媽溜達路過小店,她會說:“范大娘,你進來坐會兒。替我看看。”
李叔與我爸是親家,自然有相像之處,其中一點就是都挺摳門的,李叔比我爸還扣,但他捨得出力氣,我爸也捨得力氣。街坊鄰居家的,我只看到我爸請過這個親家吃飯,有時還炒了四個菜,比兩個還多兩個。
李家大院後院西邊是大人叫李三我叫三嬸的一家人。三嬸的丈夫死了,後來介紹了一個新三叔,也姓李,是我爸在丹東建築公司的工友。這件事最初遭到了她的姐妹們的反對,但三嬸一心要再嫁。理由也很充分:“你們能每個月給我現錢花嗎?”
自然不能,三嬸和她的姐妹們都不發工資,到了年底,生產隊裡才算一次帳。
東邊住的是老楊家,楊大叔是李家的女婿,他叫“楊大個子“,我們二小隊的副隊長,他說過一句話:“互助組那時候日子最好。”
他大兒子楊立龍找的媳婦記得是山東的,最初我們聽不懂她說什麼,長了就懂了。結婚後他們在前院蓋了兩間房,夫婦在一起過日子,生孩子。
楊立龍後來當上了正隊長,大隊書記。我當大隊的團支部書記時,他是副書記。許多年後看到我時他說:“你出去了。”
又問:“美國真的沒有戶口本嗎?”
楊大叔女兒楊麗萍也是我們小隊的,嘴有點扁,但還愛說話。但那話,用現代的詞來說就是愛耍嬌。但小伙子們大都不太懂風情,幹活累的。
中間那屋後來是李奶奶住的。
李叔的媽媽李奶奶幾乎是唯一能鎮得住我爸的人,我爸持守了尊老但不愛幼的傳統。有一次我爸要打死我,那年我十四歲,都持續到夜裡十點了,我爸還精力充沛。有人就把李奶奶請來了。李奶奶來了,坐在地上的木板床上,也沒說啥,我爸就明確表示:“你要是不學好,看我不打死你。”
這個“你”是我。
這齣戲老讓我想起另一齣戲,《紅燈記》裡“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的一段道白:“……十七年來我們瞞着你,今兒都給你說了吧! 爹爹不是你親爹,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你姓李,我姓陳,你爹他姓張!……”
這讓我很困惑,有沒有可能我不姓“范”,比如,姓“菜”,小時候我媽媽就說過我是從道上撿來的。那年我已經十四了,距離弄清真相也就剩下三年了,耐心地等待吧。
李奶奶能鎮住我爸是小事,她還是居民組長,應該算作是幹部,雖然屬於基層的。她主持過會議,批鬥胡同里的壞人,這個會議我沒有參加,我們學校里也有壞人,要堅決鬥爭的。
我媽和一些其它農民也沒參加,因為生產隊裡也要開會鬥爭。並且,用現在的詞來說,更刺激。不像市民開鬥爭會,光是嘴上說說。貧下中農真的是伸開粗壯的大手,或者,握緊鐵拳,打!打嘴巴子,擂胸,很有力,很給力,很暴烈,很血腥。
李奶奶留給我印象最深的話,就是她挪動着小腳奔波在吳園胡同,一邊走,一邊喊:“開會啦!開會啦!”
多年後看《芙蓉鎮》這個電影,結尾是喊:“運動了!運動了!”
我覺得不好。還是說“開會啦”具有更深刻的日常性。
2021.7.15--27於美國家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