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是最近網絡媒體裡的一句話，說的是齊奧塞斯庫時代的羅馬尼亞。

記得1971年6月中國人民的親密朋友齊奧塞斯庫訪問中國。從機場到長安街，到處都是歡迎的人群，到處都是紅旗和花的海洋，人們打着腰鼓齊聲歡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當時尚在小學的我，有幸成為歡迎人群中的一員。在迎賓車隊凱旋般地駛過時，隨着人們一起有節奏地激動歡呼。那歡呼是無知而真誠的，發自內心。

6月3號，毛澤東在林彪的陪同下會見了齊奧塞斯庫和他的夫人埃琳娜，據說那是林彪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

會見中，有這樣兩段對話：

毛：你上次來這裡是什麼時候？

齊：七年前。

毛：在這七年中，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你注意到了嗎？

齊：我們看到了人民，數十萬人。我們參觀了清華大學。我們對首都人民的積極態度和生活的喜悅印象深刻，特別是，我們對完全教育的專注，把它與生產，生活，社會主義建設聯繫起來，印象深刻。

毛：這也是我們考慮的方式，現在我們正在試驗。

……

齊：過去幾年我們取得了很好的成績。當然我們有很多不足之處，但我們正在與工人階級一起努力與人民一起努力，確保社會主義建設。

毛：如果我們談論缺陷，那麼我們也可以說我們有很多。

齊：沒有一個國家沒有缺陷。不同的是有些是要克服它們，而另一些則試圖隱瞞它們。

毛：不能隱瞞缺陷，因為遲早有一天這些缺陷將被揭示。欺騙只能維持一時，人們不會永遠受騙。

……

對話中涉及到了兩個詞：試驗和欺騙。

是的，偉大領袖正在世界上占四分之一人口的龐大國度里進行着他的試驗，那是由一系列鬥爭和運動構成，並給國人帶來無數災難的試驗！

當時的世界就是一個大型的試驗場。從蘇聯到歐洲，從中國到東南亞，從北美到南美，八仙過海，各逞其能。

成功的試驗，人們雀躍、竊喜。

但失敗的試驗則血流成河，像柬埔寨等。

可惜，人們總是會淡忘失敗，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痛。也許，根本就失去了對“痛”的敏感。

導致悲劇一再發生！

盡人皆知，極權統治是無法長久的，維繫其統治一靠暴力，二靠謊言與欺騙。

所以，明知謊言終將被識破，卻仍要繼續欺騙！否則便無法存活。

於是，一切可能將謊言戳破的人與物，手段與工具，都會被極權專制者視為洪水猛獸，必須嚴密控制，嚴加防範。

1980年代初，齊奧塞斯庫在羅馬尼亞頒布了《大羅馬尼亞打字機法》。根據該法，每一個羅馬尼亞的公民、企業、事業、機關、學校等單位，凡有打字機的，必須要得到警方的許可並領取執照。需要打字的樣本也必須同時登記上報。甚至如果打字機需要修理、轉讓，連人帶機都需要上報審批並更新執照。即使打字機損壞了，也不得私自處理，否則嚴加懲處……

幸虧當時還沒有互聯網！

當然，與嚴控配套的，還有另一個風靡一時的工具。那就是：無盡的讚美與無限的崇拜！

啊，偉大的齊奧塞斯庫

您是千年一遇的智者

當您說話的時候

岩石都會激動得變成山巒

您行走在人間

就如同走在您的國

您的名字比歷史上任何一位王子都要響亮

您就像那信使，環繞了地球

將我們的價值觀輸出了出去

解決了婦女兒童面臨的共同問題

……

獨裁與荒誕總是相伴而生的，專制獨裁之處，必有離奇荒誕之事發生。

你能想到嗎？讚美詩中提到的“解決了婦女兒童面臨的共同問題”，是指齊奧塞斯庫時代的“月經警察”統治。那是齊奧塞斯庫執政期間最恐怖、最荒誕的政策。

為了增加人口，提升國力，1966年齊奧塞斯庫規定：禁止離婚！而且每對羅馬尼亞夫妻至少要生四個孩兒。

為保證這一政令暢通，一批批執法者進駐機關、工廠、農村、學校以及各個單位，對婦女進行嚴格的監控，督促她們每月必須做婦科檢查，以確保沒有使用避孕工具。而對那些避孕的婦女和默許墮胎的醫生，一經查出，嚴厲打擊、處以監禁。所以當時百姓將這些執法者稱作“月經警察”。在恐怖的高壓下，許多絕望的婦女鋌而走險，試圖逾越國境。但她們在邊境線往往會被當成叛國者，遭到羅馬尼亞士兵的機關槍掃射。

政策實施一年後，羅馬尼亞嬰兒的出生率應聲翻了一番，但地下流產與墮胎服務也隨之出現，導致懷孕婦女的死亡率不斷攀升。更糟糕的是，隨着嬰兒的大量出生，婦產醫院的設備、婦產專家、產科醫師、兒科醫師以及婦幼保健工作者嚴重缺乏。致使一年中羅馬尼亞的嬰兒死亡率增長了145.6%！

消息傳出，世界譁然。

為掩蓋因愚蠢政策帶來的可怕後果，齊奧塞斯庫又下令，嬰兒出生一個月以後再發放出生證。這樣，那些尚未滿月就夭折的嬰兒就不會計入統計數據。

典型的掩耳盜鈴！

自此，羅馬尼亞人便喪失了一種基本權利——自我選擇的權利。

面對國家到底有沒有權力操縱人倫意向？強行為私生活立法？齊奧塞斯庫倒是十分坦然，因為他是黨的最高領導，他的意志就代表了黨的意志、人民的意志。任何人除了服從，別無選擇。

在他統治的國度中，他就是上帝！

所以才有了“您行走在人間，就如同走在您的國”這樣的讚美。

但別忘了，正是羅馬尼亞人民，將齊奧塞斯庫捧到至高無上地位的。

1968年，當時任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第一書記的杜布切克發起“布拉格之春”運動、試圖帶領人民進入“富有人性的社會主義制度”的改革時，人們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的幸福並非來自黨和政府的恩賜與施捨！

這在蘇聯老大哥眼裡，純屬大逆不道。

以蘇聯為首的華約成員國毫不手軟，集結了20萬軍隊和5000輛坦克，迅即武裝入侵了捷克斯洛伐克，遂將這國的政治民主化趨勢無情地消滅於萌芽之中。

而當時，自1965年開始擔任羅共總書記的齊奧塞斯庫，卻勇敢地對蘇聯喊出：不！你們這樣做是地道的侵略別國的行徑！

這是齊奧塞斯庫個人生涯的轉折點，這位之前表現平平的帥哥，一夜間在國民眼中竟成了敢於反抗蘇聯的英雄。

猶如天助，當時恰逢中蘇交惡，本着偉大領袖“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的最高指示，中國堅定地站在了齊奧塞斯庫一邊，中羅兩國從此建立了親密無間的無產階級戰鬥友誼。

1971年齊奧塞斯庫的訪華，正是兩國的“蜜月期”。當時中方在之前已提供1億美元貸款的基礎上，立即又追加7000萬美元。結果在當年10月的第26屆聯合國大會上，羅馬尼亞作為提案國投票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或許是世界的大環境與各國的小環境成就了齊奧塞斯庫。隨着他在中蘇關係、中美關係以及中東和平進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羅馬尼亞國民眼看着他走向了更高的國際政治舞台。

人民對這位領袖產生出無限的熱愛與崇拜。

羅馬尼亞人以為，那些難過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可是接下來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將進入更加難過的日子！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便再也收不回去。

據說，1971年在對中國和朝鮮的訪問中，齊奧塞斯庫被東方強大的權力美學深深折服。回國後便立即效法之。

讚美，需要虛虛實實，虛實結合，只有平面的還遠遠不夠，一定要全方位的、立體的，要將一切的一切推向極致。

於是，在齊奧塞斯庫時代，對他的個人崇拜達到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高度。

有人對當年流行的《齊奧塞斯庫選集1974-1980》一書做過統計：從全書第一頁以鼓掌始，到末頁以鼓掌終，長達586頁的篇幅中竟有95%以上的頁碼有鼓掌記錄。全書共記錄鼓掌800次，僅用於記錄鼓掌和歡呼的字數已達上萬字，占全書篇幅的近3%。整個計算下來，平均他每講300余字就有一次鼓掌。每到講話末尾，鼓掌更是達到高潮。在慶祝羅馬尼亞建國60周年的集會講話中，最後一部分共20個自然段，全體聽眾共鼓掌19次。

想象一下當時的場面吧，齊奧塞斯庫話音未落，雷鳴般的掌聲便即刻響起，而且經久不息。鼓掌者的手常常尚未放下，便再次舉起，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著名學者、蘇聯問題專家藍英年，在記錄蘇聯作家愛倫堡的回憶錄中提到過類似的情形：1935年，克里姆林宮召開“開展斯達漢諾夫運動”大會。會議結束，人們對斯大林報以熱烈的掌聲。“當掌聲逐漸平息下去的時候，有人高喊了一聲：‘偉大的斯大林，烏拉！’於是一切又從頭開始。最後大家落座，這時又響起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喊叫聲：‘光榮屬於斯大林！’我們又跳起來鼓掌”在這樣的會場上，沒有人敢於先停止鼓掌，人們是靠着一種動物般的感覺，本能地、逐漸地停止鼓掌的，即使這樣，這種本能往往還會被打斷。

據說，在齊奧塞斯庫清貧、廉潔的一生中，他一家在羅馬尼亞全國共擁有62座宮殿和別墅，22座狩獵山莊。僅布加勒斯特一地，他就占據了21座宮殿和別墅。

他所擁有的頭銜更是數不勝數，諸如“人類的星辰”、“喀爾巴阡山的天才”、“思想的多瑙河”、“工人階級的英雄”、“最傑出的、無與倫比的戰略家”、“舉世尊敬的偉大領袖和政治活動家”、“抵抗所有敵人的羅馬尼亞捍衛者”、“掌握國家面臨的所有問題的答案的領導人”、“貫徹黨的馬列主義政策的化身”、“民族英雄中的偉大英雄”、“人道主義精神的共產主義者”、“當代世界的傑出人物和光輝戰士”、“傑出的馬列主義領袖、熱忱的愛國者和國際主義者”……

對照這些，難道我們還看不出差距？難道還不應該奮起直追？

只是，在這樣的追逐中，百姓將與當年的羅馬尼亞人民一樣：本以為難過的日子已經過去，可接着等來的，是更難過的日子！

哈耶克說過，壞事往往是由一些“高尚的理想主義者”干的，特別是那些極權主義暴行，是由一群可尊敬的和心地善良的學者們奠定基礎的。

自由，常常以“自由”的名義被拿走。

理性，常常在視“理性”為“真理”的過程中被摧毀。

而人民的權利，更是在震耳欲聾的“為了人民”的口號中被無情地剝奪。

這既是歷史的遺憾，更是現實的悲哀！

然而誰又能想到，距那本書所記載的最後一次鼓掌和歡呼還不到十年，齊奧塞斯庫便猛然間從雲端墜落到地上。適才潮水般的掌聲，忽然就變成了冰冷的子彈。

想必當時的齊奧塞斯庫，仍沉浸在對自己講演能力的自信之中，即便國家已爆發了民眾抗議，他依舊意氣風發地走上講台，希冀用他那富有魅力的演說去化解危機。

只是，那最終的演說所換來的，不是曾經的掌聲與歡呼，而是平地里突兀響起的一句口號：打倒齊奧塞斯庫！

從那一刻起，歷史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