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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悼念廣場行為藝術家余 志 堅
送交者: 藝萌 2017年04月05日16:10:1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今天是清明節,作為一個藝術家,那年那月那日那時發生的這一震驚世界的時刻,我恰巧在場。這一史無前例的行為藝術當時並不為學生和大多數人的認可,他們當時的這一舉動實在太超前,太大膽了。我當時不寒而慄。為他們今後的命運擔憂。如今看來,他們用雞蛋砸向這個集權和魔鬼的象徵無疑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英雄創舉。它一天的存在,人民就依然是它下面的奴隸。

轉載此文以示悼念。


廖亦武: 悼念廣場行為藝術家余 志 堅|北京之春 | 環 🌍 實

北春編者按語:此為北春09年所發的舊文,天安門三勇士之一的余志堅不幸因病去逝,英年早逝,民運朋友四海同悲。作家廖亦武對余志堅的採訪,讓我們在紀念英雄之時,音容 笑貌,宛若在前。斯人已去,壯舉永存。唯有去毛,批毛,焚毛屍,揚毛灰,才能安撫英 雄在天之靈。

2017-4-5

採訪緣起:中共建政以來行為藝術的巔峰之作

1989年5月23日下午,我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家中,通過電視直播,見識了余志堅、喻東嶽、 魯德成,也就是請天安門城樓正中的毛像吃臭雞蛋的湖南3壯士,官方亦稱湖南3歹徒。

這一震驚中外的突發事件,距離同年2月5日在北京舉行的中國現代藝術展才3個多月。後者 是有史以來中國行為藝術最集中的展示,其中有槍擊電話亭, 人孵雞蛋,裹白布弔喪,分 發避孕套,等等。藝術家們不斷與警察——現行制度的代表者——發生劇烈衝突,不斷被毆 打、帶離現場、關押,個別的展區還被取締。 可行為藝術以及對抗性的副產品,也因此大 面積傳播,受到前衛青年們的狂熱追捧。在當時的長篇隨筆《諸神的墮落》裡,我寫道:行 動藝術在今天,是一個攪拌 器,摻和了政治、經濟、文化、權利、民族素質、集體和個人 潛意識的壓抑與釋放等等,有時還涉及到警察和法律。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空前的行動藝 術。江青是其 中的重要角色,在她身上,處處顯示出雄性化的革命激情。她搞8億人民8個 戲,讓姑娘和老太太都變成濃眉大眼,切齒咬牙,懷着階級仇民族恨;她用鋼琴伴奏京 戲,又把京戲改編成交響曲。與她關係暖昧的男人都不長鬍子,例如王洪文、張春橋、姚文 元、李玉和、洪常青,因此她特別憎恨絡腮鬍子周恩來。毛澤東一生中無 法無天,就怕這 個女扮男裝的江青。毛、江、周的這種私下的男女三角關係,決定了國家、民族、政黨。那 時,8億群眾是3人行動藝術的道具。接着,我這樣評論 89學潮:那些遊行、示威、罷課、 請願、靜坐、對話、口號、絕食、暈倒、救護車、市民和警察,構成了一次極其精彩的悲壯 的行動藝術。

依此類推,湖南3壯士砸毛像案,應該是中共建政以來,行為藝術的巔峰之作。其多重內 涵,以及為此付出的慘痛代價,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都值得藝術史編纂者們挖掘,值得逃避 政治或熱衷政治的人們反思。

2005年底,我接到一個海外朋友的電子郵件,詢問是否有興趣採訪上述行為藝術的主謀余志 堅?朋友嘆息道:姓喻的瘋掉,姓魯的跑掉,就剩這個姓余的還呆在原地,如果你有興趣, 還得抓緊哦。

我連連稱是。轉彎抹角,電話聯繫。終於通過余的姐姐,找到余本人。他老弟在話筒另一端 給我的印象,是爽朗而謹慎,幸好他讀過我的書,溝通沒任何問 題。可接着的問題冒出 來,余因為在網絡上發表“反動文章”,又被監視居住!動不了,他說,我要去探望我的瘋 子同黨喻東嶽,他們也不讓。

拖延至6月。由於臭味相投,我和紮根在廣西灕江的韓曉光交往密切。老韓是獨立製片人, 其眼光,其技術,令我擊節稱讚。所以這次出訪,我邀他加盟,記錄全過程。

老韓慨然應諾,並積極籌備。臨行前4天,他還特地設一生日家宴,請我和女友小金。席 間,有他可愛的妻子和孩子作陪。那一刻,自由天堂的陽光貫穿着人間陋室,令浪蕩子老威 唏噓。

非比尋常。我提前數天,就和余志堅敲定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地接頭。萬一臨時有變, 就臨時通知。跟着,我換了新電話卡,密囑老韓。再從廣西灕江 回成都,探望了一眼老 母。6月9日傍晚,我在成都雙流機場接老韓電話——也是新號碼——這意味着彼此間神不知 鬼不覺的聯絡方式誕生了。

19點20分的班機,抵長沙機場已是滿天繁星。月牙如一朵鬼火。我坐長途大巴去市區,一路 撥老韓的新號碼,卻一直關機。開始還以為他在空中,或誤點了。可後來,我心跳如鼓,有 些沉不住氣了。

老友老張,開車接我吃夜宵,併入住他家。匆匆洗漱畢,進房間,像個不及格的特務,鑽被 窩,憋滿頭大汗,仍堅持不懈撥老韓電話。關機!永遠關機!他媽的,難道落網了?

熬至夜半3點多,我開窗透氣,探頭探腦若干回,如一隻關在囚籠內的禿頭鵝。衝動,壓 抑;壓抑,衝動。我都開門站到客廳了,又夢遊一般退縮。這個自由世界的“海龜老韓”, 勇敢有餘,謀略不足,如果被逮,是在長沙機場,還是在我們事先約定的銀河賓館?我要不 要去一趟?

思緒如雷電里的風箏,起落不定。我迷糊了大約兩小時,天就亮了。起床出門,橫下心,赴 刑場一般赴約,在途中又撥老韓手機十幾次。關機!關機!我懵 了!難道前方是看不見的 陷阱?出租車路過銀河賓館,我直楞楞瞪着,老韓有沒有事,都與這個他曾經下榻的小賓館 有瓜葛,但鬼使神差,我沒有叫停。

7點20分,我在長沙火車站附近的國美電器超市下車。反身漫無目的暴走。約一站路,我經 過民航大酒店,來到銀河賓館外面的馬路,剎步兩分鐘。進去?不,我渾身一激靈,似乎已 提前看見一廖姓傻瓜被四起的國保便衣按翻在地。

我甚至透過重重屋瓦,看見遭受一夜突擊審訊的老韓,在鐵窗背面,弓腰駝背——此時手機 卻突然響了,是余志堅。劈頭就問:還是在某某地點麼?我答是。隨後又改口,不,在另一 地點。

兩個反革命分子在一站路之間,晃蕩了10來分鐘,到底接上頭。老余高出我半個腦袋,髮型 光亮,像混跡舊上海的落魄公子。我們不及握手,就鑽入同一輛出租車,沿筆挺的五一大 道,向市中心疾馳,直逼湘江大橋,桔子洲頭晃眼而過。

老余遞煙,我婉拒;搭話,我心不在焉。老余說,沒料到大名鼎鼎的老威還害羞呢。我乾笑 兩聲。老韓始終如一塊頑石,壓在心頭。

過橋停車。我們在橋左的楓林賓館背後,尋了家臭烘烘的下等茶樓,大呼小叫半晌,披頭散 發的打工妹才露面。80塊1間屋,帶1壺茶。她故意敲竹槓。我立馬答應。她吩咐稍等,就拉 開一黑窟窿的窗簾,叫醒另外3個打工妹,收拾臨時床鋪,排開椅子和茶几,沏水開張。

我們重新關死房門,不留任何出氣孔。由於睡眠太少,兩人都臉色鐵青,老余開玩笑說,演 歹徒的話,就差兩把刀。我則忙着檢查錄音機,還抽空將巴掌大的攝像機架在茶几上,框住 被訪者的臉部——這本來是老韓的工作,唉。

老餘一支接一支抽煙,小眼睛乜斜,笑紋很粗。我抓拍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樣。開始提問。老 余嘿嘿。

出身:勞動人民的後代

老威(廖亦武):咱倆見個面可真不容易!像地下黨接頭似的,嘿嘿。

余志堅:監視居住好幾個月了,警察輪班,24小時盯着我。可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今早 5點多,天還沒亮,我就鑽個空子,直奔火車站,再從瀏陽直奔長沙。下了車,我還兜幾 圈,確認沒長尾巴,才鬆了口氣。

老威:看你這滿不在乎的模樣。藝術家嘛。

余志堅:謝謝抬舉。可與警察捉迷藏是自由主義者的本能,與藝術無關。

老威:那咱們開始工作?

余志堅:別,別,別搞得跟審訊似的。先胡亂扯幾句。我讀過你的《證詞》,還有《中國冤 案錄》。你寫六四畫家武文建那篇,曾提到我在筒子樓墻上寫的 詩:仍然要砸,砸不碎的 醬缸;仍然要爬,爬不上的山巔。老長的詩,我現在也祇記得這兩句。還有王丹與六四暴徒 們擦肩而過時的那段“要挺住”的對話,傳神之 極。可沒想我面前的老廖,舌頭短,嘿 嘿,有點滑稽。

老威:我沒武文建那傢伙有才,還弄一筆好畫。

余志堅:你在獨立中文筆會裡面幹么子?

老威:幹過理事。不稱職,就算了。我適合單幹。

余志堅: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老威:考過4次大學,統統落榜,搞得特級教師的我爸臉面無光,見了其他同事就繞道走。 後來受湖北女作家方方推薦,免試上武漢大學,又被開除掉。

余志堅:自學成才?

老威:別總掏我的底啦。問答雙方,不能本末倒置。按照老套路,姓名、年齡、家庭?從頭 說起。

余志堅:好好。我生於1963年農曆8月12,屬兔。我爸小時候,就死了爹,我祖母沒辦法, 改嫁求生,我爸大約就成了個累贅性質的“孤兒”,幾歲就四處給地主打短工糊口。

老威:苦大仇深。共產黨的依靠對象。

余志堅:胡扯。1948年,我爸26歲左右,跟人賭錢,輸光了,祇得自己賣自己的壯丁,還了 幾十塊大洋的賭債。1949年解放前夕,我爸所在的國 軍順應革命潮流,和平起義,又統統 變為共軍。稍後抗美援朝,我爸又隨部隊到朝鮮,混夠4年,班師回國。我爸覺得年紀不小 了,該娶老婆了,就堅決復員,回瀏 陽老家。

老威:你爸的經歷是一部小說嘛。他在部隊幹啥呢?

余志堅:我爸的湘菜燒得地道,先後為國軍和共軍弄吃。在戰地朝鮮,還當過炊事班長。回 國後,就專門給他們師長開小灶。

老威:這可是投機鑽營、升官發財的機會。

余志堅:那時的人,沒這麼高的境界。所以我爸復員,師長還捨不得。總之麼,我爸回鄉娶 了我媽,按階級劃分,兩邊都是勞動人民出身。接着呢,生下我姐、我、我弟,3個勞動人 民的後代。

老威:你父母識字麼?

余志堅:我媽那邊生育率高,存活率低。家裡也窮,她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我爸在部隊 揭掉了文盲帽子,會讀簡單的課本。

老威:你兒時淘氣不?

余志堅:我爸生我時,已40出頭了。特別普通,我沒么子過人之處。文革前期我太小,等到 廣播裡宣布毛主席的親密接班人,偉大的副統帥林彪叛國投 敵,爆炸了,我已經在上小學2 年級。莫名其妙地跟大人們一樣,緊張,興奮,逢小朋友便咬耳朵,嘁嘁喳喳半天,末了還 不忘叮囑:莫給其他人亂講啊。莫泄露國 家機密啊。

老威:小孩子也這麼政治化?

余志堅:恐怖氣氛麼。我們學校外的廁所隔板,就有粉筆寫的反動標語:打倒毛主席!我親 眼見,脫褲子一蹲坑,頭也沒轉,就見了。嚇得我渾身哆嗦,連屎都拉不出。我趕緊擦掉反 標,萬一有人跟蹤追擊,抓我的現行咋辦?

老威:是大人寫的?

余志堅:看那幼稚體,估計就是我的同齡小孩寫的。1976年毛澤東死,萬里河山一片悲痛, 中小學生也戴孝、獻花圈、開追悼會。我們在毒花花的日頭底傻站着,比賽號啕,比賽誰的 哭聲大,不料還真昏倒好幾個。估計是脫水,要不就是爆曬時間太長,小孩扛不住。

老威:你哭聲大不?

余志堅:當然不甘示弱羅。人小,不知道悲痛為何物,大家都哭,我也得了嚎喪傳染病。不 過上一輩不同,真動感情啊。記得那天我放學,一進家門,就見我爸揮淚如雨,稀里嘩啦 的,還邊哭邊傾訴:毛主席啊,你老人家去了,我們以後可怎麼辦呢?

老威:你不能諷刺你爸。

余志堅:沒諷刺。事實就這樣。

老威:你上學時成績咋樣?

余志堅:還可以。不過我從來不做家庭作業,但每次考試都能應付。家裡人知道我懶,都不 相信我能考上大學。直到《錄取通知書》下來,我爸說:不知道 我們家的祖墳是不是冒煙 了,居然出了個大學生。你還不想上麼?於是我祇好去了湘潭師專,讀化學專業。由於我是 個文學青年,對化學沒興趣,就留級,將3年制 的專科讀成4年。在校的多半時間,我都呆 在圖書館看書,深受海涅、拜倫那種古典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

老威:80年代,人人都寫詩。

余志堅:我也寫。我還在自己床鋪上頭,貼了幾張女性裸體素描。這可不得了,學校開大會 批判我,上綱上線,什麼黃色下流、道德敗壞、精神污染,就差沒罵強姦犯了。我被潑滿身 污水,連躲閃的機會也不給,最後,我遭嚴重警告。

老威:我讀中學也遭嚴重警告過,曉得離開除祇有一步之遙。

余志堅:唉,也許“犯罪”的思想根源在那時就埋下了。

老威:警察也這麼認為?

余志堅:沒有。1984年畢業,被分配到某某鄉村中學教書,更加格格不入。我留長頭髮,穿 時尚的白色休閒鞋,在城裡都屬另類,就別提鄉下了。於是我受到排擠,轉到鄉村小學。哎 呀,湊合着混日子,教書之外,讀讀書,釣釣魚,慢慢也就適應了。

老威:後來呢?

余志堅:5年轉了5所村小。像《早春二月》那部電影,小知識分子最終逃離死水一潭的封 建。1988年我辭職回城,無所事事,整日就與中小學的同窗加鄰居魯德成,還有湘潭師專的 校友喻東嶽泡一塊。

老威:他們都有工作吧。

追懷耀邦  北京聲援

余志堅:魯德成開公交車,喻東嶽在《瀏陽日報》做記者。3個傢伙臭味相投,每日每夜侃 文學。我喜歡西方的古典、浪漫,喻東嶽比我超前,推崇現代 派,艾略特、龐德,還有當 時流行的朦朧詩。嘿,有差不多兩個月時間,他們都懶得回去,在我家擠着睡。投緣,開 心,如今想起,也十分美好!一直到1989年 的4月22號,胡耀邦去世,我們的一腔文學熱情 轉眼升華,熊熊燃燒,所謂“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候”。一堆朋友聚攏來商量:胡耀邦 也是瀏陽麼,我們當然 要給這個偉大的同鄉搞追悼會。

於是我跑商店買了紙筆墨硯,本想讓喻東嶽寫些標語。他有些猶豫,我就親自操刀上陣,一 口氣寫了很多,主要是“追懷耀邦,修改憲法,改革中國政體,要民主,要自由,反腐敗, 反官倒”之類。幾乎將這輩子對政治的訴求全概括進去了。

次日半夜三更,我們像趕早起來打家劫舍的梁山好漢,用革命或者反革命標語覆蓋了幾條 街。天亮時分,哦喲,瀏陽市民密密匝匝站那兒看啦,還嘁嘁喳喳 議論,有點像魯迅寫故 鄉的小說,滿清要滅亡的小道消息在封閉地兒傳得沸沸揚揚。而我們這些楞頭青,躲一邊觀 察,興奮莫名,悲壯莫名。

接下來,我們像上足了發條的社會革命家,天天關注,天天討論北京的情況。飯吃得少,可 精神特別抖擻。我們還發動瀏陽師範學生們上街遊行示威。可瀏陽那地方太小,人也保守, 我們幾個孫猴子拼命折騰,也沒搞出多大響動。

老威:於是就決定上京了。

余志堅:後來天安門廣場絕食了。還有幾個學生在人大台階下跪,遞交請願書。我們不太懂 得政治博弈,需要做些舉動,我們就是憑直覺,不舒服。既然不願做封建皇帝的臣民,為什 麼要低頭下跪?而專制政權根本不會理睬的。

大約5月16號,我、魯德成、喻東嶽,及其他兩個朋友,就種種國事辯論了一個通宵。然後 決定一塊上京。可都是窮光蛋,又都是第一次去北方,幹么子 革命哦,把工資全掏出來 數,覺得不夠,出發前夜我跑去敲一個體戶同學的門,他做電器生意,為了革命他就慷慨解 囊,借給1000塊。當時1000塊,現在翻 了20多倍吧?一張長沙至北京的火車票才幾十塊。

老威:真大方呀。

余志堅:中國人做了一場民主大夢麼。從瀏陽到長沙,司機一聽我們去北京聲援,馬上就免 掉我們的車票。一早攏長沙,先跑五一大道和省政府去了解情 況,嗨喲!本省的學潮規模 已如火如荼,橫七豎八的街道,充滿學生和市民的遊行隊伍,由不得我們熱血不沸騰!我腿 長,就再次跑商場採購筆墨和布匹,喻東嶽當 即奮筆,寫成揮師北上的巨型橫幅:打倒鄧 小平!擁護趙紫陽!落款是湖南請願團。我們占據長沙火車站廣場,插好招貼般的橫幅,立 即輪番演講。其內容基本就是 運動中最為流行的反腐敗,反官倒,改政體,修憲法,反一 黨專制等等。喻東嶽負責拍照記錄,因為他的相機好,日本牌子,《瀏陽日報》社採訪專 用,稀罕貨啊。 我還陪他買了數不清的柯達膠捲。卻不料他辛辛苦苦留下的攝影傑作最後 上了法庭,統統變成自個兒反革命宣傳煽動的鐵證。

老威:我的情況差不多,自己為自己製造了不少“無可辯駁”的文學罪證。

余志堅:人潮湧來涌去,我這個祇在鄉村課堂上面對過小學生的不稱職的老師,頭一回在大 庭廣眾從事“反革命煽動”,蠻高亢蠻流暢,蠻有效果。搞得群 情激昂,紛紛朝我們的臨 時募捐箱裡扔錢。一毛兩毛,一塊兩塊,還有10塊的。太感人了。當時還沒有100元整票。 我至今記得有一個人,雙手捏着票子往箱子 里塞,才煽動幾小時,捐款箱就裝不下了。

老威:唉,激情燃燒的歲月一去不再了。

余志堅:我們募捐到3000多塊,有些湖南學生當即就加入我們的請願團,要一同上京聲援學 潮。

老威:多少人?

余志堅:四五十,浩浩蕩蕩的隊伍麼。我們登上剛剛運行的特快2次,晚上9點過開車。

老威:光火車票就得花大把銀子。

余志堅:沒辦法。我們買了一沓站台票,咋咋呼呼進站,嘿嘿,車上車下全擠滿了愛國群 眾,我們祇得肉貼肉,擠在過道中,乘務員過來查票,一聽幾十號 人都自稱“上京聲援的 湖南請願團”,就把列車長叫來了。人家挺客氣地問:你們中誰負責呀?我回答我負責;他 說好,我完全理解、完全支持你們!然後就專門將 我們安排進乘務員的休息室,裡面放了 2、30張小凳子,讓我們這幫愛國者輪流坐着休息。第二天抵達北京火車站,一下來我們就 將半個車廂那麼長的橫幅扯起, 吸人的眼球哦。4、50人同心協力,邊狂喊口號,邊朝天安 門方向挺進。才一會兒,我偷眼回看,哦喲,屁股後竟拖出幾百人的隊伍,多半都是各地上 京聲援學 潮、一時卻找不到組織的學生。於是我們更來勁了。“還我胡耀邦!打倒鄧小 平!擁護趙紫陽!要自由,要民主,要人權,中國人要重新站起來”之類的口號,叫得 比 儺戲鑼鼓更密更響,引得路人紛紛追逐圍觀。大概4、50分鐘,望見了在書本上看見過的天 安門,我們正要直接投身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一個學生領袖模樣的 人,自稱是高自聯糾 察隊的,過來問我們從哪兒來?我們齊聲回答“湖南請願團”,專程來聲援學潮。他連連說 很好很好,可你們的口號有點欠妥,也就是過激,廣 場上還沒人這麼瞎喊。我們開頭不服 氣,但轉彎一想,要顧全大局。於是就自覺把那反動的超長橫幅暫時收藏。

隨後兩天,跟我們出來的湖南大學生們,都三三兩兩找到各自的群體或組織,如鳥兒歸巢。 所謂的“湖南請願團”就自動解體,祇剩了我、喻東嶽、魯德成,3個無法歸類的核心成 員,暴露了孤零零的社會閒雜本質。

老威:這麼容易被瓦解?

余志堅:5月18號到北京,23號出事兒,我們總共就湊了5、6天熱鬧麼。參加了一些學生、 市民的遊行,也演講。演講主要內容是取消一黨獨裁啦、 全盤西化之類,激動人心的草稿 全塞在喻東嶽裝相機的帆布包里,後來也理所當然成了我們的反革命罪證。那幾天沒怎麼睡 覺,夜裡實在扛不住,就在地下通道或某 處街沿鋪上塑料布,裹着軍大衣打個盹兒。記得 某天清晨,一睜開眼睛,竟發現一女學生躺我身上。哈哈!多浪漫的場景。

接下來的3件事我印象很深:一是人民大會堂掛起“非常人大常委會”的超大橫幅,令人想 入非非,覺得民主烏托邦就在眼前;2是天安門廣場上空,盤旋 着不少軍用直升機,有時飛 得極低,似乎要磨擦城樓了。還不斷散下大量致被蒙蔽群眾的勸降傳單。嘿嘿,這一招 叫“四面楚歌”,楚霸王項羽被劉邦大軍圍困在垓 下,張良用簫吹出那個時代的“勸降 歌”,最後搞得大家都沒意思。當時,幾十萬戒嚴部隊從幾個方向抵達北京郊區,將首都圍 得鐵桶一般,卻被自發聚集的北京市 民堵在外頭。各種是似而非的小道消息在廣場流傳, 人心浮動哦。我在湖南老家時,傻激進,還寫過彈劾趙紫陽的文章,認為他跟鄧小平、李鵬 一丘之貉,將人民群 眾當作宮廷鬥爭的工具。替罪羊。可我這種“無端指責”遭到許多學 生的反駁:趙紫陽大好人,是整個學潮的支柱,你怎麼連他的壞話也說?

最後一件事我們印象最深:王丹、吾爾開希、柴玲等學生領袖講話,前後口徑都不一致。什 麼“儘量維持好廣場秩序”,廢話;什麼“市民、工人趕快返 回,正常上班”,廢話。還 學娛樂明星樣呢,一再稱“感謝!感謝!感謝大家的支持”等等。似乎大學生是天之驕子, 才享有正宗的愛國權利,其他社會力量,就屬 於瞎摻和瞎搗亂。他媽的,沒有大家的聲 援,單憑學生,能扛這麼久?共產黨早收拾你們了。當時啊,我對他們幾個的講話反感之 極,戒嚴部隊抵攏郊區了,內訌、 對話、慌張、僵持、強作鎮定有屁用?全副武裝的軍人 難道是吃素的?萬一真開槍怎麼辦?,聲勢如此浩大的民主運動,幾千萬人捲入,憑你們幾 個小子,能順當收 場?流血迫在眉睫,還在空談誤國,幼稚啊。

老威:你們的直覺挺敏銳的。

余志堅:可是,我們這樣的外省草根,插不上話。我們一再試圖越過警戒線,與學運高層談 談,但學生糾察隊一見我這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就死活不允許進 入他們的廣場指揮部,更 別提面見高自聯頭頭了。事態不妙,怎麼辦呢?於是我們遞交了一份書面《建議書》,好說 歹說,讓學生糾察隊轉交,至少是“僅供參考” 吧。

老威:還記得《建議書》的內容麼?

余志堅:一,高自聯應該以全國人民的名義,宣布中共政府為非法偽政府;二,號召北京乃 至全國,工人全部罷工,市民全部罷市;三,學生糾察隊,工人糾察隊,這個,哎呀,一時 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老威:夠直接的。學生方面有回應麼?

余志堅:渺無音訊。當時太亂了。也許壓根就沒轉交。

老威:夠鬱悶。也許你們過於標新立異了。

余志堅:所以蠻無奈的。

取締毛澤東標準像  請暴君吃臭雞蛋

老威: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可以拍屁股走人嘛。

余志堅:不行,千里迢迢來北京,豈能不負責任?喻東嶽悲憤難抑,提議集體自焚。我們設 計了多種自焚方案,比如在金水橋上,淋上汽油,突然點燃,效 果肯定不錯。但自焚要達 到么子目的?是不是在自焚前發表《自焚宣言》,或者自焚後由誰誰誰通告全國:我們以身 殉民主,殉自由,抗議暴政,喚醒大眾?可形勢 逼人,搞不妥,大家就不明白為什麼要自 焚,說不定,當局還會利用我們的死,抹黑民運。

唉,沒有意義。我就提出替補方案,取締天安門城樓的毛澤東標準像,象徵性為共產暴政劃 個句號。喻東嶽和魯德成立馬贊成。5月22號午夜至天亮,3 個人都在討論方案。爬上城樓 取毛像,看過去的距離好像短些,但在當時戒備森嚴的狀況,爬城樓比登天還難。次日上 午,雙眼熬得紅紅的我們,如高燒病人,絞盡 腦汁弄來把梯子。跑到毛像底下的門洞,一 仰腦袋,頓時傻眼——狗日的暴君,生前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死掉多年,我們搭幾人高 的梯子還夠不着!

我們輪流在下,細細考察。目光擦着門墻,死瞅半天,終於看清楚,掛毛像的釘子足有手臂 粗。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搭了足夠高的梯子,舍一身剮,也不一定能將皇上拉下馬。

老威:沒人注意你們?

余志堅:誰也不會注意誰。在暴風驟雨的運動中心,很多時候,人是很渙散、很邊緣、很孤 獨的。當然,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人物,又另當別論。

老威:於是你們就想起請暴君吃臭雞蛋?當時我還在山城涪陵的家中,從電視直播,目睹了 你們的史無前例的壯舉。驚呆了。記得現場播音員是中央台的陳鐸,頭髮花白,嗓音氣得發 抖。

余志堅:實在拿老毛沒辦法,才出此下策。我們逛王府井百貨大樓,購買了20個雞蛋。本想 目測好距離,用雞蛋直接砸毛像,可稍一推敲,就覺得雞蛋顏色太淡,塗上去效果不明顯。 多虧喻東嶽喜歡畫幾筆,他說買幾種繪畫油彩,攪成深灰色,填入雞蛋殼內就行了。

準備工作蠻長,煞有介事。買來宣紙、墨水、油畫顏料、毛筆、稀釋劑和膠水,接着跑郵局 給家人寄遺書。我自己寫的什麼,居然忘了,好像引用了不少拜 倫的詩句;魯德成邊寫邊 沉思,挺費勁的,百感交集啊,他是獨子,聽說後來,他父母看了電視直播,當場就暈倒; 喻東嶽寫的內容,我還依稀記得一點,他在瀏陽 城有5個結拜兄弟,他就一直趴那兒寫啊 寫,完了一封又一封。什麼要學唐吉珂德大戰風車呀,什麼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 還呀,等等。很是文采飛揚。

老威:據說喻東嶽很有詩才。

余志堅:有一首他口占的打油詩,我還記得:有一千種理由,你走在街道的這一邊;有一千 零一種理由,你越過馬路,走到街道的另一邊!

老威:越界的衝動。果然你們走出另一頭了。

余志堅:寫完遺書,我們肚子餓了,就把20個雞蛋拿到北面金水橋旁的小吃攤加工,也就是 一平底鍋,塗上稀麵漿,打雞蛋,撒蔥花。那天我們塞了太多這種北方特色的煎餅果子,先 還黃燦燦、香噴噴,很對胃口,因為我們在湖南沒吃過,可後來填不下了,差點吐。

接着我們把剩下的蛋殼收好,來到天安門城樓左側的中山公園門檻,地上鋪張塑料布,席地 而坐,造砸毛蛋。即把兩瓣蛋殼填滿調成深灰的油彩,然後一個個封閉。

再接着,就將長1米2、寬80公分的宣紙平攤在地,琢磨配套的對聯,這可是1949年以來的天 字第一號對聯。我出句,喻東嶽心潮澎湃,一揮而就:五千年專制到此告一段落;個人崇拜 從今可以休矣。橫批:自由偉大。

箭在弦上,喻東嶽還掏出相機,將對聯拍下來“永遠保存”,我和魯德成也趁機在公園門 口“合影留念”。唉,如今這些東西全部封存在公安機關的罪犯檔案里了!

老威:你們沒將“革命遺物”留給一個可靠的人?

余志堅:茫茫人海,想不起誰可靠。之後,3人作了簡單分工:我手長個高,就負責阻擋門 樓下川流不息的群眾,宣布砸毛行動開始;而喻東嶽和魯德成負 責貼對聯和扔雞蛋。於是 各就各位。我首先出場,跑到城樓正中門洞,張開雙臂攔截過往行人:對不起對不起!請大 家暫時留步!我喊了幾遍,更多群眾反而被吸引 過來,都不明白么子意思。幸虧幾個學生 衝過來幫忙,才堵住了人潮。

老威:學生為啥幫你?

余志堅:當時我和魯德成才25、6,喻東嶽才22歲(他18歲就大學畢業),所以看青春外 表,大學生將我們當作自己同類了。卻不料這邊剛消停,那 邊就在門洞左右,呼啦啦把對 聯給張貼了。由於慌張,對聯有點斜。緊接着就是奔跑着後退,估摸最佳仰角距離,投擲雞 蛋。原先我們認為,20個顏色蛋,污染透 那麼大副的毛像,足夠了。沒想到兩個傻子,很 沒出息,砸出去的蛋,要麼高要麼矮,要麼偏要麼斜,要麼勁兒太小,蛋飛到半路就落地。 我眼巴巴望着,氣得想罵 人:他媽的搞么子?還好沒太丟人,20蛋砸中了3,暴君下巴一帶 起了不少麻子。

老威:你們耗了多長時間?

余志堅:全部行為5、6分鐘,砸雞蛋就2、3分鐘。恍若夢裡,在場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麻 木,驚愕,也有盲目鼓掌歡呼的,等到夢醒了,事件已發生 了。人墻嘩啦一下將“罪 犯”圍在當中,有聲音責問:你們在幹什麼?你們從哪兒來的?誰指使你們這麼幹?高自聯 糾察隊也趕過來,排開眾人。我當時恰恰在外 圍,祇能望見他倆的腦袋。我隱隱約約聽見 眾人在七嘴八舌聲討:你們是存心不良,要毀掉大家,毀掉這場愛國運動啊。而被蛋搞得五 顏六色的魯德成卻極力爭辯: 取締毛澤東是正義的,合法的,我們沒幹壞事!我也遠距離 聲援:說得對!

我身邊的學生蠻厲害,指着我鼻子說:沒你的事兒就不要插嘴!我說:當然有我的事兒,我 們是一起的!嘿嘿,這一來,我也落網,都被大學生們扭送到廣場指揮部。

老威:從天安門到廣場指揮部?

余志堅:對,就是英雄紀念碑下面。

老威:你們挨打了嗎?

余志堅:拉拉扯扯的,推推攘攘,正反兩方都瞎起鬨。學生糾察隊還是在保護我們。

老威:然後呢?

余志堅:總算順利到達紀念碑底座,也就是之前絞盡腦汁想進來,卻怎麼也進不來的核心地 兒。雖然這樣闖入有些不太體面。

3個人垂頭喪氣坐在紀念碑下,等候發落。學生領袖們在旁邊展開討論,耗了好長時間。終 於,便衣警察出現了,在四周轉來轉去,然後進指揮部要人。學 生們婉言回絕。這時旁邊 有個女士偷偷湊過來,在我耳邊提醒說:事情的發展對你們極不利,你還是瞅個空子,趕緊 溜掉吧。我立即搖頭:3個人死活一起,我不能 自個兒溜。於是她沉吟片刻才說:我給你留 個電話號碼,如果有什麼變化,如果你有事兒需要幫忙,就打這個電話找我。我答應了。那 時候年青,她念一遍我就記住 了。

老威:你沒問她是什麼人?

余志堅:沒問。估計她也不會說。但看那神情,她是要真心幫我。所以在這兒,我要特別提 一下。

老威:後來?

余志堅:後來變化大了。那個人與號碼全淡忘了。估計現在就是面對面,彼此也認不出來。

老威:再後來?

余志堅:學生領袖們經過研究,才將我們帶到右側的歷史博物館前面,也算個非正式的中外 記者招待會,不少記者及群眾等在那兒呢。沒想到時間短 促,3、5分鐘就拉倒。他們的問 話主要衝魯德成去。其間還有個高自聯頭頭,代表全體大學生“澄清事實”,聲明這次事件 與他們沒任何瓜葛,他們的目的是推進 民主改革,壓根不會有這類敵意,也不可能幹出攻 擊共產黨,損毀毛主席形象的舉動。等等,等等。我腦袋都快炸了。

之後又在一輛公交車內,又是魯德成,接受中央電視台的採訪。天開始下雨了,從車窗看外 面,帳篷和油布亂七八糟,像打滿補丁的災區。嗨,沒料到一向 慢吞吞的官方媒體這次動 作蠻快,採訪時間也蠻長,提問包括哪裡人?什麼職業?籌劃了多久?最初的動機?想沒想 過後果?等等。魯德成也不緊不慢作答,還申明 我們的行為與學生無關。據說當日的《新 聞聯播》就作為反面教材放了,長達5、6分鐘。電視畫面里,還有天安門現場找來的目擊證 人,幾個大學生、市民,讓他 們敘述事件,並表達各自的看法。有個學生還說:他們有勇 氣這麼做,我蠻欣賞的。嘿嘿。

老威:我最初也是在《新聞聯播》裡認識你們的。節目的基調大約是“憤怒譴責”。不過在 譴責的下面,隱含着記者善意的焦慮,擔心這一事件給運動帶來大家都難以承受的負面後 果。

余志堅:負面後果早就註定了,祇要毛的陰魂不散,祇要鄧的鐵腕不除,祇要是共產黨的統 治,反抗的結局就是流血。我們祇是其中一段插曲而已。

老威:也有人說,早知道流血,就不反抗了。

余志堅:我們是被指揮部交出去,學生糾察隊的頭頭叫郭海峰,他親口告之他的姓名,還算 坦率。他說指揮部內的高自聯常委們表決,多數主張將我們送東 城區公安分局所屬的天安 門保衛處,可他堅決反對。據理力爭好半天,無效,押解工作反而由他負責執行,因為他是 高自聯秘書長。我連說沒什麼,還從兜里掏出剩 下的兩千多塊錢,交他保管。他當場寫了 張收條。他還要求警察寫了張接人的收條。我們是在瓢潑大雨中上的警車。警察給我們戴了 手銬,郭海峰卻在雨中站了好 久。

老威:你們有乘亂逃脫的機會嗎?

余志堅:從下午兩點半作案到傍晚落入警察手中,我肯定有機會溜。那兩人就不知道了。不 過我們為什麼要溜?我們早就有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

老威:接着?

余志堅:我們在南池子派出所關押一晚,次日上午轉移至北京市東城看守所對面的收容所。 剛進去那陣,整個收容所空蕩蕩的,監房內除我,就一個北京市 里的慣偷。那傢伙可悠閒 啦,能不起來就儘量躺着,抽煙、睡覺;睡覺、抽煙。連喝水也讓我幫忙遞。沒辦法,寂寞 難耐,兩個南轅北轍的人,也被迫湊一塊瞎聊。 當時我很想繼續關注運動的進展,可與世 隔絕呀。可以說,北京的公檢法體系,處於一種半癱瘓狀態,連所里的看守也極少打照面, 估計全在觀望,等待黨中央內 部,權力傾軋的天平秤倒向哪邊。

老威:你們是天字第一號的欽犯,居然沒連夜提審?

余志堅:六四前後,半個多月,沒人來提審,甚至沒人來過問。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躺 着。哎呀,骨頭都睡疼了。幸好我生性懶散,早就練就死睡基本功,遇事兒不多琢磨,如果 天肯定要塌,你一廂情願想不塌,就算白操心麼。

老威:有點莊子的境界了。

六四槍響  被判無期徒刑

余志堅:直到6月3號半夜,收容所墻外突然槍聲大作,炒豆子一般,將我從夢中驚醒。他媽 的!終於開槍啦!我的預感、喻東嶽的預感應驗了。所謂槍桿 子裡面出政權,共產黨就這 麼起家的,學生和文人怎能玩得過殺人不眨眼的老政客呢?那一夜我失眠了,在監房內走來 走去,直到天麻麻亮。焦慮啊,渾身肌肉都不 由自主抽搐。那慣偷還好心勸我,國家亂 掉,你急也解決不了問題。又不是尿急,撒掉就完事兒。

6月4號大早,第一批進來了,清一色的熱血青年和大學生,平均年齡估計就20歲左右。捱到 5號,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空蕩蕩的監房眨眼就人滿為患,最後,塞不下了,還硬朝裡面 塞,好在人是肉長的,有伸縮性。

老威:一間房關多少?

余志堅:按常規,14、15個,猛然就塞30多個。沒地兒站了。我正式逮捕我們是6月15號, 一度癱瘓掉的公檢法體系跟我一樣,從夢中醒來,剎那 間恢復了高速運轉的殘酷本性。四 處通緝布告,四處關卡和抓人。那種紅色恐怖,就像2003年中國遭遇非典,大街小巷幾乎不 見什麼行人。思想消毒和身體消 毒,性質差不多麼。

非常時期,北京警察也不被信任,東城分局的看守所和收容所統統軍管。經過封閉洗腦的大 兵,像野獸一般,張牙舞爪,沒任何章法。不管學生還是市民, 都往死里揍。我們逮捕移 交看守所時,有個大兵拎着我,活像拎小雞,隔着一丈遠就朝軍用吉普那邊扔。這還不解 恨,他又抬起自動步槍,使槍托猛擊我的臉頰。頓 時,我滿口鮮血直噴出去。老威你看, 嘴裡的這顆假牙,就是被揍飛的真牙換的。

老威:你呆的看守所,就是人們常說的“王八樓”吧?

余志堅:對,裡面關過不少六四暴徒。

老威:你也算暴徒?

余志堅:沒來得及放火、堵軍車,就祇能劃為強暴了老毛的歹徒。我們在七處王八樓熬了5 個多月,7月10號秘密開庭,在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地下室。

老威:開庭也不見天日。

余志堅:他媽的,例行公事,罪行明擺着,沒怎麼辯護,即使辯護也沒聽眾。大概兩小時不 到,就完事兒了。延期宣判,等了一星期,接《判決書》。

老威:如此草率?

余志堅:我和魯德成法庭呈供了什麼,已經忘了。最有趣是喻東嶽,他辯護說,我們沒任何 政治目的,祇是在完成一幅作品。

老威:行為藝術麼?

余志堅:對對。喻東嶽就說是行為藝術。並且是本世紀以來最傑出的行為藝術。它所涵蓋的 意義,要若干年之後,人們才能真正理解。

老威:我覺得,作為一個劃時代的政治波普,它肯定會進入當代藝術史。

余志堅:哈哈哈!那些公訴人和法官怎麼能搞懂這個?聽得雲裡霧裡,終於惱羞成怒。還認 為喻東嶽故意愚弄他們。連指定律師都不裝樣子了,一再打斷。

老威:太有意思啦。法庭內的氣氛也應該是行為藝術的延伸部分。

余志堅:老威:此前你們預料過結果麼?

余志堅:在牢裡無聊,人們經常給我們分析案情,掐算生死。什麼“明知故犯,頂風作 案”啊,“罪行特別嚴重,情節特別惡劣”啊,“手段極其什麼,後 果極其什麼”啊。熟 悉《刑法》的人都知道,祇要《起訴書》上寫明“兩特兩級”,腦袋就懸在空中了。唉,等 死的滋味不好受!我連《遺書》都寫了好幾封,有給 姐姐、弟弟的,也有給父母的。如今 回想,真有點婆婆媽媽。傷害啦,歉意啦,願他們徹底忘掉自己這不孝子啦,相信後代會理 解我們、沒丟臉啦。

老威:有些自相矛盾。

余志堅:今天一念頭,明天一想法。畢竟面臨生死大關,空空蕩蕩,睜眼閉眼都很可怕。淚 也流過了。但是我不後悔。

老威:《判決書》下來,還是鬆一口氣?

余志堅:簡直就虛脫了。哪本小說里寫的?我已經提前聽見獨裁的喪鐘!自由在跟前飄蕩, 伸手就抓得着。

老威:也許喻東嶽說的對,這場史無前例的行為藝術算完成了。

余志堅:我判無期徒刑,坐牢11年零6個月;魯德成判16年,他實際蹲了8年零8個月;喻東 岳判20年,蹲了16年零9個月,反而是最後釋放。

老威:你們沒上訴?

余志堅:我們可不願找死。1989年底,我們被送回湖南。關在衡陽監獄。

老威:你們在裡面挨打沒?關小號沒?

余志堅:喻東嶽受了很多折磨。有次被管教打壞了,我們幾個難友還搞了抗議活動,絕食3 天。但獄方拒絕道歉。小號我沒關過,但92年之前,有多半時間我關在嚴管隊。很恐怖。

老威:你在裡面犯事兒?

余志堅:剛進去,還摸不着底。逢人便說六四死了多少人,共產黨如何專制、惡毒。幾乎一 刻不停地講。還不幹活,熱衷跟政治犯們探討時局變化。所以受 到管教的屢次警告。我置 若罔聞,就被宣布“實行嚴管”。我挨了5、6次打。有一次,兩個警察揪住我,兩根電棍同 時在身上擂,我反抗了一小下,就癱了。接 着,拳頭和大頭皮靴,電閃雷鳴一般,整得我 遍地翻滾。我一身好衣服,挨打之後,全沒啦。我一絲不掛躺在地下。骨頭沒斷,還算手下 留情,湖南監獄普遍野蠻 麼。

後來學了點乖,不他媽的硬抗。但我堅持一點,我是政治犯,不需要勞動改造。後來他們也 安排有經驗的犯人來帶我,所謂建立師徒關係。我最多站在一邊看,然後獨自縮角落裡,拉 別的犯人聊天。

老威:你們一直呆衡陽監獄嗎?

余志堅:後來轉到湖南第三監獄,也就是永州監獄。喻東嶽轉去一監,那兒集中關押政治 犯,是湖南最著名的野蠻監獄。

1992年前後,我從報紙上讀到老鄧的“南巡講話”,仔細一分析,覺得中國的政局大概是進 入了前蘇聯的勃列日涅夫時代。灰暗而漫長。我自己的心情也隨之灰暗而漫長。

既如此,先要活下來啊。於是我就跟獄方提出,我受不了汽車配件車間裡切割金屬的噪音, 讓人煩躁不安。我的特長是教書麼。還好,他們把我從車間轉到教育科,定期給獄中犯人上 文化課,直至減刑出獄。

老威: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喻東嶽變瘋——一個永遠的謎

余志堅:我們3個,魯德成最幸運,從雲南邊境偷渡到泰國,雖然險些被遣送回來。而喻東 岳太慘了,他出獄那天,我叫了幾個民運道上的好友去接,沒想 到,像一段爛糟糟的木 頭,跟我熟悉的那個靈光四溢的喻東嶽判若兩人。我一再叫“東子東子,你搞么子,連我都 不認”,他卻沒反應。等到他有反應,又嚇你一跳 ——撲通跪倒,抱住你雙腿,大叫“饒 命啊饒命啊”。我心如刀絞啊,六四事件太大了,全面評價是歷史和政治學家的活兒,而我 內心解不開的疙瘩,祇剩喻東嶽, 我老覺得是我毀了他。唉。

老威:我在網上看過一些報道,海內外都在為他募捐醫療費用。他如今到底如何?連你也不 認得!不可思議!

余志堅:他連自己都不曉得。如果你問“誰是喻東嶽”,他兩眼茫然,想不起來。

老威:失憶症?

余志堅:不知道在監獄裡受了多大折磨、多大刺激!保不准被下了藥。因為如今中國,老毛 還被許多人崇拜,不少出租車上都掛毛像,當作保護神麼。

老威:喻東嶽變瘋,會是個永遠的謎嗎?

余志堅:難說。可永州監獄關那麼多犯人,兇手應該不難追查。前一段,我在網上發表了十 幾篇反動文章,當地國保就以煽動顛覆的罪名,刑事拘留我32 天。我出來,稍微休息調整 兩三天,就坐車去離瀏陽縣城70多公里的喻東嶽家探望。嘿,出獄久了,他的情緒穩定些, 不見人就跪了;可眼神還是痴呆,你不能大 聲說話,否則他渾身一激靈,又跪倒。他家人 隨時在幫助他恢復記憶,從前的誰誰誰,左鄰右舍的誰誰誰。猛一剎那,他似乎醒悟自己是 喻東嶽了,可轉眼又忘掉。 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裡面的人物,都活在自我的莫須 有的空間。喻東嶽曾經很推崇這小說,沒料到他自己也進去了。

有時候,民運人士聚會,我也帶他去。老廖你看,這張照片,中間這個,就是他,連拍照 時,他都嘀嘀咕咕,而面前一派空洞,誰都不在他眼中。

老威:這照片挺喜慶。這些人是誰呀?

余志堅:我的結婚現場,好些民運人士都來祝賀。

老威:我也祝賀你!那你們婚後靠什麼為生呢?

余志堅:不知道。總之麼,要房沒房,要車沒車,養老保險一類的,全沒有。靠運氣熬唄。 目前我們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做家教。學生時多時少,極不固定。我們每月的平均收入, 1000元不到。

老威:想過出國嗎?

余志堅:出去幹什麼?

老威:自由啊。這麼個強盜國家。

余志堅: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真要離開,還是割捨不下。

老威:你的心態保持得不錯。

余志堅:誰能拿去我內心的自由呢?至於家庭內部,有些小磨擦難免麼。但愛情親情友情這 些,永恆的主題。對社會,也在慢慢學着適應。我們都是逆來順受的小人物。但同一般的小 人物相比,我們有抹不去的六四和藝術的雙重情結。這情結,讓我面對政治恐懼,還有挑戰 的衝動。

老威:你最大的恐懼是什麼?

余志堅:是未來。我看不出這個民族,這個社會,還有什麼未來。我們付出的代價,我們的 一腔熱血,是不是會變得很輕,很可笑。我們努力讓後人記住, 是不是有些一廂情願。最 終我們的存在,是不是會讓體面的人,成功的人,什麼時代都通吃的人,覺得不自在。唉, 算了,先湊合着過。事情想多了頭疼。

老威:你們打算要孩子嗎?

余志堅:難養啊。暫時不考慮。

補記

正午時分,採訪結束,我們也汗水淋漓。長沙真不愧火爐啊,我嘆道,隨即開門敞氣。我就 近招待余志堅吃了頓街頭快餐,然後擁抱,然後目送他深入毒日頭,消逝在穿梭不息的車流 和人流中。

我來到公用電話亭,撥老韓的老電話,居然通了!氣急敗壞的老韓在那端破口大罵,並連 呼“絕交”。我張口結舌。幸好老韓沒有馬上掛電話。原來他受騙了,所謂新電話卡,一出 廣西就沒任何信號,也不顯示任何號碼。

我連連致歉,並強烈要求馬上見面。但老韓這頭在美國訓練了20多年的倔驢,嚴辭拒絕。我 不可原諒的罪行有二:沒有按約定到銀河賓館;新電話不通,沒有試探着打老電話。

我認罪。檢討自己本質上膽小如鼠,不配搞民運;並且一根筋,不知變通。回灕江後,我又 再三向老韓示愛,終於得到這條與我同歲的老狗的接見。為了彌補他的損失,我將此次談話 的錄像帶悉數獻上。老韓嗤之以鼻。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獻禮質量低劣,基本不能用。

老韓宣布,要恢復到從前那麼鐵的關係,起碼要1年。如今已3年了,他也遠在美國了,我還 像惦記某個親戚一樣,惦記着他。

而毀掉我倆關係的余志堅,我也惦記着他。◆

(北京之春2009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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