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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21)社教運動 (2)
送交者: 談伯瑞 2016年08月07日11:15:2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漢中縣的四清運動開始了,按照上級的規定,學校要納入到當地的運動中去。以往滿身光環的王國平,立刻變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而且是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是深深埋在革命內部的國民黨特務。昔日燒香拜佛的梓童廟(王道池小學校址),儼然如審判小鬼的閻王殿。

講桌上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在初夏的夜晚裡搖曳,把教室里的氣氛渲染得沉悶而恐怖。金寨公社葉家營大隊的工作組組長王普會(洋縣人),坐在教室里的講台上,抽着香煙吐着濃霧,不時地瞅瞅下面的“階級敵人”。王國平本來身材瘦弱,眼睛近視,眼球有點兒突出,稀疏雜亂的頭髮遮不住低沉着的頭皮,脖子上吊着五六十斤重的胡基,膝蓋下還跪着碎瓦渣,流出的鮮血把瓦渣滲得殷紅,像被黑白無常捉拿來的小鬼。(據當時的在校學生講,王普會為了逼供,經常給王國平脖子上掛兩頁胡基,重一百二十斤左右)

“王國平,你哥哥是地主分子,你老婆是地主分子,你弟弟也是地主分子,你妹妹還是地主分子,你卻是共產黨員,誰信?神說鬼都不會信!呀也!我看你們一家子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你能好到哪兒去?‘啥窯窯燒的是啥罐罐,啥蟲蟲生的是啥蛋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這麼淺顯的道理你都不懂,還配當什麼校長?王國平!都說你是個老實人,為啥不說老實話?”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老實交待!你混進黨內的目的是什麼?”

“為黨和人民老實工作。”

“哈哈,太陽還真是從西邊出來了,你是為國民黨在老實工作吧?國民黨臨走時給了你什麼潛伏任務?”

“沒任務。”

……

通過內查外調,卻沒有一點兒線索。王普會不死心,他堅信,一窩地主分子的家庭里,不會生出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來,狼群里不可能長出綿羊,他混進黨內,肯定有其反動目的。於是,除了棒打繩吊外,採取在脖子上掛胡基、跪瓦渣的酷刑,輪番批鬥,不讓喝水,不讓吃飯,不讓睡覺。在種種酷刑的折磨下,王國平說出了在臨解放前,曾參加過村裡的一次聚會。王普會一陣驚喜,驚嘆自己的判斷準確無誤。

“娘也!你個王國平呀,應該叫你‘亡國奴’才對。糞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給你來更硬的,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了英雄好漢。你要早說出來,大家豈不都省事?”

王普會在講台上猛吸了一口煙,煙頭上的紅光在昏暗的教室里顯得特別明亮。略停一會兒,緊接着窮追猛攻:“在什麼地方開的會?”

“在我堂哥王國璋家。”

“王國璋是什麼成分?”

“地主。”

“參加的都是那些人?”

“有……

“你們的組織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胡說!是不是叫‘反共救國會’?”

“不是,是防範土匪的會。”

“娘吔!你還在滿嘴胡嚼,共產黨在你們眼裡不就是共匪嗎?你在裡面擔任什麼職務?”

“沒有職務。”

“按你的情況,不過是個副會長,你大哥王國瑞才是會長!郝志才是秘書長,對不對?”

“不是你猜想的那樣。”

“狡猾抵賴!你騙得過革命群眾的火眼金睛嗎?”

就這樣,父親平白無故的當上了“反共救國會”的秘書長。

王普會撈到了政治資本,用同樣的酷刑,加緊了對其他階級敵人的審訊。並且組織人力整理好材料即刻上報,建議立即逮捕,一網打盡。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這期間,金寨公社葉家營大隊的社教工作組,隔三岔五派人來郝家溝大隊提審“犯人”,酷刑也就接連上演。

這天早晨,徐家坡公社通知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全家人估計,大概父親就在今天要離開我們。大妹惠琴預料父親入獄是早晚的事,眼含辛酸的淚,抽空為父親做了一雙鞋。父親坐在床邊,惠琴跪在地上要親手為父親穿鞋,一邊穿鞋,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穿好以後,她一把抱住父親的雙腿抽泣不止,父親也傷感不已。平靜了一會兒,她抬起頭,飽含淚眼地說:“大大,看在我們兄弟姊妹的份上,你甭想不開,千萬要回來,全家人都在等你,家裡有大哥二哥和我,一切你都放心。”說完,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嚎啕大哭,父親更是泣不成聲,全家人無不傷心落淚哭成一團。

不光是我們,被牽連的地主分子王國瑞、王國璋及王國平家裡,無不上演着人世間生離死別的悲劇,都把今天看作是灰色的日子。

然而,我們都估計錯了,阿門!但願如此。

當天,徐家坡公社果然逮捕了幾個人。事後,村里人經常笑着說,那天,在公社大門前的場子裡(這兒曾是賣柴草的市場,合作化以後自然消失),公社書記任仕讓,端了一把小靠背竹椅,一跨出公社大門,看見來了不少的公安人員,用他的南山腔說:“吔?!今天莫非要捆他娘的幾個,去喝四兩湯湯唻。”萬萬沒有想到,大會開始後,第一個被五花大綁去喝四兩湯湯的竟然是他。

王國平的“反共救國會”純屬屈打成招。王普會上報的材料,社教武鄉區分部認為案情重大,必須從重從快將所有成員一網打盡,遂派出專案組前往郝家溝進一步深挖摸底,防止敵人狗急跳牆。然而令他們困惑的是:組織的領頭者發起人不但不是這三個地主分子中的一個,反倒是貧農成分的郝志奎,此人已於1955年得病去世。參加者絕大多數是貧下中農,其中有現在郝家溝生產大隊的貧協組長郝全美,貧農郝全英、郝福成、郝志壽、郝林,王家橋小隊的貧協組長王振英,貧農王振才、王志正、王升吉等人。

臨解放前,國民黨自顧不暇,地方上土匪橫行,連窮人也不放過。於是,郝志奎召集郝王二村的部分人,在王國璋家聚會,鄉里沒啥好吃的,就把王國璋家的一隻鵝殺了,在郝全英的雜貨鋪里買了兩斤燒酒。席間,郝志奎說,現在土匪逞凶霸道,大家注意一點,凡來村裡的生人,有可能是土匪的探子,互相通個氣,防着點兒,晚上有什麼動靜,敲鑼為號,大家一齊出動,起碼能震懾住小股土匪。誰也不曾料到,十幾年後,一次小小的聚會,變成了王普會心目里的“反共救國會”。

說來也怪,三個地主分子竟然沾了貧下中農的光,要不然還要演繹出多少慘劇。

到了今日,這一干人早已作古。王國瑞的兒子王永德,提起這事心裡難以平復:“狗日的王普會,沒一點兒人性,非遭報應不可!哎,也怪我二大這個人,啥不會交待,偏把這事抖出來,害了自己不說,還把父親、舅舅(指我父親)、王國璋大大害得想死不得死,想活活不展,兩個膝蓋跪得稀爛,脖子上被掛了胡基整天抬不起頭,還得上工幹活,太遭孽了啊!”

“教育”四類分子暫時告一段落,工作組的下一個矛頭,指向“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支書郝德清首當其衝,被打得在家睡了兩三周也起不了床,待到略能走動時,積極分子給他做了一個重重的木牌,用細細的鐵絲掉在脖子上遊街游鄉。每次游完,頸項上勒出道道血痕。接下來挨打的是為郝家溝做過好事的原任隊長郝志發,比較而言,他挨得最輕,但內心的傷痛卻最重,鬱結成疾,三年後患胃癌去世。

“教育”過了原任隊長郝志德,該輪到現任隊長,外號青蓋蓋的郝志夏,這一次,全隊的男女老少像過節日一樣高興,因為他是為隊裡私分棉花,連夜背上棉花上公社告狀,靠出賣社員的利益,取得了公社幹部的信任上台的。社員們已經到手的棉花,不得不一一交出來,讓武鄉收購站收了去。大家心裡早就窩着一團火,只是沒有發泄的機會。正如老百姓的口頭禪所說:“三年等到了閏臘月”,這個機會終於來了,四清運動,給了整他這個害群之馬的天賜良機,所以,打他打得最為兇狠,也最為過癮。就連不是積極分子的社員,也要在朦朦朧朧的月色里,給他幾個“刁刁錘”(偷偷打人),或者踢他幾腳,出出這口惡氣。

多少年後,郝家溝的人還和外村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爭執:“誰說社教運動不好?要不是社教運動,我們村里人見人恨的地頭蛇,誰敢動他半根毫毛?”

斗罷了四類分子和走資派,下一步該輪到“成分升級”,也就是補民主革命不徹底的課。

自從工作隊進村,中農和上中農的頭上就懸着一把劍,不知道在哪一天,自己立刻變成了漏劃的地主富農,房屋沒收,家產被奪,子孫代代還要跟着倒霉。隨着運動的進展,附近生產隊揪出來的漏劃地主富農越來越多,中農、上中農猶如正在慢慢烘焙的肉餅,時刻處在火燒火燎之中。直到社教工作隊半夜裡偷偷捲起行李逃走,他們才漸漸放下心來。而附近的望江公社東邊的楊家灣,村里沒有一戶階級敵人,一場“二次土改”的帷幕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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