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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西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送交者: 噶瑪蘭 2022年08月08日20:02:2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1. 摩西是誰

《希伯來聖經》(俗稱《舊約》)和現代好萊塢大片讓摩西和《出埃及記》幾乎家喻戶曉。摩西是以色列人的先知,解放者,立法者。在《出埃及記》中,摩西帶領以色列人擺脫了埃及法老的奴役和束縛,踏上返回“應許之地”迦南的40年征程。在西奈山上,摩西為以色列人與神立下《十戒》聖約,從而往往被視為是一神教和脫離偶像崇拜的抽象信仰世界觀之開創者。《摩西十戒》不僅塑造了以色列的民族精神,也成為世界幾大一神教共同標誌,並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左右着幾千年來西方文明和文化的歷史。

然而,威爾-杜蘭特在其《文明的故事》(1935年)中提到(見該書第一卷第12章),摩西的名字在《舊約》中只出現在所謂《妥拉》即《舊約》的前五部書之中。《妥拉》俗稱《摩西五經》,號稱完全出自摩西之手,至今未改過一字,其實均在摩西之後600多甚至近800年才正式成書。近代出土的《死海古卷》也印證了JEDP假說的猜測,摩西離世1000年之後,五經仍然在被編撰者們不斷大肆修改。《妥拉》中成書最早的《申命記》出現於北以色列滅國之後的南猶太約西亞王年代(~前638年)。而包括《出埃及記》的其他四部書則比《申命記》還要晚200年,成書於南猶太精英們的巴比倫流放時代。《舊約》中那些據信成書早於《妥拉》的猶太先知書中則反而沒有提及摩西之名。至今發現的摩西同時代的歷史文字中也找不到與以色列人出埃及相關的任何線索。而至少直到公元前7世紀(至少在摩西500年之後),猶太教仍然是多神教,其後姍姍來遲的《摩西十戒》以及《申命記》中許多律條也與當時兩河流域“普世”世界觀大同小異。用大英百科全書的話說:“The Ten Commandments contain little that was new to the ancient world and reflect a morality common to the ancient Middle East”。

這就使得摩西甚至《出埃及記》本身成為歷史中令人疑惑重重的不解之謎。許多學者認為,摩西僅僅是一個數百年口口相傳的虛構人物,而《出埃及記》中所講述的摩西的埃及版江流兒身世,以及60萬以色列人依靠原始生產和生活資料在荒蕪的曠野中跟隨摩西遊牧40年等等,都是虛構或誇張的文化神話。

對《妥拉》中摩西故事極具顛覆性的質疑和剖析來自猶太裔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依德。在其一生中最後的著作《摩西與一神教》(1939年)一書中,弗洛伊德對這些歷史之謎作了抽絲剝繭周密的分析,並提出了出人意料卻在情理之中,與《妥拉》大相徑庭的推測。

威爾-杜蘭特和弗洛伊德都在他們的書中對摩西出生神話中關於“摩西”這個名字的解釋給予了質疑。根據《出埃及記》所描述,“摩西”是希伯來語中“撈於水中”的意思,是法老的女兒從尼羅河中撿到漂流的嬰兒摩西後按希伯來語為其起的名字。如果按照《出埃及記》所說,摩西出生時,以色列人在埃及已經當了幾百年奴隸,那麼一個明顯的疑問是:一個埃及公主怎麼會熟悉一個好幾百年來的外族奴隸語言,並且還刻意地用這個外族奴隸語言為已經打算作為王子撫養的嬰兒起名以昭告其出身?更矛盾的是,熟悉這個外族奴隸語言的公主日後卻不教自己的王子學習這個似乎通常王公貴族都熟悉的奴隸語言(以至於《出埃及記》中摩西只能藉助亞倫的翻譯與以色列人交流),還對包括王子本人在內的所有人極力隱瞞其真實的奴隸身世。這個故事編的顯然有些用力過猛,前後難以自圓其說。

弗洛伊德隨後又引述了其合作者,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Otto Rank所著《英雄出生的神話》(1909)一書的研究。Rank在該書中指出,類似摩西版“江流兒”那樣的神話故事其實在世界各種早期文明中都能見到,例如兩河流域史上第一個帝國阿卡德的薩爾貢大帝(前24世紀),以及後來對巴比倫流放的以色列人給予自由的居魯士大帝等等。這類神話中的英雄往往都出生於貴族甚至王室,卻在降生之後就被其生父遺棄甚至追殺,但有幸被解救並被撫養於寒門。成人後,歷經各種奮鬥歷險和復仇,英雄終於眾望所歸,尊貴出身也水落石出,完美地詮釋了他們所成就的豐功偉績,也為其地位或統治的法理性予以背書。

然而,弗洛伊德提醒讀者,《出埃及記》中摩西出生的故事與Rank所說的英雄出生神話的鹹魚翻身套路完全相反。根據《出埃及記》所說,摩西反而是出身奴隸,卻被一個法老的公主解救並撫養成一個王子。其英雄之路是與養育自己的法老家族反目成仇,拋棄其王子身份,站到自己的奴隸同胞一邊。這個反雞湯套路的神話故事讓很多研究者困惑不解。其情節顯然不是出自埃及人(因為埃及人絕無可能去英雄化那個背叛者摩西),而是以色列人自己。但是以色列人又為什麼如此用力地給自己的解放者和立法者描上這樣一段“出於埃及法老家”的黑歷史?這種畫蛇添足的此地無銀不僅難免弄巧成拙越描越黑,更是無助於塑造英雄形象和提高其法理性。

弗洛伊德對此極具顛覆性但完全合情合理的推測是(敲黑板):“摩西其實是個埃及人”!弗洛伊德認為,摩西應該確有其人,但摩西版的英雄出生神話完全是《妥拉》編撰者們的杜撰,很可能是在新巴比倫文化的薰陶下借用薩爾貢大帝的出生神話。歷史上的那個真正的摩西實際上是生於埃及某大家望族,摩西只是其埃及名字的後綴。在古埃及語中“摩西”(Moses)是“-孩子”或“-所生”的意思,往往在人名中作為後綴,表示是某家的孩子。在已知的埃及石碑中以“-moses”為後綴的古埃及名字隨處可見。而摩西出生神話與Rank書中英雄出生神話的雞湯套路表面上看似相反,但目的其實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洗白英雄的出身背景。對《妥拉》編撰者們來說,只有將這個正宗埃及人,與猶太人語言交流全靠亞倫翻譯,為法老征服埃塞爾比亞,但卻是猶太人的解放者和立法者的摩西洗白成正宗猶太人,才能在猶太人心中獲得法理性。

2. 他從哪裡來

那麼接下來面對的是一個有趣的的疑問,這個古埃及版白求恩摩西發的什麼國際主義神經,會跑去支援甚至領導一個與自己民族對立的受壓迫民族的解放事業,又如何成為他們的精神領袖,解放者和立法者的?這就不得不提及在埃及史中被拉黑了3300多年,直至近代(19世紀末)才被人們發現的埃及第十八王朝“叛逆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

好萊塢2020年的大片《出埃及記:眾神與法老》的開片字幕豁然寫到“1300 BCE - For 400 years the Hebrews have been slaves to Egypt”,其實完全不符合歷史。按照推算,摩西應該是在埃及十八王朝末或十九王朝初帶領以色列人離開埃及。由此往前推400多年,應該是約瑟被自己羨慕嫉妒恨的同胞兄弟拐賣到埃及為奴(見《創世紀》)的年代。這段歷史MADDOG以前在本壇貼過,約瑟因為法老解夢之功反而得到器重,後來官拜宰相,享榮華富貴。

我們不知道約瑟是在哪個法老手下當宰相(《希伯來聖經》中從來不記錄具體年代,也不記錄法老名號),但可以推斷,這些事發生在埃及的十三或十四王朝時期(前17世紀)。下埃及的法老統治在這個時期正走向衰落,甚至已經成為喜克索斯人的傀儡王朝(相當於滿洲國)。同時,因迦南發生饑荒,大批以色列和他們的閃族近親喜克索斯人逃荒進入下埃及謀生。雖然這些災民不一定都能像亞瑟父兄那樣成為座上賓,但埃及人也不太可能將他們囚禁為奴,因為法老朝中閃族大臣反倒是越來越多。後來喜克索斯人乾脆雀占鳩巢,直接取代埃及人在下埃及自稱法老,就是埃及史中的第十五和十六王朝。這兩個外族統治的下埃及王朝類似中國的元朝,如果有奴隸,也只能是本土的埃及人,而不會是作為外來喜克索斯人的閃族近親以色列人。

以色列人在下埃及的前一百多年其實混的風生水起,直到本土的埃及人推翻並驅逐了喜克索斯人,建立了上下埃及統一的第十八王朝。這之後近300年中,埃及人對喜克索斯人的宿怨是否波及其閃族近親以色列人不得而知,但從埃及人既沒有將喜克索斯人囚禁為奴,也沒有將以色列人與喜克索斯人一同驅逐可以判斷,以色列人有可能是被邊緣化,甚至被歧視,從正統皇親國戚官二代跌落成三等公民,而並不是成為奴隸。與“400年在埃及為奴”頗為類似的賣慘說法是“70年巴比倫之囚”。而實際情況則是,當猶太精英“囚徒”們來到新巴比倫後,反而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被那裡的圖書館所震撼,也被哪裡的繁華,文化,禮貌,舉止所感染,薰陶,和享受。當70年後居魯士大帝給予他們“海歸”耶路撒冷的自由時,大部分猶太人反而樂不思蜀,用腳投票選擇了“海留”在巴比倫(見猶太裔歷史學家MAX DIMONT的名著《JEWS,GOD AND HISTORY》第4章所述)。《妥拉》大部分章節就是由這些“海留”的猶太人在新巴比倫編撰完成。

扯遠了,回到我們的故事,主角埃及第十八王朝的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出場了。這位叛逆法老一上來就做了件前無古人的大事,推行一神教,禁止傳統的阿蒙(Amen)神及偶像崇拜,奉太陽光輪阿吞(Aten或Aton)為至高無上且唯一的神,甚至將自己的名字從阿蒙霍特普(阿蒙神的僕人)改為阿肯那頓(Akhenaten或Akhenaton,阿吞神的僕人)。這場宗教改革的動機實際上是法老想要割阿蒙神祭司們的韭菜。但和王莽改制一樣,因為過度觸動了眾多利益集團的奶酪,終歸功虧一簣。

阿蒙霍特普四世死後,其繼承人不得不恢復埃及傳統多神崇拜,歸還並補償阿蒙神祭司們曾經被割的韭菜。但仍然沒有避免自己的王朝的大廈傾覆。十八王朝從極盛到亡僅僅一代人的時間。

篡位的十九王朝將阿蒙霍特普四世徹底拉黑,不但從埃及法老列表中除名,還徹底罷黜和肅清了所有阿吞神崇拜。阿蒙霍特普四世和他的阿吞一神教在歷史上從此消聲覓跡3300多年。

弗洛伊德推測,這個叫摩西的埃及人實際上是第十八和十九王朝之間的一個阿吞一神教的信奉者,甚至可能在十八王朝末直接參與推行阿吞一神教改革的埃及聖職人員或權臣。十八王朝的傾覆不僅讓其失去了原來的地位和財富,也讓其視之為理想的一神信仰遭到禁止甚至成為大逆不道。

2000多年後(公元4世紀)基督教中那個反對三位一體的阿里烏派也被作為異端遭到罷黜。阿里烏派在失去一切之後選擇遠赴他鄉去向日耳曼蠻族傳播自己的教義。

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測,這個叫摩西的埃及人在那個危機時刻也做了類似的抉擇,將一神教的信仰,正義原則,道德精神,和世界觀傳播給一批社會邊緣的外鄉人,那些在埃及受到歧視的猶太人。在那個朝代更替社會動盪不安的年代,他帶領這批外鄉人(估計為數並不多,遠遠沒有60萬之眾)離開埃及去追尋信仰的香格里拉,摩西的香火就此邁出了走出埃及的第一步。

3. 他到哪裡去

600多年之後,摩西才邁出了第二步。

前722年,北以色列王國被亞述大軍所征服。被俘的猶太十個支派被流放,從此永遠消聲覓跡。此時,以耶路撒冷為都,遠遠要比北以色列貧弱的南猶太王國在周圍的亞述(和之後巴比倫)帝國虎視眈眈下已難逃滅頂之災。

如果南猶太王國就此躺平坐以待斃,後面的歷史也許將不會再有對耶路撒冷這個世界上貧瘠角落的關注和爭奪,也許不會有後來的耶穌,保羅,穆罕默德,也許不會有你死我活的兩大宗教,也許不會有我們看到的那個中世紀,也許不會有十字軍,也許不會有對伽利略的審判,也許不會有如此多的仇恨和殺戮。

然而,歷史在這裡沒有遵照湯恩比構想的文明模式,沒有選擇那個“如果”,以及任何一個“不會”。此時(~前638年)南猶太王國的約西亞王想起了傳說中那個猶太人的解放者和立法者,那個埃及人摩西。這時候的摩西和他的一神教幾乎已經被猶太大眾所淡忘和離棄。甚至按照弗洛伊德根據俄狄浦斯情結對《出埃及記》的分析(見《摩西與一神教》),真正的摩西應該早在出埃及後不久的西奈荒野年月被其猶太信徒所殺害,最後帶進迦南的一神教甚至可能也已經在米甸被阿拉伯人的拜火教和一個假摩西偷梁換柱。

約西亞王敏銳地意識到,如果一種埃及摩西一神教那樣的絕對排他文化能夠深植猶太大眾心中,這個民族即使經歷再多的國破家亡,也能夠油鹽不進,保持和延續自己獨特的信仰和精神,而不會像北以色列那十個猶太支派,消融在征服者的文化之中。

除了對外外交上走芬蘭路線,對內清除聖殿中的偶像,約西亞王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馬上組織編撰《申命記》(後成為《妥拉》中的一部),並宣稱該書是在耶路撒冷聖殿中剛剛被發現,是摩西受神之命所親自撰寫,從而使其迅速地被猶太大眾接受和篤信。

埃及摩西自己絕不會料到,一神教會在出埃及600多年後被當年那些外鄉信徒假託他的名義重新發明了輪子。無論弗洛伊德提出的那個“米甸謀殺論”的真偽,摩西的精神無疑已經被所羅門王所“謀殺”。約西亞王現在對摩西精神的“重新發明”,重新喚起猶太人對摩西的敬畏,再一次詮釋了弗洛伊德所說的“俄狄浦斯情結”。

兩代人之後(前586年),南猶太國也終於落入新巴比倫帝國之手,終結了猶太國的第一聖殿時代。被流放新巴比倫的大衛王后代將在那個讓他們眼花繚亂樂不思蜀的繁華都市,在寬鬆和豐富的世俗文化薰陶和汲取中完成《妥拉》其餘四卷的撰寫,其中包括要洗白摩西身世,並宣告一神教發明權的《出埃及記》。摩西出埃及後終於又走出了新的一步,左右人類歷史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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