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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市大街:那些年的人和事
送交者: 羊市大街 2017年01月19日18:07:4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那些年的人和事

 

我在博客里發了一篇回憶文革期間我在大學裡種菜的經歷,沒想到居然引來一個大學同班同學,而且是一起勞改過的難友。看到那片菜地,遇到當年的同學,四十多年前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的大學生活,一點點地浮現在眼前。

 

1968年7月,軍宣隊(全稱是: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校後,終止了兩派分區而治,互不來往的局面,北京高校進入了毛澤東指示的“清理階級隊伍”,“斗,批,改”階段。那些熬過紅衛兵,造反派批鬥的高級知識份子,卻被軍宣隊當成“階級敵人”從肉體上消滅了。1968年,北京各大專院校和科研部門被軍宣隊迫害致死的教授,研究員,遠遠超過文革初期被紅衛兵害死的。

 

我們學校的軍宣隊在“清理階級隊伍”時,當然不會放過我這個“歷史反革命”。讀者也許會奇怪,一個22歲的青年,怎麼就成了“歷史反革命”?1964年,大學裡組織了學習毛主席著作。那年我十八歲,是大學二年級學生。我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別的出版物都是簡體字,橫排版,惟有《毛澤東選集》是繁體字,豎排版,這不是搞毛主席的個人迷信嗎?就這麼一句話,一頂“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革命帽子就給我扣上了。

 

我的另一條罪狀是攻擊毛主席大國沙文主義。1964年,人民日報刊登了一條新聞:毛主席接見馬里總統凱塔。我看了隨口就說,國無論大小一律平等,毛主席怎麼可以接見外國總統,應該是會見,不然外國會說中國大國沙文主義。當時,三輩貧農出身的班級團幹部就高聲斥責我說:“毛主席是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怎麼就不能接見一個小國的總統?”

 

就因為這兩條罪狀,從1964年起我就被劃入另冊,作為反動學生被內控起來。從文革後期對我批判看來,從1964年起,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監視匯報,而我還完全不自知,還在那裡傻呼呼的要求進步,爭取入團。所以直到我出國,我唯一加入過的政治組織就是少先隊。我是1966年6月底才從農村四清回到北京,一進校就被國防科委的現役軍人工作組打入另冊,準備拿我開刀。只不過工作組壽命太短,還沒來得及整人就被趕走了。

 

血統論猖獗的時候,我在班裡公開反對“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在教室黑板兩側貼出對聯“英雄好漢須經革命實踐考驗,反動渾蛋並非幾人能下結論。橫批:晚點再說。(現在人也許會以為是炒作,但那時候是需要勇氣的)班裡的紅衛兵就招開對我的批判會,並在全院範圍內貼滿了批判我的大字報,壓的我抬不起頭來。

 

軍宣隊最拿手的就是鎮壓反革命,一進校就把我列為打擊對象,新帳老帳一塊算,對我實行群眾專政,由貧農出身的班領導對我宣讀勒令,要我低頭認罪,老實交代,交出全部日記和書籍。召開班級批判會,每天交一份檢查(這些檢查在1980年全部退還給我了,保存至今)。毛主席在7月28號招見北京高校五大學生領袖時有個講話說,北京的大學生不管有什麼言論,讓他們說好了,不要抓。自從這個指示傳達到學校後,對我的批鬥基本停止了,軍宣隊則忙於應付六八屆的畢業分配。1968年12月,我們這一屆全部分配完畢,只留下幾個挨過批鬥的不予分配,其實就是軍宣隊為自己留面子。如果把我分配了,就等於說他們整錯人了。公開的理由是留在六九屆參加“斗,批,改”。而且我一分配,工資就46塊,比工作20年的三級工還高,出於嫉妒,他們也不想讓我逮這個便宜。

 

六八屆一共留下五個人,我一個,還有一個就是看見我博客找來的同班同學,蒙古族,中農出身。學校軍樂隊首席小號手。因為開會的時候隨手在報紙上亂寫字,被階級覺悟高的學生發現,對着光一看兩面的字合在一起就是反動標語。第三個是譚震林的兒子譚淮遠,老紅衛兵司令。他老爹在台上時,他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他爸爸被打倒了,他就成了“老子反動兒混蛋”。再加上此人什麼都不吝,不把軍宣隊放眼裡,怪話多,也給關了進來。第四個是個軍隊子弟,叫章盾之,文革初期也是紅衛兵,破四舊神氣的很。他知道很多內部消息,散布不少反對林彪言論,被打成反革命。他是我們之中唯一在全系批鬥會上被押上台的。最後一個叫王作強,出身於北京工人家庭的紅衛兵,運動初期本校的紅衛兵在北京抄家出了名,被中央文革派到上海抄家。他抄出資本家的金元寶後見財起意,裝在褲兜里。沒想到褲子太破,兜里有個洞,元寶掉出來了,給中央文革丟了臉,也被勞改。他自持出身好,是經濟問題,總要表現的比我們這些政治犯優越。

 

六八屆都離校後,我們五個就集中在一間寢室里,每天起來面對毛主席像認罪,早請示,晚匯報(就是對着毛主席像,手捧紅寶書,念毛主席語錄)。白天掏糞種菜,晚上不許出門,離校要請假。

 

我和譚淮遠雖然同系同屆,卻不同班,他原來比我高一級,因病休學一年。以前從來沒什麼來往。第一次在公共場合看見他是8月18號晚上,他帶領本校的紅衛兵上天安門城樓與毛主席見面後,回校代表紅衛兵向全校師生匯報的歡迎會上。當天我也在天安門前擔任標兵,就是用人把廣場分成十條通道,每十米站一個人,群眾遊行隊伍分成十列縱隊,從這些通道穿過,防止有人越過標兵線湧向天安門,造成擁堵混亂。從建國以後,標兵一直由我校師生擔任,北京市民學生年年遊行,訓練有素,標兵線只不過是個路標,從來沒發生過遊行隊伍越線的事。然而外地紅衛兵接受毛主席檢閱時就全亂了套。毛主席一露面,廣場上所有的人一起湧向金水橋,走過去的往回返,沒進來的往前擠,檢閱後光鞋就運走好幾卡車。

 

毛主席檢閱遊行時,有時候會離開城樓,或者休息,或者會見一些人。觀禮台上的紅衛兵看不見毛主席,就會揮動語錄高呼:“劉主席,我們想見毛主席”。可是晚上譚淮遠帶隊匯報時,只說“我們想見毛主席”。加上新聞報道中,劉少奇排名從第二降到第八,我都感覺中央可能有什麼變動了。當遊行隊伍走過我面前,碰巧毛主席不在主席台,有些人就會問,毛主席在哪。我回答了一句:“毛主席下台休息了”。碰巧被10米外的另一個同學聽見,就又成了我一條“惡毒攻擊”罪狀:“要毛主席下台”(別笑,這事在外地可能就是死罪)。

 

從那以後,我和譚淮遠在一間宿舍住,接觸機會多了,對這個階層的人有了更多的了解。那時候,八級部長級以上才算真正的高幹,有專車(一般是吉姆牌)不像現在,當個縣長就覺得自己是土皇上。那時候的高乾子弟大多學軍工,集中在我們學校和哈軍工,以研製新武器,保衛國家安全為己任。不像現在的官二代,整天就想發財,玩女人。我們學校的校友早期的有李鵬,我入校那年曾慶紅剛畢業,葉選平還在校。譚淮遠在高乾子弟中並不特別顯眼,省部級幹部的孩子連名字都排不上。

 

譚淮遠最大的特點是隨和,沒架子,和誰都是嘻嘻哈哈的,侃起來雲山霧罩。而且出言幽默,毫無忌諱。他身體不好,但幹活總挑最髒最累的。掏糞時,他把糞桶從糞坑裡提上來倒入糞車,糞湯濺在身上也不躲,如果糞桶里有磚頭什麼的,他伸手就拿出來。拉糞車他總是架轅,我在一邊拉。如果挖開一個新化糞池,他會興奮見人就大聲嚷嚷,好像發現了一個金礦。不過那年頭勞動光榮,沒人覺得有什麼奇怪。

 

高校的“斗,批,改”,就是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資產階級教育路線,改造知識分子。因為知識分子排在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後面,行第九,簡稱臭老九。不過當毛主席重複了樣板戲坐山雕的一句台詞:“老九不能走”,知識分子的日子就好過點了。為了改造臭老九,工宣隊的一個頭頭整天給我們做報告,又臭又拽。每逢開會,譚淮遠帶個小馬扎一坐,就開始織毛衣。這傢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學來的本事,毛衣織的相當有水平,還有一套一套的經驗介紹。一個大男人,留着鬍子,歪戴帽子,叼根煙捲,專心致致在在那裡織毛衣,誰還聽報告啊,全場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工宣隊頭頭干生氣沒轍。全場的女人都在織,總不能只管他一個吧,可是女人織毛衣誰在乎啊。譚淮遠織毛衣,是那個時代我們最開心的小品。

 

從譚淮遠抽煙,就可以看出他的經濟狀況。剛住在一起的時候,他抽牡丹,5毛一包,後來改群英,4毛7,然後是大前門,3毛6,,飛馬,3毛。最後是沒牌子的白皮煙,9分一包。最慘的時候是把平時留下的煙頭剝開,用煙斗抽裡面的煙絲。然而他很坦然,經常帶一盒煙頭去開會,當大家面剝出煙絲抽煙斗,我猜他是故意的。無論吃,穿,煙捲,他是有什麼算什麼,我從來沒聽他抱怨過。我試着用他煙頭裡的煙絲捲菸抽,難抽極了,可從來沒聽他說白皮煙不好抽。

 

他從不炫耀自己的生活水平,但是經常談一些烹飪技巧和方法。那年頭,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也只有他有研究廚藝的條件,他父親有特供,家裡有廚師。他不僅會欣賞美食,也跟廚師學習烹飪。估計現在家裡有廚師的高官子女,只會挑剔口味,沒有人會下廚當學徒。譚淮遠不光會動手烹飪,還有理論。他有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他說做魚一定要放酒和醋。酒是乙醇,醋是乙酸,一起加熱發生化學反應,生成乙酸乙脂,是一種芳香醇,所以特別香。

 

雖然我和譚淮遠在意見宿舍住了8,9個月,但交往並不多,但他幫過我一個大忙。我在新疆串聯時認識一個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畢業,新疆軍區文工團的鋼琴演員,我從新疆回來後一直和她保持聯繫。我被打成反革命後,給她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處境,我說,你是軍人,和我這樣的人來往會給你政治上添麻煩,以後別給我來信了。沒想到她給我回了信,說她相信我是清白的,是值得信任的,她願意繼續和我保持聯繫。她這封信,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我帶來的關懷的溫暖,和堅持下去的勇氣,讓我終身難忘。1969年初,她回北京探親時給我來信,希望我去她家做客。

 

可是,對我來說,進城看她談何容易,來回車票4毛,而我一天的飯錢才5毛,我又沒有自行車,真是心有餘而錢不夠啊。我知道譚淮遠有輛車,可我平時和他沒什麼來往,那個年代自行車是貴重財產,一開口就找人幫這麼大的忙,有點不好意思開口。我硬着頭皮找他借車,他一聽原因,二話沒說就讓我把車騎走。她復員回北京在什剎海少體校給自由體操伴奏,我自慚形穢,再也沒有勇氣去找她。

 

我們的勞改一直到1969年9月底,其他的難友都分配了,就剩我和譚淮遠。最後有兩個單位願意接收我們,一個是水電部一局,就是在山溝里修水電站。另一個是首鋼遷安鐵礦,當礦工,都是苦力。但是遷安離北京近,怕我們威脅首都安全。我和譚淮遠被一起發配到遼寧桓仁回龍山修渾江水電站。那裡是水電工人有句俏皮話:“過了回龍山,母豬賽貂禪”。其荒涼可見一斑。

 

行前我在地圖上看了一下,離桓仁最近的火車站是通化,我想,建這麼大的電站,一定會在通化有個轉運站,輸送水泥鋼材,我就買到梅河口轉通化的車票,果不其然,那裡每天都有發往工地的運輸車隊,就把我連人帶行李直接捎到工地。我到水電站工地報到時,譚淮遠已經來了。他選擇了最短距離,坐火車在南雜木站下車,坐客運公司的車到了縣城,再轉到工地,自己搬行李,累的他夠戧。

 

我和他一見面,他就向我介紹工地的生活,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說,這裡食堂裝菜用碗,因為湯水多,飯裝盤子,窩頭叫餅子。一天兩頓窩頭白菜湯,早飯棒子麵糊糊鹹菜。那年代講艱苦奮鬥,越是艱苦越向前。窩頭好歹也是糧食,比四清時在山東臨沂吃曬乾的地瓜藤蔓強多了。我們都沒有抱怨生活的艱苦,而是勇敢地迎接了挑戰。我分配在混凝土澆築隊建大壩,他分配在山洞開挖隊,都是最艱苦的一線苦力。我們的工棚隔一座山,彼此見面的機會少多了。

 

我聽說他領了工資後又開始抽牡丹煙了,開山洞打風鑽一天還有2毛的勞保補助,他為人豁達瀟灑,出手大方,老有一幫年輕民工跟在他後面蹭免費煙抽。這一段時間我們的交往就是他借我的《魯迅全集》好幾個月不還,送回來已經又髒又破。這個故事寫在我另一篇文章《我讀魯迅全集》,這裡就不重複了。

 

林彪出事後,他正好在北京,回來的路上就在火車裡大談林彪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乘客聽他這麼說,全都嚇跑了,不知道到了哪站,軍人上車把他逮捕了。那時候這新聞還是絕密,當地官員都不知道。核實他的身份後,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只好把他放了,告訴他別亂講。他那張嘴哪是幾個地方小吏能管的住的。他一路走哪裡說到哪裡,把個小小的桓仁縣和水電局攪的天翻地覆。

 

後來知道他工傷失去了一根手指。聽說是因為礦車滑坡,工人階級和貧農民工一看危險全跑了,就他這個“反革命”拼命頂着,結果被礦車壓斷了手指。1971年那個電站的山洞挖完了,他們開挖隊轉移到吉林豐滿水電站,去挖一條戰備泄洪洞,一但打仗,可以把水庫蓄水從洞裡排出,聽說他在豐滿的時候水電部就要調他回北京,但他反而不肯走了,非要水電局賠償他的手指頭。我知道他不是為了那點賠償金,而是要出出在水電局受那些勢利小人的惡氣。1973年底,我也調離了水電局,就再沒聽到他的消息了。

 

(後記:譚淮遠於2016年8月5號在北京去世,終年73歲。他在大學身體就不好,病病歪歪的,能活到孔聖人的歲數,也不錯了。他算是典型的紅二代,但一輩子沒做官,平常人一個直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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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大學裡種菜的經歷”一文的題目是什麼?  /無內容 - 布衣 01/21/17 (584)
    那是我另一篇文章,發在網易  /無內容 - 羊市大街 01/21/17 (552)
  請問這是轉發還是原創?作者住幾號樓?  /無內容 - 布衣 01/21/17 (605)
    對不起,記憶錯誤,是八號樓,四條長樓最北那座  /無內容 - 羊市大街 01/21/17 (597)
      8號樓住的好象是3系和8系。  /無內容 - 布衣 01/21/17 (588)
        五系在三樓  /無內容 - 羊市大街 01/21/17 (589)
    原創。住六號摟,朝北東邊數第三個窗戶 - 羊市大街 01/21/17 (565)
  文革是思想和政治領域的大躍進 - achedanv2 01/21/17 (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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