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人李大同
丁東、邢小群(2020-09-02)
李大同給我們最深的印象是自信。不論順境逆境,他總是精神抖擻,振振有詞。14年前,我們曾在《中國青年報》,請他口述歷史,回憶生平往事,幾段故事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1966年7月,李大同14歲,還是中學生,就對文革的過火行為提出了十個不理解。當時他父親在農業部工作,每天回家很晚,他見不到,就把十點疑問寫在一張紙上。母親在團中央辦公廳,負責內參《團的情況》編輯工作。覺得兒子的思考有價值,拿到團中央書記處,團中央的領導們如獲至寶。很快刊登在《團的情況》上。引語說:14歲的幹部子弟李大同,向其父提出了十個問題,代表了中學生中的一種傾向。《團的情況》實際上是上報中央的內參。這種傾向當時被認為是保守思想。現在看來卻有某種前衛性。
後來,李大同到內蒙牧區插隊。他所在牧場原來管理混亂,牧民到年終見不到一分錢,牧場還欠國家好幾萬。1972年,總場把核算權下放到分場,讓分場獨立核算。這就需要有管理人員,有會計。開會討論誰能當會計,分場老鄉一起舉手喊——大同!大同!為什麼選他?一是因為他蒙語學得最好。二是因為他生性老成,很有主意。牧民看中他的能力。他擔任分場會計後,建立了嚴格的財務秩序,開源節流,實行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經他一番整頓,分場的工分值連年上升,他當會計的第一年工分值是1.2元,第二年是1.6元,第三年到了1.8元。李大同的私章在當地有了名氣。任何人批條子,如果不蓋李大同的篆字印,休想拿走一隻羊。書記來要也不行。先問:有沒有大同的印?年底分紅時,李大同宣布:80%以上的家庭還清了欠分場的款。到了第二年,100%的家庭有了收入。除去他們所有借支,平均一家能拿五、六百元的現金收入。當時這是一筆不小的錢。李大同拿着自己年終分得的收入,回北京探親,有了大款的感覺。
李大同政績突出,在當地牧民中威望很高,三次被推薦上大學,都因父親受審查,未能錄取。他當了九年牧民。1978年,父親平反,他被安排到旗黨校工作。內蒙古自治區開團代會,把他借調去起草報告。這時,《中國青年報》復刊,要招收第一批記者。李大同講述了他被招收的經過:“招第一批記者,報社是三個人去考察:記者部主任、人事部主任、編輯部一個部門主任。每一個記者,當面考察,所有的作品都要拿來。我呢?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一個鉛字,沒有上過幾年學。後來他們問我:有沒有寫成文字的東西讓我們看一看?我告訴他們:有一本《賽馬日記》。另外有給家裡人的信。那時,給家裡人寫信經常討論局勢,一寫就是上萬字。我說只有這些。他們說拿來看看。一個報社副總編輯看後說:‘很好。《賽馬日記》證明文字功力很強,信證明思想非常解放。’結果,一紙調令就發下去了。”
進入《中國青年報》,他先在內蒙古記者站當記者,兩年後提升為機動記者,然後當編輯、編輯部主任。在北京,他參加自學高考,兩年後順利拿到文憑。這樣,一個只上過兩年初中的老知青,成為《中國青年報》的中堅。在報社,李大同率先發掘了很多有價值的新聞。比如周有光在漢字信息處理方面的貢獻,就是他和記者俞敏最先在1984年1月2日以長篇通訊《於無路處辟通途——記我國漢語拼音語詞處理機研製成功》報導出來的。
更重要的是,李大同還是中國新聞改革的探索者和實踐者。所謂新聞改革,說白了,就是告別《真理報》模式。在這方面,走在前列的是一南一北。南邊是從《南方日報》中孕育的《南方周末》,北邊是《中國青年報》的《冰點周刊》。《南方周末》的開創者是左方,《冰點周刊》的開創者是李大同。《冰點周刊》不像《南方周末》,有獨立的報號,可以單獨訂閱。最初是1995年開始每周一版的“冰點特稿”,2004年發展為每周四版,仍然是《中國青年報》的一部分。李大同和他的同事,就在這每周四版的園地上,擲地有聲,引起舉國矚目。我和謝泳也應副主編盧躍剛之邀,以對話方式,一起在《冰點周刊》開設專欄,由此認識了李大同。
開辦“冰點特稿”之前,李大同有一段相對清閒的空隙。他還參與了一件有影響的事。那是1993年,中青報老領導鍾沛璋受東方文化研究會之命,創辦《東方》雜志,他請李大同參與。創刊號的全部內容,就是李大同一個人組稿編輯完成的,為後來的《東方》奠定了一個很高的起點。報社召回李大同辦“冰點特稿”,鍾沛璋又邀請朱正琳、梁曉燕參與,使《東方》在1993到1996年的三年多時間里,成為知識界聚焦轉型期中國的高端思想平台。
2006年初,因為刊登袁偉時教授反思義和團的文章,李大同從《冰點周刊》去職,在報社內再度賦閒,直到退休。一個不甘平庸的報人,能夠施展抱負的時間太短,給歷史留下了不盡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