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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這世界是一座窄轉窄的橋
送交者: 網絡遊戲 2012年04月24日13:21:1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網絡遊戲註:以轉貼此文方式,向廖亦武致敬!也向其他廖亦武致敬!

我讀完此文的心情是------大聲歌頌道:馬勒隔壁,ki大爺。


作者:廖亦武 文章來源:中國人權雙周刊

    
     2011年7月2號上午10點,當我從中國雲南河口過境,夢遊一般抵達越南老街,再驀然回望自己的故土時,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首歌:
    
     這世界是一座窄窄的橋
    
     不要害怕
    
     會過去的
    
     這是一首流傳於地中海沿岸的古詩,一位歐洲漁民前幾年來中國旅遊,在雲南麗江和我一見如故,就教我用希伯來語唱它。據說二戰時,許多猶太人,就是唱着它,平靜地走進納粹的焚屍爐。
    
     我沒有走進焚屍爐,而是穿過酷熱的越南,輾轉華沙,降落在柏林市中心機場。我伸出舌頭舔一舔空氣,甜滋滋的。自由的空氣,甜滋滋的。菲舍爾出版社的高個子 彼得老遠就張開了手臂。我的眼睛濕潤了。在一個語言不通的異邦,我該怎樣敘述這些年所經歷過的人和事呢?
    
     二
    
     六四大屠殺之前,我是一個反叛傳統的詩人,熱衷於流浪、打架、朝三暮四、胡說八道。我得過二十多個官方文學獎,自以為早晚會在國際文壇上混出點名堂。之後 呢,我因詩獲罪,坐牢了。詩人那張浪漫的皮,被活剝下來。接着出獄了。彷佛在一夜之間,世界顛倒,我被遺棄。
    
     六四大屠殺是一條分界線,之前,大家一窩蜂愛國,之後,大家一窩蜂愛錢。我一個勞改釋放犯,沒錢,就讓人瞧不起。重歸故里時,與前妻、與父母、與兄妹、與 故交的重逢,都過分平靜,沒有任何書裡描寫過的激動場面。我女兒是在我入獄大半年之後出生的,三歲多的孩子,一見我露出光頭就驚駭不已,哇哇大哭,接着就 躲到門後,暗暗沖這邊噴口水。
    
     囚犯都是光棍漢,有的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瞅不着一個女人。所以漫漫牢獄,性愛是大伙兒最為日常的話題,連有理想有抱負的政治犯也不能免俗。區別只 是,在刑事犯集體手淫,搞得整個監室烏煙瘴氣時,政治犯要麼裝聾作啞,要麼逃之夭夭。我曾經和一個人販子是上下鋪,每逢監獄打牙祭,這傢伙必然手淫,有時 候動靜過於大,上鋪的我就忍不住敲擊鐵架,表示抗議。於是這傢伙抬起腦袋,手裡一邊繼續,嘴裡一邊嚷嚷:曉得不?刀不磨,要生鏽。
    
     我嗤之以鼻。卻不料出獄之後,果然“生鏽”了。我渴望已久的破鏡重圓極其糟糕,沒怎麼接觸,就嘎然而止。前妻爬起來,冷冷地說:我本來不想做,可你剛剛回家,又不能不做。
    
     我外形呆若木雞,內里卻翻江倒海。我急忙穿好衣服。三個多月之後,在一場歇斯底里的衝突之後,我們離婚了。這個世道真是人間地獄啊,一個性慾強烈而又不斷 早泄的男人,一個落伍的怪物,一份不光彩的政治遺產,出路在哪兒?那些過去的朋友,接過我一次電話,就再也不接了;專程過來請一頓飯,就再也不露面了。我 前妻替成都一家夜總會編輯娛樂雜誌,她怕我的光頭惹眼,就買了一頂假髮,逼我戴。有一次夜深了,我擔心她,就戴着假髮去夜總會接人,不料一進門就撞見醉醺 醺的一胖一瘦兩個總經理。他們過去都是詩人,也都是我的故人。我們曾一起辦地下詩刊,一起諷刺共產黨。當然,他倆比我愛國,1989年鬧學潮,還跑大學校 園去朗誦反腐敗的政治詩,而六四那晚,更是激情澎湃地奔成都天府廣場,聲援與武警對峙的學生,送水送乾糧,送頭破血流者去醫院。
    
     他們認出了我,胖子一把揪下我的假髮說:反革命化啥子妝喲。瘦子接着叫:給反革命來個小姐。我嚇得渾身冒汗。他倆哈哈大笑,就扯我進包間喝酒。
    
     一幫三陪小姐圍過來,卡拉OK也順勢唱起來。胖子掏腰包,散發糖果似的,每人小費一百元。瘦子問我還寫詩嗎,我答寫不出來了。瘦子說:如果你還寫詩,就轉 變一下風格和題材,讚美夜總會,讚美夜成都,讚美夜成都的美女以及麻辣燙,可以化名發表在我們的雜誌,也就是你老婆任主編的副刊上。
    
     我懵頭懵腦地說:從前你們是窮詩人,稍微好點的酒都喝不起,怎麼眨眼就發財?這麼闊氣的場子,一年的租金得十幾萬吧。
    
     胖子說:貸款嘛,揮霍嘛,銀行有熟人,整垮了就將就這房子和設施做抵押。只可惜小姐們不能抵押。
    
     瘦子說:鄧小平南巡後,貧窮不再是社會主義,民運不好搞,錢好搞嘛。
    
     這一夜,我和前妻回到家,不禁感嘆國人見風使舵之快。這一胖一瘦,在六四前後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前妻說:眼紅個啥子?是個男人,就得奮起直追。
    
     我一時語塞,一夜無眠。大冬天,怕驚擾前妻,就枯坐露天陽台,良久,抽出洞簫來吹。心太累,我居然吹不響這竹管。我着涼了。第二天,在劇烈的咳嗽中,我給多年摯友劉霞,也就是著名政治犯劉曉波的老婆寫信,其中說:
    
     無盡頭的麻煩。你熟悉的她已成為在現實中勇於拼殺的女人,然後是女兒撫養問題,然後是朋友之間的無話可說。她說她三十多歲還沒安定的窩,她又說我必須掙錢 養女兒。她蔑視我們的過去,這需要勇氣,她最討厭的就是我吹簫,於是我不吹。我的心靈深處還在愛她,但無法按照她所需要的方式去愛她。
    
     一個人時,我常在家裡用兩到三種聲音自問自答:“你好呀!”“好個屁!”“怎麼啦!”“他媽的!”“麻煩!”“野獸!”“我是丈夫!”“他爸!”“夜總會!”“錢,錢是你的命!”“我要革命!”
    
     我的簫是柔軟的,只有深夜它才像薄薄的刀刃。劉霞,我的朋友,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嗎?我真擔心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
    
     這封信的日期是1994年3月26號。接着我與前妻徹底分居,搬回城市另一端的父母家中,像小時候那樣,由大人管吃管住。我兜里常常只剩幾塊零錢,連門都 不敢出。哥哥大毛借我的一萬塊,統統付了女兒的撫養費——她在我坐牢大半年後出生,如今已二十一歲,可和我在一塊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兩個月。
    
     三
    
     我淪落江湖,以吹簫賣藝糊口。稍有喘息機會,就悄悄寫作關於監獄的個人證詞。六四之前的往事,漸漸離我遠去。靜流無聲,光陰虛度,我以為自己就是世間最倒 霉的傢伙,連秘密警察也生出憐憫之心,為我尋一鋪面,登門動員我賣衣服去。我說我不會賣衣服。他說: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會?改天我帶你去北門火車站旁邊的 荷花池歪貨市場,批發點衣服褲子,還有名牌商標呢。你拿回來,噴點水,刷一刷,抖一抖,掛一掛,就伸展了,再仔細熨一熨,假的就跟真的差不多了。你就麻起 膽子跟顧客侃價,憑本事,把十塊左右一件的貨,轉手,翻番,賣個五十或一百,不就發財了?我說:顧客不是傻瓜。他說:哪怕顧客不是傻瓜,你也要認定是傻 瓜,做生意就是心理戰。我說:萬一露餡兒呢?他說:當場識破,你也得死賴到底。如果有人大吵大鬧,不依不饒,你就電話我。我苦笑說:靠警察來收拾爛攤子, 這生意我做不出來。他說:你做得出來,票子好賺得很。開頭兩年,鋪面的租金我設法替你免掉;一旦紅火了,你就趁熱打鐵,開連鎖店,爭取五年之內開十家,十 年之內開五十家,那你就成本市頂級時裝老闆了。如果再上層樓,雇些打工仔,搞個自己的加工廠,彷冒國際名牌,廉價返銷國際,你准變成跨國公司的超大老闆, 讓西方人缺了你就沒褲子穿。我被逗得哈哈笑,可一閉攏嘴巴,就感覺自己挺無恥。
    
     那夜我倆頻頻碰杯,爛醉如泥,一會兒勾肩搭背,一會兒反目為仇。分手時天快亮了,他還在說:老廖你再考慮一下?我說:不用啦,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的獨木橋就是秘密寫作。誰也沒料到,一年之後的某天下午,同一位秘密警察兼酒肉朋友竟率眾突然闖進我的住宅,告之這是“法律程序”,接着出示《警官 證》,宣讀《搜查令》,再一寸一寸摸索床、桌子、屋頂、地面以及若干我平時難以接觸到的旮旯。每個抽屜都拉開了;每個褲兜都翻出來。儘管我的看門老狗玉嘴 汪汪抗議,但它的窩還是抄了個底朝天。家裡所有文字類的東西都被當場沒收,其中包括書信、便條、尋狗啟事,以及快結尾的《證詞》的手稿。
    
     我在罪證清單上簽字,然後被警車帶往附近的派出所,接受審訊直到深夜。曾讓我賣褲子的他,送我出門,握手、拍肩,並叮囑“這個月你不得外出”。
    
     轉眼損失了幾十萬字!我疲憊不堪地躺倒,用最不堪入耳的四川髒話一遍遍咒罵自己。接着只能重寫。不值得同情,大伙兒都在生存夾縫間掙扎,沒人覺得這種屁事 值得同情——可能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才執意補償給我一位天使般的女友,乳名宋玉,溫言軟語,不離不棄,陪伴我渡過人生中最為窮困潦倒的日子——就這樣, 我身體的早泄逐步緩解,可精神的早泄依舊繼續。我喜怒無常,悲歡無度,在酒吧賣藝時,時而低眉順眼,時而高談闊論,有次一時興起,竟使酒瓶砸破一醉鬼的 頭,釀成了治安事件。
    
     在底層廝混,與眾多無家可歸者為伍,猶如墜入無底深淵,找不到方向,得不到自由。內心有監獄,就永遠得不到自由——這是我的吹簫師父說的,但此刻他在何 地?我開始日日酗酒,罵國家罵警察,罵鄧小平罵李鵬,也罵國內精英分子和海外民運分子,罵1989年上街遊行的數千萬群眾。我為什麼要在六四凌晨朗誦《大 屠殺》?值得嗎?人死了,倒乾淨了,活着,永遠狗一樣活着,這就是朗誦《大屠殺》的下場!
    
     秘密警察依舊登門拜訪。不知這四面牆裡是否有竊聽設備,我的行蹤,我的人際交往,甚至我的夢,他們都瞭若指掌。我總是做逃跑的夢,上天入地,臂膀如翅膀撲 騰,累得喘不過氣。我習慣像胎兒一般,蜷縮着睡,儘可能地小點、再小點,似乎這樣就能回到母親子宮。回到子宮才能躲過監視!枕邊的宋玉經常搖醒我,母親一 般抱着我,直到又一個噩夢似的白日降臨。
    
     原來是劉曉波通過傳真機,從北京塞過來一份字跡模糊的《請願書》,關於“六四真相”的。我懵頭懵腦地簽字回傳,兩天后,就懵頭懵腦地被秘密警察帶走,在公 安局招待所禁閉二十天。宋玉在牆外四處找人,待我終於回家,她問的第一句話是:這樣下去我們還有未來嗎?
    
     我啞口無言,腦海里卻浮現出英國詩人迪蘭?托馬斯的句子:整個世界的災難像雪一樣墜落在他的肩上……
    
     四
    
     又過了幾年,我結識了六四難屬丁子霖,她聽完我的故事說:你算幸運的!
    
     又過了幾年,我結識了大屠殺畫家武文建,他還沒聽完我的故事就說:你算幸運的!
    
     我說:相對死難者,我算幸運的。
    
     他們說:不對,相對倖存者,你也算幸運的。
    
     丁子霖教授的獨子蔣捷連,1989年才十七歲,還是中學生,就受愛國浪潮的席捲,全身心投入街頭政治,卻在6月3號夜裡被子彈擊穿心臟,經搶救無效夭亡 ——丁氏夫婦痛定思痛,決定站出來,向全世界控訴;有他們牽頭,死難者家屬一個接一個站出來,面對全世界,形成了“天安門母親運動”。二十多年過去了,劊 子手還在統治這個國家,而失去孩子的父母們,卻在秘密警察的監控中漸漸老去,甚至死去。
    
     而武文建在1989年,才十九歲,與丁家獨子同代。他也在6月3號夜裡,不顧父母的阻攔上街聲援,所幸的是,子彈只穿過他的頭皮,而不是心臟。激於義憤,他公開發表了“討還血債”的演說,隨之入獄多年。
    
     武文建是我採訪的第一個六四街頭抗暴者。“中國官方叫我們‘暴徒’”,他說。在那天晚上,至少有幾百萬手無寸鐵的“暴徒”與全副武裝的軍人對峙。開頭是一 輛接一輛的坦克和裝甲車開道,碰着路障,就直接碾過去;後來就開槍掃射了,大伙兒發出陣陣驚叫,一片槍聲一片血,人如亂草,嘎嘎被割下地。
    
     西方人只知道王維林,因為他一個人站大街中央擋坦克。一長串坦克,突突突冒着煙,像不斷放屁的巨型甲殼蟲,左繞右繞,硬是被這個人給擋下。你是鋼鐵我是血 肉,壓過來呀,王八蛋!這個鏡頭進入了歷史,因為湊巧被外國記者攝到。據說美國老布什總統看了實況轉播,也忍不住流淚了。可是那一夜,中國有無數個王維 林,沒有被鏡頭記錄下來。
    
     逃亡美國的作家鄭義,在他的回憶錄里寫道:1989年6月3日晚9時許,在西長安街木樨地立交橋,寬闊的大街上,阻擋軍隊的人們,手挽手結成了厚達二三百 米的人牆,涌動着,迸發出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開路的軍人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大棒,瘋狂毆打。民眾以石塊回擊,緩緩後退。10時許,民眾退到立交橋上,雙方 被橫擋在路中的做路障的車輛分隔。開路部隊不敢繞過車輛直接攻擊人群,坦克開上了最前線。
    
     據另一目擊者記載:一輛坦克開足了馬力,企圖撞開橫在橋中的無軌電車;數千人卻在幾個立於高處的年青人的指揮下,在坦克即將碰擊車輛的剎那,喊着“一、 二、三”的號子,也同時潮水般地衝過去。這堵車牆在雙方巨大力量的合擊下,發出驚天動地之聲,但仍然屹立在橋中。坦克的撞擊被抵消了,人們發出勝利的歡呼 聲。接着是雙方一次又一次的較量,每一次都以坦克的怒吼開始,以雙方同時沖向車牆的壯觀景象達到高潮,以坦克的後退和人們的勝利歡呼而告終……屢屢碰壁之 後,部隊開始向群眾發射催淚瓦斯,炸彈越過車牆,落在人群中爆炸,隨着催淚煙霧的瀰漫,大伙兒不得不掩面躲避。而坦克卻趁機開足馬力,再次向車牆撞去,轟 隆!轟隆!兩輛無軌電車被撞變形了,車牆當中撕開了約兩米寬的口子……坦克再次後退,當它準備再次衝鋒時,數千學生和群眾一擁而上,硬是把傾斜的車輛推回 原位,封死缺口,並以血肉之軀頂住搖擺的車牆,阻擋鋼鐵的衝擊……
    
     鄭義繼續回憶道:6月4日凌晨,在人民大會堂北側長安街,大批民眾由西向東行進,試圖沖入已經被軍隊占領的天安門廣場去解救學生。他們在廣場外圍與軍隊遭 遇。大伙兒組成人牆,慷慨悲歌,緩緩推進。一次次被密集的槍彈打散,又一次次重新聚集,歌唱着挺進。每一次有許多人被打倒,但每一次又有更多的人加入,最 後與軍隊形成拉鋸式對峙。黎明時分,坦克從廣場裡開出來,橫列在寬闊的長安街上,隨着一陣馬達轟鳴,沖向人牆。
    
     這時候,來了個不要命的,首先躺倒在馬路上,旁邊人看了,也跟着躺下來。轉眼已有數百人躺了下來,寬敞的長安街黑壓壓地躺倒一片。
    
     在履帶的威懾下,沒有人站起來逃跑。在這場意志與勇氣的較量中,鋼鐵失敗了。坦克緊急剎車,“馬路被震得亂晃,整個坦克的上身都往前一衝”。最後,坦克射 出催淚彈,驅散人群,在令人窒息的黃煙中瘋狂追逐,當場碾死十餘人。有五位青年死於六部口十字路口西南角,其中兩個被壓在自行車上,和自行車黏成一團。
    
     獨裁獲勝了。劊子手鄧小平終於露面,對戒嚴部隊官兵論功行賞。風聲鶴唳,“暴徒”們紛紛落網,一批批“罪大惡極者”被綁赴刑場,公開槍決。武文建說:我也 算幸運的,才判七年。許多同我一般大小的“暴徒”,都是普通的工人農民小販,為阻攔軍隊,就上街了。結果被法官隨便弄個“打砸搶”的罪名,重判快判,一坐 牢就是好多年。可憐啊,進去前還是處男,親嘴都不會,出來時就已經人過中年,不懂社會,不懂女人,沒任何謀生的本事,怎麼辦呢?一大把歲數,卻只能和年邁 的雙親擠一處,分享退休金。有的甚至不敢出門,這些年城市變化太大,萬一在自個兒故鄉迷路,不讓人笑話?
    
     我內心一陣酸楚,因為我也在自個兒故鄉迷過路。接着,在2005之後的數年,我跟隨武文建走進這個被經濟騰飛的專制中國所淘汰、所淡忘的邊緣群體。
    
    五
    
     我鬼鬼祟祟,數年裡做了數個地下訪談,而更多訪談,更多駭人聽聞的細節,由於當事人的迴避和反對,卻不便在書裡公開。六四當天,戒嚴部隊四處追捕,不少人 死於拳腳。第一批入獄的八名燒車“暴徒”,七名被從重從快地斃掉,剩一名叫王連禧的環衛工人,因查出“嚴重智障”,被二審改判無期徒刑。坐牢十八年,出獄 不久撞上北京籌辦奧運會,房子遭暴力拆遷,因無家可歸,被當地政府送往精神病院。據目擊者稱,王連禧曾露宿街頭,翻垃圾桶找東西吃。
    
     還有一個叫陸中樞的,因為當眾燒車,激怒戒嚴官兵,差點被打死。武文建說:他是被塞進坦克,直接送看守所。已經傻了,不知是被打傻的,還是原先就傻的。渾 身發紫,沒一塊好肉,大小便也失禁,不脫褲子,就嘩啦出來了。整日夢遊似的,任何人叫他都不應。他後來莫名其妙“失蹤”了,與世人皆知的擋坦克英雄王維林 一樣,誰也不知下落。
    
     東拉西扯之餘,性愛話題卻不能放進個人訪談。本來光棍對光棍,又都坐過牢,自然會涉及女人。待忘乎所以過足嘴癮,才突然想起錄音機開着,於是當事人正襟危坐,正告我“家醜不可外揚”。
    
     整個中國,因六四抗暴而坐過牢的,估計好幾萬,僅北京地區,就達數千。其中毛頭小伙子居多,像武文建這樣,入獄前還是處男的,真不少。由於歷經幾年、十幾年,甚至二十年的“深宮冷藏”,出獄後下身都有毛病。
    
     轉眼中年了,還早泄加陽痿,自然恢復期,大半年至兩三年不等。像刑期較短的武文建,陽痿近兩年,才差不多康復。他說:“我學過美術,出來沒多久,就進廣告 公司,在暴徒里算混得相當不錯。我經常出差,住酒店,出沒美女如雲的場所,但腦子裡卻翻滾着被跟蹤、被警察當場捉姦的場景。我的初吻很糟糕,把女孩的嘴唇 碰破了,並且一炮就泄,褲襠濕一大片。我那個猴急啊,那個悔恨啊,可越急越恨,那玩意兒越翹不起來。我一晚上乾瞪眼。女孩挺有耐心,反過來撫摸我,安慰 我,搞得我快哭了,我又不能為這事兒扇自己兩大嘴巴。後來她走了,再也沒回頭。”
    
     我說:“憋壞了吧。”
    
     “在大街上,只要看見某個稍微性感的女孩,都有上去搭話的衝動,但又不由自主地擔憂:不行怎麼辦?我在重慶的某個酒店,還勾搭了一個服務員,哎喲,那個胸 挺的!我們一進房間就黏住了,她一跳一摟,雙腿就夾住我的腰。我按捺不住,可襠內撲騰幾秒鐘,完啦。他媽的!人家騷勁兒已經水漲船高了,我他媽的偏偏完 了!人家那個鄙視,那個咬牙切齒,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可有什麼辦法,喪權辱國似的,再扛一會兒,我好像又有點感覺了,可一試,又認栽。這一來,人家從牙縫 里迸出兩個字:‘沒用!’”
    
     “這比共產黨對你的打擊更厲害吧。”
    
     “咱沒用?就那些官僚、款爺、犬儒、種馬有用?咱為什麼坐牢?咱坐牢的時候你們在外面幹嗎?大把撈錢大力嫖妓是吧?撈夠了嫖夠了就嫌咱沒用是吧?”
    
     “世道人心的確變了。”
    
     “是我有點變態了。自己不行,還自我悲壯,遷怒於人家女孩。前不久,我和剛出獄的昆子在前門遛彎兒,夕陽真美,來來往往的人流也不錯。可這時候,跟前擦過 一女孩,長發飄飄,遺下淡淡的香氣,特別是兩瓣屁股,圓圓鼓鼓的。我倒沒什麼,出來這些年,該見過的都見過了,可昆子,已經四十多歲的昆子,曾在六四街 頭,冒着槍林彈雨,爬上車頂發表演說的勇士昆子,此刻卻直愣愣的,兩眼伸出一對無形的鐵鈎,恨不得摳進去,把那兩瓣屁股硬拽過來。普通人不會明白這種可怕 的飢餓感。直到女孩走遠了,昆子夢醒了,還在我耳邊哀鳴一聲:‘武子啊,我陽痿啦。’”
    
     我和昆子見過面,武文建在旁邊一再慫恿,昆子一再猶豫,但最終沒有接受我的採訪。昆子是復原軍人,滿腔愛國熱情,六四前夜,他剛巧在流亡作家鄭義回憶錄里 指出的地點——西長安街木樨地立交橋,並站在高處指揮了群眾和坦克的對抗。隨後被出賣,被戒嚴部隊抓捕,以“叛亂罪”判處死緩。入獄不久,即妻離子散,多 年後出獄,剩光棍一條,和八十高齡的父母擠一塊。“工作太難找了”,他說,“我要是接受你的採訪,老闆知道了,馬上就辭退我。”
    
     “你幹什麼工作呢?”
    
     “先在街頭,也就是大百貨公司的外面,替顧客看守自行車。錢少得可憐,冬天雪花飄飄,要不斷地跺腳,才不會被凍成冰棒。後來經哥們兒牽線,進浴場做清潔 工,打掃廁所,沒日沒夜,好歹收入穩定些。1980年代,夜總會很稀罕,那時的電影裡,上夜總會的差不多是壞人,至少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到1990年 代,經濟和褲襠一起開放,上夜總會找三陪小姐就普遍了;到2000年代,夜總會落伍,浴場時興了。喝酒、唱歌、打麻將、泡澡、搓背、捏腳、按摩、打炮,多 功能服務,客人怎麼舒服怎麼來。開頭你或許找不着感覺,來個小姐,讓你脫個半光,先正規按摩,接着非正規按摩,大腿根兒呀,小肚皮呀,沒完沒了地撩撥,你 能扛住不翹嗎?這就是腐敗窩,我是腐敗窩裡掃廁所的。貪官和大款進進出出,左摟右抱,趾高氣揚,我還得低三下四,提供手紙。1989鬧學潮,老百姓支持學 生,反的就是腐敗呀,我們要求共產黨的高官家族,公布灰色收入,公布灰色財產,目的就是幫國家治病呀。可如今,貪官和姦商成群結隊,老百姓水深火熱,社會 亂七八糟,我一為中國民主付出慘痛代價的爺們兒,還得伺候這幫孫子。”
    
     “難為你了,昆子。”
    
     “有一次,兩個大款光着膀子上廁所,居然把我給認出來,滿面驚愕:‘喲,這不是昆子嗎?我是你的老街坊小海,六四那晚,我們還一起擋過坦克呢。我他媽的運 氣好,泥鰍一般,混在人堆里滑掉,後來死賴到底,死無對證,只在單位做個檢討就完事。再後來,鄧小平南巡了,愛國愛不起,大伙兒就響應黨的號召,個個甩開 膀子掙錢唄。我搞食品加工,以次充好,把死豬當活豬賣,發財啦。只要不提六四,不捅他們的舊傷口,就可以一直發財。唉,昆子你也太淪落了,當年振臂一呼的 威風呢?人的命數,真說不清楚。’”
    
     六
    
     在全國成千上萬已出獄的六四抗暴者中,昆子的遭遇不算太差。按武文建的說法,至少結過婚,在大難之前嘗過床上甜頭。有一個代號叫“小貓”的,二十二,因六 四之夜扔磚頭,屢屢擊中軍人頭部,被追捕落網,獲無期徒刑,出來時已三十九了。“我他媽的還是處男!”他說,“為我接風的哥幾個,連連感嘆,說奔四十的處 男,在當今社會算珍稀動物。”
    
     “你手淫過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手淫。1980年代,人人都純潔,我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先進工作者,共產黨員的孩子怎麼能手淫呢。”
    
     “可你坐牢了。”
    
     “咱是愛國罪。不能像刑事犯那樣,總琢磨褲襠那點事兒。有個星期六晚上,犯人集合看電視劇,是港片,有個別暴露鏡頭。我後面的犯人耐不住,就悄悄扒褲子, 呼哧呼哧動作。眨眼間,我感覺屁股猛一激靈,再一摸,滿手黏黏糊糊的。太噁心了!我回過頭,本想迎面揮去一拳,可忍住了。咱是政治犯,不能丟這個份兒。”
    
     “不錯啊。”
    
     “什麼不錯?與世隔絕多年,在裡面想像外面,覺得無論如何,老百姓會善待咱們。可轉眼一瞅,全變臉了。大伙兒可憐我,洗我腦子。這腦袋啊,共產黨在監獄裡 也沒洗成,可哥幾個三言兩語,就讓我崩潰啦。接着乘酒勁,要找地方為我‘破處’。於是像個木偶,被他們牽着走,過大街穿小巷,七拐八拐,攏一燈紅酒綠的地 兒。後來我知道,這就是著名的野雞一條街。白天靜悄悄的,挨家挨戶的捲簾門全閉着,夜幕降臨,捲簾門就稀里嘩啦開了,露出‘三妹髮廊’、‘二姐髮廊’、什 麼什麼髮廊之類。三三兩兩濃妝艷抹的小姐從裡面站出來,當街拉客。哥幾個還挺照顧我,太爛的門臉兒沒進,太主動的小姐也避開,而選了最靠里的、相對比較寬 敞的去處。我太緊張了,過去從沒做過那事兒,腦袋亂鬨鬨的。那些小姐,也許應該叫大姐,有的應該叫大媽,來來往往,統統露出大半截胸脯。我不敢看。進了發 廊,小姐們呼啦一下圍上來。哥幾個忙說:‘別別,我們就簡單洗個頭,只是這位兄弟,需要好好伺候。’
    
     “於是五十來歲的鴇母出面,招呼眾小姐站成兩排,讓我隨意挑。
    
     “我怯場,手腳禁不住發抖。想轉身開溜,哥幾個死活扯住,笑嘻嘻的。‘必須過這一關’,有位哥們兒說,‘要不今後怎麼進入社會,怎麼找老婆呢。’
    
     “心一橫,就挑個單純點的。被推入所謂‘新婚洞房’,真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反鎖門,也沒大伙兒在場,男人的衝動就自然有。下面熱熱的,膨脹得很大,都有些 迫不及待了,卻不料,人家小姐才解掉衣扣,露出雙奶,我就流水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可越急越不行。小姐讓我喝水,給我按摩,請我躺下,然後騎上來,不緊不 慢地撩撥。我太想了太想了,可那玩意兒就是不翹,還一個勁兒朝肚子裡萎縮。我都快哭了,因為能不能滿足自己,倒不打緊……”
    
     “是嗎?”
    
     “跟和尚一樣,六根清淨,倒也罷。可我耗掉哥幾個三百塊炮錢,又做不成事兒,這不造成浪費嗎?大伙兒都是六四暴徒,都被社會拋棄到邊緣,掙錢糊口不容易, 卻這麼憐惜我,湊着份子幫助我邁出這人生第一步,可我這窩囊廢!人家小姐還挺仁愛,沒任何怨言,抱着我睡,像護理傷病員似的,手和腿反覆在那兒摩擦。我又 流水了,沒翹也流水了,真丟人啊。折騰到半夜,哥幾個打着哈欠,候着我出來,連問怎麼樣。我那個懊惱!如果有地縫,就鑽進去了。”
    
     “然後呢?”
    
     “然後就繼續陽痿,兩三年了,還不行。完了完了。”
    
     武文建說:“除開太老的,大伙兒或輕或重,都有這難於啟齒的‘監獄病’。公開場合有政府打壓,抬不起頭;私底下,比世界上大多數男人還差勁,就更抬不起頭 啦。我的運氣最好,撞上一情人,和我歲數差不多,有六四情結。我們先相處,看書,散步,氣氛非常融洽了,才坐一塊擁抱接吻。即使早泄了,她也覺得沒什麼。 我們談到六四那夜,悲憤交集,看法也高度一致。她躺床上說‘你行的,生死大關都跨過了,這方面怎麼會不行呢?’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就行了,甚至都有高潮 了。我乘勝挺進,她就連連誇讚:‘武子真棒!武子真神奇!’我說‘感謝你啊!’淚水就嘩啦下來了。天地頓時寬了。這就是自由!共產黨拿不走的健康和自 由!”
    
     七
    
     精神抖擻的武文建,塗抹了許多血淋淋的油畫,六四回憶成為其主旋律。他還開了好幾個替“暴徒”發聲的博客,在虛擬世界激起一片迴響。可與此同時,更深重的 苦難卻在人間繼續。我的獄友許萬平,原為印刷廠工人,激於義憤,在重慶街頭當眾演說,喊叫“六四死難者不朽”,被捕後,以“煽動罪”,判刑八年;刑滿獲釋 不久,再次涉嫌組織“中國民主黨”,判三年勞教。因夜以繼日挑糞,改造強度過大,心臟受不了,他要求休息。卻不料,獄警凌空牽出兩根鋼繩,將他捆綁在虛無 的繩床間晃悠,還連連問“睡着了嗎?舒服嗎?”
    
     2004年冬天,許萬平再次因“顛覆國家”,被判刑十二年。入獄前夕他想來成都探望我,剛抵達火車站,給我打完電話,就被警察抓捕。我苦苦等待一通宵,渺 無音訊。直到一星期之後,才從網絡新聞曉得他被弄回重慶,捆綁在一把鐵椅子上,整整四十八小時動彈不得。警察在他懷裡塞了一包白粉,企圖以“販毒罪”置他 於死地。許萬平還不滿五十,可他的三次刑期,加起來有二十三年。
    
     而六四受害者劉賢斌,才四十六歲,因堅持述說歷史真相,也被三次判刑,加起來有二十二年。佘萬寶,五十三歲,我的獄中鄰居,兩次坐牢,共十六年。我的另一 個獄中鄰居蒲勇,因“煽動罪”坐牢十年,身體受到致命摧殘,刑滿獲釋不久,即死於癌症,終年三十五歲。在他彌留之際,我提前為之寫下祭文:
    
     我知道每時每刻你都很疼,鑽心,鑽骨頭地疼,我知道越到後來,杜冷丁那樣的毒品已不能緩解你的疼。我祈禱上蒼,讓你早日解脫,離開這個不公正的世界。天堂 很棒,地獄也不賴,總之都比人間好,去吧,兄弟,我會記住你,象記住我同樣患癌症的父親,我曾忍住淚水,在“放棄搶救”下面簽上“廖亦武”,我曾雙手顫抖 為他撫閉雙眼……雖然這種生離死別的回憶是有毒的,會損害人的健康,但我會讓這種幸福的毒素占據靈魂,直到某一天懷舊的病灶轉瞬癌變,毀掉我,那麼我所為 之珍藏和捍衛的這麼一點點可憐的真相也將隨之葬入墳墓……
    
    八
    
    2007年1月2號中午,我跟隨武文建,轉了兩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終於從前門抵達大興區的舊宮。據說這兒曾是清朝幾代皇帝的行宮,但眼下十分破 敗,垃圾成堆。以天安門為軸心,北京城放射狀擴展,房地產已經開發到六環之外,而垃圾卻如滾滾巨浪,四面八方,由遠至近,一層層包抄回來。我們在陰雨綿綿 中,聳肩縮脖,如烏龜緩緩穿行。拐過幾條巷口,涉過幾灘污水,在某扇斑駁鐵門前停下輕敲。
    有白髮老頭兒開門迎客,讓進裡屋。武文建陪着笑臉,寒暄好一陣,才提出見孫家哥倆。老頭兒直截了當地回絕,稱只要剩一口氣在,就得管住兩個惹事的 兒子,不能讓他們再跌進去。武文建說:“這位老師專程探望,也算有心人。”老頭兒說:“你昨晚來電話,我都在隔壁偷聽到了,他們答應接受採訪,我不答應。 好不容易過上正常生活,幹嘛呀。”
    我急忙插話:“算了算了,老人家別動氣。”
    老頭兒訴苦說:“兩兒子六四入獄,都十多年不回頭,爹媽在外面可沒少遭罪。一泡尿工夫的愛國熱情,別人忘了就忘了,可我們扳着指頭過,頂着四周的白眼過,這不,兩兒子終於回家了。”
    “他們有活兒幹嗎?”
    “小的1970年生,特機靈,出來東撞西撞,總算進一中外合資企業,在地下倉庫開叉車,日以繼夜,加班加點,很討老闆歡心。大的1966年生,笨一點,只得做百貨公司的臨時搬運工,送貨上門,靠體力吃飯。”
    我們繼續閒聊,氣氛緩和了許多。天色越來越灰暗,還不到五點,屋裡就開燈了。老頭兒一時興起,拿出些舊日剪報,一頁一頁翻來看。都是六四屠殺之後 的官方報紙,標題有“北京抓獲400多名暴徒”、“警惕,仍有暴徒打黑槍”、“一批台灣國民黨特務案被破獲”、“又抓獲一些暴徒和犯罪分子”、“七名罪犯 伏法”、“八名暴徒被判死刑”、“兩名西方記者被限期離境”等等。
    “我兒子在這兒!”老頭兒點着發黃的紙張叫道。我們定睛一認,果然有“孫彥如”的字樣,標題是“三十六名打砸搶燒罪犯被捕”。
    “老人家搜集的東西不少啊,可以開六四文史館了。”
    “唉,兩兒子進去之後,我每天都買各種報紙,別人是讀,我是嚼,生怕漏掉什麼。當時那種殺氣騰騰的氛圍,判多少都沒關係,只要保住腦袋就阿彌陀佛了。共產黨真是殺人不眨眼啊。別提了。”
    天黑盡了。武文建使個眼色,我們起身告辭。陰風陣陣,害我們出門就打寒顫。於是快速奔出深巷,鑽入路邊一破店兒,招牌號稱“傻兒火鍋城”。武文建掏手機邀約另一個叫王連會的難友,順便刺探孫家哥倆的情況,對方說馬上到。
    我大喜過望。不料半小時後,只有王連會來了。“舊事重提沒多大意思”,他說。
    我們沉默。接着要了麻辣火鍋,慢慢喝酒。幾杯二鍋頭下肚,感情立馬升溫,王連會接受了採訪,並主動和孫家哥倆聯繫,得知老弟孫彥如加夜班,不得空;老哥孫彥財正忙着送貨,可以晚點兒到。
    結果等了七個多小時,孫彥財還沒音訊。其間,打了幾通電話,要不正在車上,要么正背着大冰箱,呼哧呼哧上樓:“我在六樓拐角處,還得爬十一層,才送進客戶門呢!”——“沒電梯嗎?”——“電梯壞掉了。他媽的,還要跑好幾趟呢。”
    老闆趕了幾次客,我們賴着不動,老闆就聲稱要加收服務費,還把周圍的燈都關掉。二鍋頭已經下去兩瓶,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武文建有點感冒,吐了,臉由紫脹轉為煞白;王連會無聊地敲着碗。外頭的風,哦哦哦的,猶如冤鬼低泣。
    午夜兩點一刻,孫彥財最終回話:“來不了,還有兩台大冰櫃要送,一個東一個西,兩地兒相隔幾十公里,估計要折騰到天亮。”——“不累嗎?”—— “沒辦法,累也得活呀!”——“讓廖老師和你說句話,人家大老遠從四川跑北京,不容易啊!”——“好的好的,對不住廖老師。哎呀,我頂着風呢,聽得見 嗎……”
    電話“啪嗒”斷了。我們站起來,如釋重負。幸好馬路邊有黑車,武文建衝過去侃價,一百八十塊錢成交。三個昨日囚徒互道珍重。淒風苦雨,各奔前程,不知何時能再見。
    當夜做一噩夢。眾多警察追趕我,我逃呀逃呀,手臂變成翅膀,往天上飛呀。警察在地面開槍了,我中彈墜落,束手就擒。警察拔光我的毛,使鐮刀割開腦 袋。那些貼在腦袋內的帶血絲的記憶,被一根根撕下來,被他們當作麵條吃掉。我拼命掙扎,不料夢醒同時,越洋電話也響了。原來是我的又一位獄中鄰居,六四當 口才十七歲,毛孩子呢,就因“煽動罪”獲刑三年。出來後四處流竄,終於逮住機會,偽造假身份,跟團旅遊到泰國,擅自闖入美國大使館要求政治避難,卻因“來 歷不明”,被警衛攆出大門。接着流竄異鄉街頭,替佛寺掃地,混口飯吃。他說:我已經在這兒躲閃四年,只跟滿大街的野狗最為親密,老廖你拉兄弟一把。我答應 即刻與紐約的著名反革命分子劉青和徐文立取得聯繫,展開營救。對方鬆口氣,就繼續在電話那端大放厥詞:“風水輪流轉,六四屠殺那陣兒,躲過坐牢的,都跑海 外控訴共產暴政,感動得西方政府見中國人就發綠卡,估計發了數十萬綠卡,掀起自1949年國民黨慘敗、兩百多萬內戰難民跨海去台以來最兇猛的移民潮。而眼 下,六四這張政治牌老掉牙啦,不好打啦,除非像劉曉波、丁子霖那樣,特別特別有名氣的。”
    “什麼牌好打?”
    “生意牌好打,因為經濟不景氣,西方大公司都搶着和中國做生意。據說美國已經成為世界最大的中國外逃貪官聚集地,只要出錢,不管是偷來的、搶來 的、騙來的,都可以投資移民。中國太動盪,美國不太動盪啊,中國老百姓仇富,美國老百姓不仇富啊。你肯砸大錢,法律就保護你。如果你受洗加入華人教會,日 日禱告,連耶穌也站你這一邊。”
    “是說‘富人上天堂,比駱駝過針眼還難’嗎?”
    “那是古話。如今上天入地的門路都被中國富人買斷了。走着瞧吧,這波腐敗移民潮,將比六四移民潮更厲害。區別只是,六四逃得最快那批人,還算有理 想有抱負的知識精英;而眼下逃得最快的,是貪官、奸商、娛樂明星、御用學者,品質低劣,有奶便是娘,簡直就是出口到西方的‘人肉垃圾’。”
    “唉,你這樣的小小六四政治犯,跑哪兒呢?”
    “只要沒獨裁,跑哪兒都一樣。”
    “你還會為中國的民主奮鬥嗎?”
    “我會學英語,為自己的生計奮鬥。”
    “你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嗎?”
    “暫時還不會,但有一天會。你我這種坐過牢的,早晚都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九
    
    又過了許多年,我還在自己的祖國流離失所。苦難越來越深重,人心越來越麻木。而中國的經濟越來越騰飛。有一種國際流行論調,認為經濟發展可以帶動 政治改革,讓獨裁走向民主。於是,曾因為六四屠殺而制裁中國的西方各國,爭先恐後地和劊子手做生意,儘管這些劊子手還在抓人和殺人,新的血污蓋住了舊的血 污,新的暴行肢解了舊的暴行。老百姓要在血污和暴行中苟且偷生,就只能變得更加無恥。
    無恥和苦難交替循環,支配着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六四屠殺之後,又相繼發生對六四難屬群體、另類氣功、法輪功、中國民主黨、上訪群體、失地農 民、下崗工人、維權律師、地下教會、異議分子、四川大地震難屬群體、《零八憲章》簽署者、茉莉花網絡革命,以及西藏、內蒙和新疆的殘酷鎮壓——血案層層堆 積,獨裁變本加厲,如果第一次殺人還雙手顫抖,殺的人多了,欠的債多了,就揮刀自如了——而每一次殺人,都能刺激經濟大幅度增長。比如沒有六四開槍,就沒 有鄧小平南巡,讓大伙兒放棄愛國去愛錢;沒有黑社會式的暴力拆遷,就沒有城市的瘋狂擴張,以及虛胖的房地產,以及在“豆腐渣工程”中落馬或外逃的成千上萬 的貪官和姦商。
    劊子手正在獲勝,因為整個國家成為他們的奴隸,任意掠奪,任意蹂躪,直到擠干骨髓。他們對西方生意人說:你們也進來吧,在這兒辦工廠、開公司、修 高樓、建網絡吧,只要不談人權不揭瘡疤,你們幹什麼都可以。你們在自己國家,有法律有輿論有民意,不可能為所欲為,你們來這兒,就跟着我們同流合污吧。請 儘管糟蹋這些河流、天空、糧食和地下水;請儘管雇用這些廉價勞動力,讓他們沒日沒夜、淪為流水線上的機器。當中國多半老百姓都因為環境污染,而患上各種人 體、人心、人性的癌症,就更有錢賺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場,永遠潛伏着世界上最大的商機。
    以自由貿易之名,不少西方財團和劊子手們勾勾搭搭,製造垃圾場,利益至上的“垃圾價值觀”越來越強地影響全世界。中國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有錢,他 們有後路,他們終會拋棄千瘡百孔的祖國,全部移民到西方,去享受那兒乾淨的土地和陽光,去享受自由、平等、博愛,甚至進入教會,讓被古代獨裁者釘上十字架 的耶穌,替自己贖罪。
    當中國老百姓一旦明白,在民主西方也找不回公義和公平,貪官和姦商作為“贏家通吃”的無恥榜樣,就會被紛紛仿效;在不遠的將來,地球的每個角落,都會擠滿為背井離鄉而不擇手段的中國騙子,如鋪天蓋地的蝗蟲,所到之處,一派狼藉。
    當上帝同時眷顧劊子手和受害者,讓他們不得不在教堂內握手言歡,“最後的審判”更遙遙無期了。
    
    十
    
    1989年出生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按佛教陰陽轉世的說法,他們該是1989年死去孩子投的胎,卻沒留下絲毫前世的記憶。1989年鋃鐺入獄的 街頭抗暴者,成千上萬吧,如今卻像幾把沙子,丟進茫茫人海中,從何追尋,從何打撈?逃亡到澳大利亞的六四受害者孫立勇,千辛萬苦,蒐集了幾百人的囚徒名 單;丁子霖、蔣培坤夫婦聯絡了二百多位六四難屬,發起“天安門母親運動”,二十餘年,也只蒐集了二百零二人的死亡名單。
    而我號稱“記憶工作者”,長達七年,斷斷續續,才有了這本尋訪錄——這是被強權和金錢交錯磨損的“歷史舊痕”,雖然垂頭喪氣的被訪者們並不那麼看重它;雖然我自己也懷疑“證詞是為明天準備的”。
    我已經五十三歲,精疲力竭。我已經寫了三百多個底層故事。我曾經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共產黨不讓寫什麼,我偏要寫什麼。就如坐牢時,我睡在兩個死 刑犯中間,他們沒日沒夜、爭先恐後對我傾訴。這個說他是如何如何砍翻老婆,還奸屍一小時,那個爽啊;那個說他是怎樣怎樣越獄,從糞坑爬出去,那個臭啊。我 實在不想聽,感官受不了啦,但他們說“不行,你一定得聽,你是我們最後的聽眾,咋可以不聽呢?”這一來我聽了幾十遍,要擺脫這兩個混蛋,我只能把故事寫出 來——共產黨不明白這種衝動,警察總是說:“老廖你那麼猖狂,國家才關你四年,不算長吧,你怎麼就一直過不去呢?”有一次我酒喝高了,就說:“老子就是過 不去,雞巴咋了?我是豬圈裡的瘋狗,你們有膽量就把我放出去咬老外。”警察也喝高了,就說“你敢罵我,造反了!”接着打起來,接着我被銬起來扔進派出所。 第二天下午警察放人,埋怨說:“老廖,這十幾年又不是我不放你出國,你他媽的跑北冰洋,也不干我屁事。”
    那時候我年輕火旺,雖然嚷着要出國,但並不打算移民,哪怕政治庇護我也不干。我天生的野狗德性,擅長在街頭巷尾的垃圾場打滾兒、曬太陽、翻垃圾、 找故事。我每天晚上長跑五公里,咬牙切齒的。朋友們開玩笑說:“老廖這麼刻苦鍛煉,是要和共產黨消耗到底了。”的確,自1994年出獄以來,專管我的警察 已經換了七任。上面提到的和我喝酒的直腸子警察,早已死掉,據說因為急性胰腺炎發作,搶救不及時。我挺傷感的,他只比我大一歲,雖然關我,也幾次抄我家, 卻並不想害我。
    2004年深秋,我第二次離婚,接着,因採訪送上門的法輪功分子,被秘密警察堵在家裡。真是倒霉透了,當兩個衣衫襤褸的婦女,滿面愁容地敲門,我 還以為是乞丐呢。出於人道我放她們進來,出於習慣我記錄她們被關瘋人院的可怕遭遇,不料一個多星期之後,警察順藤摸瓜找來了。一陣陣山搖地動,幸好我的保 險門結實,光憑拳腳是撞不開的。情急之中,我在抽屜內抓了銀行卡和《身份證》,從廚房,扁着身體擠出窗戶,然後順着煙道,拽着兩根生鏽的鐵絲,爬上頂層。 當我把住水泥邊沿,引體收縮,並將右腿朝上鈎時,左手微微一滑。我頓時一頭冷汗!這是七樓啊,萬一掉下去,就成腦漿迸裂的肉餅了。
    接着我乘着濃霧,連夜逃出成都,接着逃出四川,躲進雲南,直到風頭過去才露面。我的腿肚子連續抽筋,我弓着腰,哎喲哎喲直喊。我在想,如果真摔作 肉餅,就太不值了。這些年我在賭什麼?和一個流氓無賴政權賭什麼?這幫鷹犬擅長作惡,也擅長變臉,不定某一天,他們移民的速度比我逃跑的速度還快。
    可事到如今,沒有退路了。我感謝武文建,感謝星星點點的六四受害者,無論他們有沒有接受我的採訪,都給我接踵而至的黯淡人生,帶來意想不到的刺 激。也許我長得不夠正派,酒過三巡之際,曾有“暴徒”冷不防問我嫖過妓沒有,我不吭聲,他就勸慰說:“沒關係,共產黨創始人陳獨秀也嫖過妓。”我說倘若被 警察當場抓住,新聞就鬧大了。不料他嘿嘿笑:“前怕狼後怕虎,這證明你老雞巴了。”
    我是老雞巴了。1989年這代受害者,都在家國之痛中老去。因六四屠殺而流亡的劉賓雁、王若望、王若水、戈陽等昔日風雲人物,均以八十以上的高齡,相繼客死他鄉。
    2009年某個冬日,我在陽光燦爛的雲南大理,邂逅某個六四“暴徒”,四十三歲的大個子,已經出獄五年。他說:“在裡面,好歹有個‘暴徒群體’, 大家相互鼓勵,再苦再難,意志不能垮,要熬到六四平反那天。出來後,世道人心大變,只得各奔前程。我在北京沒活路,哥們兒就引薦我到外地,先在廣東東莞的 地下加工廠,搞假冒食品,用地溝油炸方便麵,掙了些昧心錢。不願幹下去,就跑雲南,替黑社會看場子。咱膀粗腰圓,一看就在牢裡混過,所以往夜總會門口一 站,普通流氓還不敢惹事兒。太鬱悶啦。有一回我獨自喝酒,醉了,就在屋裡撞牆,嚎啕大哭。回想當年,咱也是響噹噹一好漢,一串坦克過來,是咱領頭站路中, 硬生生給攔住,眼皮都沒眨,還爬上去,把機槍給卸掉。可如今,咱淪落江湖,雖然吃香喝辣,但連豬都不如。”
    我連說“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他說:“我曾經看破紅塵,上雞足山出家。那可是獨一無二的天下名山。可沒想到,佛門也搞政審,那小心翼翼的法師,按照管理規定,將入廟居士逐一上 報宗教局,反覆調查履歷,我這‘反革命暴徒’的歷史身份頓時泄露,嚇得和尚們魂飛魄散。沒辦法,連‘四大皆空’都不成,只能繼續漂泊了。”
    
    十一
    
    在自己的祖國繼續漂泊?獨裁依舊囂張。所有的行人都在迷惘。好在我是個寫書的,可以在從古至今的書裡,找到肥沃的鄉土。
    該告別了,1989;該告別了,糾纏我這麼久的六四大屠殺。我已經在夢魘里掙扎了大半生,有意義嗎?
    我懷揣着這些“證詞”,向前走啊走啊。吶喊已經沉寂,血淚已經生鏽。山道彎彎曲曲。烏雲像一艘帆船,在頭頂停靠。這是不是做夢?我關閉手機,還卸下電池,據說如此就能擺脫跟蹤,但同時也擺脫了親屬們的牽掛。
    我失蹤的頭天晚上,還在大理古城,與狐朋狗友喝酒。對面坐着兩位八零後的美女作家,酒量比男人還高,腦子比男人還渾,居然指着我的鼻子大罵“傻屄”,我不得不掀翻桌子。大伙兒誇我有脾氣,大伙兒以為我還要在這地盤廝混很久。
    永遠弄不清暗中有多少線人。但見我夜夜酗酒,不務正業,也就倦怠了。就這樣,我突然走掉,頭也不回。
    乘長途客車抵達另一城市,隨便尋個小客棧,隱居兩夜,確定沒暴露行跡。“走啊,向前走啊!”我做夢也在喊。天還沒亮,我就背包出門;天已黑盡,才抵達某邊境小城。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我住進一家酒店,與接應我的邊民聯繫。他慢吞吞地來了。我們交頭接耳十幾分鐘,他說:“偷渡很容易,弄條船,從河面划過去就可以。警察不管的,我們按期向他們‘繳稅’的。”我說:“我不想坐船,我想從橋上過去。”
    他猶豫,說“有點難度,不過你可以試試”。我說“萬一不行呢?”他說“試試吧。不行還是坐船。”我說“萬一被扣住呢?”他說“我遠遠望着,見勢不妙就跑來說情。”
    這一夜我沒有失眠。雖然朦朦朧朧中,有三次敲門聲。我迷迷糊糊,起起落落,裂開門縫。第一次見一個水淋淋的女人,北京口音,說“請問老闆,我能進 來躲雨嗎?”我說“不能”;第二次又見一個水淋淋的女人,換成雲南口音,說“請問先生,我能進來躲雨嗎?”我還是說“不能”;第三次卻見一個乾巴巴的女 人,重慶口音,說“老鄉讓我進去嘛,按摩免費哦。”我嘿嘿一笑說“明晚再來”。
    該上路了,沒有明晚了。再過幾小時,我將走向那座窄窄的橋。1989年的幽魂,1989年的受難弟兄,1989年的母親和父親,天上的,地下的,雨里的,風中飄着的,我在這邊境的陰影里,向你們鞠躬了。
    
    月夜穿過叢林,
    想起我的愛人,
    長眠在寂靜的黃土,
    遠方傳來槍聲。
    
    當年熱血沸騰,
    肩挑祖國命運,
    如今空空的雙拳,
    歲月折斷了刀刃。
    
    月夜穿過回憶,
    想起我的愛人,
    生者我流浪中老去,
    死者你永遠年輕。
    
    2011年11月,於美國的旅途中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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