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中國古典文學，大家都知道唐詩、宋詞，許多人還知道《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

有幾人知道宋詩的？

我最早接觸宋詩，是中國語文課本上偶然一見的一兩首宋朝詩人的詩歌作品。比如蘇軾這首關於西湖的絕句：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其二》）

我一向讀宋詞比較多。宋詩往往是偶然接觸而已。一直到幾年前讀了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評論見此）。算是第一次讀了不少宋詩。

最近讀到這本《宋詩精選》。該書首版於1992年，編選者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程千帆（1913-2000）。出版社：江蘇古籍出版社。

兩本宋詩選比較而言，程千帆的選本較錢鍾書的為優。

讀錢鍾書的選本，感覺宋詩實在不咋地。讀程千帆的選本，才見出宋詩的好處。詩歌選本的好壞取決於所選的作品。或許，錢選本的問題就在於他“戴着鐐銬跳舞”，被當年那意識形態的鐐銬限制了他選擇的自由。

程選本之較優大約要部分地歸功於八九十年代中國出版審查上較為寬鬆。

這一點還可以在該書的出版版式上看：繁體豎排！這樣的版式在中國已經不多見了。1992年的時候，國內的出版社居然可以不用中共審查機關統一規定的簡體橫排版式來出版一本書。簡直太自由了！

三十多年後中國出版界的自由只有更少了，因此，像《宋詩精選》這樣的書籍怕是絕唱了。繁體字較簡化字的優越性在於貼近古人。豎排也是如此。我們今天閱讀古典文學，第一步是要貼近古人。簡體與橫排都是在遠離古人。

其次是插圖。《宋詩精選》有六幅山水插畫，相當精緻。並且，這六幅山水畫，都是根據該書選入的宋詩來作的。因而，它們不僅是該書的裝飾，更是用中國畫、山水畫的畫面語言來補充這一冊宋詩的文字之美。

在讀完本書之前，我曾多次翻檢這六幅山水，欣賞畫，吟詠詩句，感受中國文人畫與宋詩文字之美。如果把這些畫拿掉的話，這一冊宋詩讀來一定遜色不少。畫的作者：南京朱道平（1949年生人）。

《宋詩精選》較《宋詩選注》更優的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程千帆的評論態度誠懇。錢鍾書則多少有點恃才傲物。比如，印象中，錢在他的書中某處因為一個字，一口氣羅列了十來個詩人詩句的先例，像在顯擺他的淵博和博聞強記。此舉固然讓人印象深刻，但是對於讀者理解該詩歌本身卻實在沒有多少益處。

程君謙謙君子，對所選詩歌的評論娓娓道來，如與朋友交談，口氣平和、態度誠懇。讀來感覺像和程先生秉燭談詩，頗有收穫。

個人感覺，讀錢注宋詩，感覺宋詩不過爾爾，除了偶爾一兩句亮眼的，余皆不足觀。而《宋詩精選》在程先生的娓娓解讀之下，本人才得以略窺宋詩門徑，領略到宋詩的好處。

其中要點還是編選、註譯者挑選、編輯的篇目，以及注者本人的鑑賞文字。錢鍾書生於1910年，卒於1998年。和程千帆君是同時代人。兩人的古文功底大約不相伯仲。聽說錢曾經寫過許多文言詩歌，頗有詩名；程君在坊間卻似乎不以詩詞聞名。

然而對於文學批評、文藝創作來說，誰規定會寫詩的才會欣賞和批評詩歌？創作的才能與批評、鑑賞的能力未必互相影響。文學史上，甚至詩歌史上，好的批評家、鑑賞家本身不擅長創作的例子聽說有不少。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提出過一個看法：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藝術。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等。宋詩總體而言，讀來確實不如唐詩。然而宋詞卻把唐以及元明清的詞都比下去了。

和人世間的任何現象一樣，萬事萬物都有興衰成敗的旅程。文言詩、文言詞、乃至元曲、雜劇、明清小說，莫不如此。雖然如此，宋人的詩中也有值得欣賞的、與唐詩不同的。聰明的讀者不必因為宋詩整體不如唐詩，就全部放棄了。

再比如，魏晉南北朝的詩歌，總體上比不上唐詩，然而，其中陶淵明一人的詩歌足可與唐朝任何一個詩人的作品相比而毫不遜色。且不說還有曹家父子、建安七子等一些詩人寫出的傑出篇章了。

程千帆的《宋詩精選》確實是我近年來讀到的最好的古典文學批評與鑑賞的作品之一。熱愛中國詩詞的人不要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