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楓葉飄落的時候》 晚成 ChatGPT |
| 送交者: 晚成 2025年07月27日19:25:3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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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飄落的時候》
晚成 ChatGPT(OpenAI)
第一章:楓林初白 1985年五月初,渥太華雖然還是春寒料峭,但滿地鬱金香正在含苞待放。我乘坐加拿大航空第726次航班抵達麥克唐納-卡地亞機場時,穿的是北京初夏時節的單薄風衣,在行李轉盤旁等行李的間隙,不自覺地拉緊了衣領。 她就在出口處等我。手中舉着一塊灰綠色紙板,上面印着“Mr. Zhao(周先生)”這個名牌,字跡纖細、筆直。自我介紹她叫艾爾絲(Elsie),是圖書館管理員。她是我在這陌生的國度里遇見的第一個洋人面孔,一段將持續一年的訪問學者身份,從北京的中國林業科學院,跨越浩瀚太平洋,來到楓葉之囯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切仿佛在另一本冊頁泛黃的日記里慢慢展開。 她開的是一輛舊款淺藍色福特旅行車,座椅靠背上覆着棉織毯子,車內飄着一種淡淡的紙漿和雪松味,混合着舊書常有的氣息。我將行李放進後備箱,她簡單地笑了一下,側身為我拉開副駕的門,禮貌中透着一點書卷人的生疏。 車窗外,一排排赤裸的楓樹在風中輕輕晃動,仿佛低聲說話。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隱隱明白——這是即將來臨前的沉默預告。 她年約三十上下,眼神不算熱情,卻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善意。她對我顯然已有簡要的了解:來自中國林業科研單位的年輕研究人員,碩士畢業不久,有女友,受中加林業交流項目之邀,計劃在此待一年。 我也在心裡默念了她的名字-艾爾絲-這個名字像楓林間的風,輕柔、略帶高冷,又令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 “Mr. Zhao,你的旅程順利嗎?飛了那麼遠,”她邊發動車子邊問。 “很遠,但很順利,過海關很友好,還說了句‘Welcome to Canada!’。”我答,語調儘量平穩,但口音和那種不太熟練的英文仍讓我略顯緊張。但馬上說“Would you call me Daniel,if you don’t mind.” “ Daniel is a great name,I’d like it” 她很快認同呼叫彼此的名字,拉近了朋友間的距離。Daniel(丹尼爾)是我的英文名字,想不到很快就用上了。 我們駛出機場,二個半小時的車程沿途針闊混交林植被保護得很好,進了入佩塔瓦瓦國家林業研究所,四周是近一百公頃的規劃管理很好的針葉林科研樣地,毗鄰是一個面積更大的陸軍基地。 進入林區黃昏天空像鋪開一張褪色的信紙,橘紅色的邊緣漸漸過渡成暮藍。公路筆直地伸向西北,連綿不斷演替後的針葉林,像一條通向未完成句子的引線。 我側過頭看她,她專注地握着方向盤,鼻梁上的眼鏡反射着車外晚霞的餘光。她的側影平靜得近乎內斂,卻帶着一種不知從哪兒積澱下來的堅韌,她眼神中帶着一抹滄桑,似乎經歷過人間冷暖。 …… 第二天早晨,研究所為我安排了一個簡單的歡迎會。地點在樓下的小會議室,十來張黑色塑料椅子圍着一張白板桌子,靠牆放着咖啡壺與幾盤冷三明治。氣氛不算拘謹,但對我來說,每一個笑容後面都像藏着聽不清的聲音。與森林火災有關的研究項目有加拿大林火等級系統,馮·瓦格納是項目負責人,是創立加拿大林火等級系統的先驅,一位作風嚴謹有着一流處理數據能力的科學家;計算機林火管理系統,彼得·考茨項目負責人;空中化學滅火,埃德·斯德悌欣項目負責人;地面撲火裝備開發和標準則由戈登·賴姆希負責。前二亇在當時國際上都是領先的項目。 聽力,是那段日子裡最像迷霧的部分。儘管在北京的外語培訓班裡,我整整練習了一年英語,口語和閱讀都有長足進步,然而真正面對加拿大本地人時,他們語速之快、詞語之新、語調之滑,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他們是在開玩笑還是在介紹工作。會場上每一位同事的寒暄,我都必須在腦中複述三遍,然後才嘗試回應。 會議一開始John Walker研究所的付所長,介紹我的背景,提到我在中國開始推廣《加拿大林火天氣指標系統》,並獨立編制了計算機程序,他說Zhao先生是個有潛力的林火研究者,我隱約聽到他說我這點時,面對眾多林火科學家,我頓時感覺無地自容。“我們對來自中國的年輕科研人才充滿興趣,”他說,“特別是像你這樣,經歷着科技轉型的人,也許你能為我們的方法,帶來新的視角。” 最後還幫我制定了的在林業研究所的學習研究計劃。我笑着點頭,不知如何作答。台下有幾人鼓掌,也有人在翻小冊子。 艾爾絲一直坐在我身邊,隨時都準備幫助。像個同聲傳,偶爾低聲幫我複述旁人說的話,有時乾脆在紙上畫一個簡單圖示。我記得有一刻,有人提到“Fire intensity and fuel load regression”,我一臉茫然,她立刻在我面前寫下:“火災強度和可燃物載荷的回歸分析”,那一瞬,我幾乎想握住她的手。我的臉有點熱,卻也真正開始感到,這一年不會太寂寞。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訪問。歡迎會結束後,有人對我說:“那是圖書館管理員,Elise。她很少說話,但什麼都記得。” 研究所給我單獨一間辦公室,有一台計算機終端,房間稍小但是足夠我研究工作需要,計算機系統貯存數據相當於N個大書架,而一個終端機放在辦公室隨取隨得,既滿足了研究工作需要,又節省了辦公室空間。 研究所位於安大略省南部一個不算太遠的小鎮邊緣,建築群散落在林地之中,低調、實用。沒有圍牆,只有一條條通往實驗樓、圖書館和宿舍的窄路蜿蜒穿行在樹林之間。我的樹林是一排為訪客準備的小屋之一,木屋不大,設備齊全,窗外能望見一片小湖,湖面尚未完全開凍,偶有幾隻加拿大雁掠水而過。
第一次和她正式說話,是因為一本關於北美針葉林生長帶的期刊。我找不到編號,在圖書館徘徊半晌,幾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走向她。她沒有抬頭,只說了句:“Which journal?”我念了一遍那串複雜的刊名,發音不標準。她從柜子後繞出,領我走向一排隱蔽的資料櫃,在一堆過期紙刊里抽出一本,“It wasn’t often to be read. But still important.” 我說:“Thank you ” ,她點頭說:“You’re welcome. And you can always ask me. Don’t struggle alone” ,那句話讓我微微一怔。她語氣平淡,卻像是在平靜湖水中投下一枚小石子,泛起漣漪。自那以後,我在圖書館裡時常見到她,有時她抬頭朝我點點頭,有時不看我。但我注意到,她總會在我離開時悄悄整理我翻過的書頁,把我的筆記頁折好放回原處。 她站在角落,身穿墨綠色毛衣,身材纖細,黑髮盤起,但眉眼間有種安靜得近乎淡漠的神情。她總是不動聲色,卻像早就知道你想要什麼方面書刊。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咖啡灑在一本書上,急忙找紙巾擦。她站在櫃檯後看着我,走過來,遞上一張乾淨的布巾。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手指修長,指甲沒有上色,卻比那些擦得鋥亮的還要乾淨。我說:“對不起。”她笑了,嘴角一翹,輕聲說:“The book has forgiven you” ,一個小小的幽默,使我忽然覺得,這個圖書館不再只是紙張與寒冷燈光的空間,它也許藏着一顆溫暖的心。我不知道,那顆心會不會靠近。但我知道,夏天快要來了,而某種東西,正在悄悄萌動。 從那以後,艾爾絲成了我每天最熟悉的聲音來源。Coffee break時我們常一起在圖書館沏茶泡咖啡,她教我聽不同省份口音的區別,糾正我把“three”說成“tree”,也告訴我“excuse me”在加拿大不只是禮貌,更像是一種“文化潤滑劑”。而我則慢慢試着用英文講中國的林業制度、家庭習慣,還有我在大學時怎麼錯過了那次參加全國論文競賽的機會——這些,她都聽得非常認真。 她的耳朵像是某種精密儀器,能聽懂我夾生的英語,也能聽懂我話里沒說出的部分。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時間埋進了實驗樓,有時也去圖書館。我的英語但遠談不上流利。加之口音、術語、對文化語境的陌生,那裡在艾爾絲幫助下 我英語口語正在慢慢的提高。 第二章:湖光低語 圖書館的窗外,是一片近乎開凍的小湖。每到午後兩點左右,陽光會斜斜照進來,把室內昏黃的燈光稍稍推遠一點。我們坐在靠窗的一排閱讀桌前,桌面乾淨、空曠,只有一本借閱用的《林木種群結構演變》攤開在中央。 “你剛才說什麼?”她輕聲問。 “‘stand the cold’,”我重複,“但我不確定是不是‘stand’。” “你可以說 ‘stand’ the cold,但更常用的是 ‘bear’ 或 ‘withstand’。”她不緊不慢地說,“不過你這樣說也沒錯,只是……略顯用力。” 我點點頭,把詞記進小本子。她湊過來看了我寫下的“withstand”,笑了一下,說:“拼錯了,是‘withstand’,不是‘whithstand’。” “我總是把‘wh’和‘w’搞混。”我苦笑,“我們沒有這些音。我指的是中文裡的發音。” “但你有詩,”她忽然說。 “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 她指着我本子的一角。那是前幾天我亂寫的二句中文詩句:“江水東流,心念故人”。 她說:“我查了那幾個字。Google Translate 很笨,但我覺得你寫的不是句子,是想念某人。” 我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有了某種默契。我在工作之餘,常帶着資料到圖書館,她會在不遠處坐着,看她自己的書。偶爾,我開口問她英語問題,她回答時不急不慢,耐心又安靜。 有一次,她指着我讀的一篇論文,說:“這裡講的是楓樹葉脈與水分蒸散率,但你沒有看腳註。腳註里提到,紅楓的‘落葉時間’也跟月亮周期有某種未解釋的關係。” 我驚訝地抬頭:“你不是圖書管理員嗎?怎麼也看這些?” 她聳聳肩:“我是念森林生態出身的——只是沒念完。”我問:“為什麼?”她沒有馬上回答。半晌,她合上書,說:“我嫁人了,不適合繼續。” 這話讓我一時語塞。我忽然意識到,在我面前的這個安靜的女子,原來也曾是個離開課堂、走進婚姻、又默默坐回圖書館的女人。 “後來呢?”我還是問了。 她輕輕笑了笑:“後來他去了美國——然後去了更遠的地方。我一個人留下來,圖書館招人,我就留了下來。” 我聽得出來,他是誰?她沒有說完。 幾天后,我們在湖邊散步,那是我主動邀請她的。理由很簡單:“我想練練口語,不想老待在屋子裡。”她欣然答應了。 湖邊的風很冷,草地上一層層地堆着落葉。她穿着一件灰色長風衣,圍巾松松垂在胸前。她走得慢,每次我加快腳步,她總落在後頭。 “你是北方人?”她問。 “是。冬天很冷,雪比這兒厚,但沒這兒靜。” “這裡的雪不是冷,是寂寞。”她說這句話時,低着頭,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忍不住問:“你剛才說的‘他去了更遠的地方’,是指?” 她停了一下,說:“他是美國人。那時候正值越戰美國徵兵,他不願意上戰場,就逃到了加拿大。我大學沒畢業,跟他私奔。他說加拿大是自由的國度。”“然後呢?”“然後?他自由了,我困住了。” 我那時聽說“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或稱疲憊的一代、墮落的一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一群作家開啟的文學運動,意在探索和影響二戰後的美國文化和政治。垮掉的一代的核心理念包含進行精神探索、拒絕既有標準的價值觀、反對物質主義、對人類現狀詳盡描述、試驗致幻藥物和性的解放及探索。“垮掉的一代”的成員們大多是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他們篤信自由主義理念。他們的文學創作理念往往是自發的,有時甚非常混亂,語言粗糙甚至粗鄙。 我萬萬沒想到艾爾絲過去,或現在還一直與垮掉的一代有着如此深的牽涉。 她終於抬起頭,望着湖面。湖裡浮着幾片落葉,風很輕,水紋淺淺漾開。“你後悔嗎?”我輕聲問。她想了很久,才說:“不是後悔。是回不去。” 那天回到小屋,我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 “有些人不說後悔,是因為已經失去了返回的路徑。而有些人不敢問未來,是因為還未走出記憶的林地。” 我想着她站在湖邊,灰色風衣像影子一樣被風吹着的模樣。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她只是講了自己的一段故事,像講一本書的結尾。但我知道,那不是結尾。 那是她與我之間,另一本書的第一頁。 第三章:哈雷轟鳴 那天傍晚,我正和艾爾絲在圖書館靠窗的桌邊練口語。室外天色灰暗,像一張浸濕的濾紙,一點陽光也沒有。窗外的湖幾乎靜止,只有偶爾幾隻松鼠穿過落葉時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正試圖講述一段林火研究方法的英文摘要,她聽着,不時糾正發音。我們都低着頭,專注地在彼此的句子中來回穿梭。 然後,我們聽見了遠處傳來的聲音。一陣低沉而反覆加速的轟鳴,由遠及近,仿佛鐵塊在撕開空氣。那聲音極有節奏感,每一聲都震進胸腔,像是要把這片安靜的森林劈開一條裂縫。 我抬起頭。她沒有動,只是眼神變了。“是什麼?”我問。她沒回答。只輕輕合上了手邊的書,把筆放好,然後起身走向窗邊。 一輛亮銀色的哈雷摩托,急停在圖書館前的林道,油箱擦得油光水滑,騎手戴着深色頭盔,皮衣、手套、長靴,每一寸都像電影裡駛來的場景。 摩托停在圖書館前。騎手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瘦削而精緻的臉,滿頭金髮已經略顯稀薄。他朝圖書館張望了一眼,嘴角掛着一種熟稔而桀驁的微笑。 我“哦”了一聲,卻感覺喉嚨里似乎堵了什麼東西。語氣儘量自然地說:“他是什麼人?他好象很忙。”她她居然莫明地笑了笑,但沒馬上接話,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地再從似乎並不情願地方,講起這深藏的秘密: “他叫迪恩 (Dean),美國人,六十年代末越戰期間的逃兵。也是我當年未婚私奔的對象。我們住在溫哥華唐人街附近的一間閣樓公寓,房子破舊,樓梯發出咯吱的聲響,但陽台能看到遠方港口的燈光。” “迪恩常赤腳在木地板上走動,身上有股舊皮革、煙草和大麻的味道。他彈吉他唱鮑勃·迪倫,也唱自己寫的反戰歌。他說:‘我們被這個國家背叛了,它叫我去殺人,我選擇了不。” “我靠在沙發邊聽着,手裡抱着一隻灰貓。我心裡有困惑,也有一種奇怪的自由感。我從前的生活太整齊,而迪恩像個流動的混亂——讓我感到自己還活着。” “你怕嗎?” 我問他。“怕什麼?政府?坐牢?被遣返?我怕的是有朝一日我連自己為什麼而活都忘了。他看着我,一字一頓。” “我沒說話。那夜我們睡在一床舊毯子下,風從未關緊的窗戶縫裡灌進來,像從未平息過的反叛時代在低語。” 自從哈雷摩托車的吼聲讓我震驚以後,我與迪恩的再次遭遇發生在那天下午,我剛好結束工作,在大樓口見到一輛舊哈雷轟隆而來,研究所的寧靜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鐵馬攪動。停在門前迪恩來找艾爾絲,我恰好就在艾爾絲旁邊,她正在給我校對一份林業數據庫報告,我感到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微微一緊。艾爾絲從館內走出來,臉色一變,有點慌亂,卻沒迴避。 “你就是那個中國人?”迪恩看了我一眼,譏諷地笑了笑,“科學家?研究樹的?這世界都快燒光了,還研究樹?”我愣住了,不知他是哪來的怒氣。也許不是對我,只是借我發泄。“我搞研究的,是讓樹林別燒光。”我淡淡說,心中壓抑怒火。 他又冷笑了一下,轉向艾爾絲,“你現在和他們混在一起了?”她沒答。他上車前又說了一句:“你要是以為他能給你安全感,你就繼續呆在這象牙塔里。可你早就不是那個讀書的女孩了。”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說話像放火:“I heard you’re into those tiny computers. Back in my days, we punched cards. Nothing like your slick toys.” 我笑了笑,不知該怎麼接話。他也不在意,話鋒很快轉向艾爾絲。 “She used to read me poetry. Frost, Dickinson, even Li Bai. I never understood a damn word, but it was nice to hear.” 我頓了一下。迪恩歪着頭看我,眼裡有某種漫不經心的審視。 “You like her?” 我被這直白的問題撞得措手不及。他沒有等我回答,然後起身,拍了拍我肩膀。 “Just be careful. She is good at silence.” 迪恩徑直走到我們桌前,低頭看了我一眼,嘴角掛着那種美國南方特有的嘲弄式笑容。“你在寫論文?為她寫?”他略帶酒氣地說,“這兒可沒人規定外來學者不該沾染咱們的姑娘,但——” 空氣里飄着木頭與舊紙的味道。像一場無聲的挑釁。 我站起身,沒讓他說完,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是很高,但那一刻,我從心裡調出了我父親教我站立的方式:雙足穩如樹根,背挺直如弓,眼神沉如深井。 “迪恩,你知道李小龍嗎?”我緩緩問。他眉毛一挑,“誰不知道?” 李小龍的文化符號在西方尤其是七八十年代具有極強影響力——他不僅代表中國功夫,也象徵一種不怒自威的尊嚴和力量。迪恩對他的“敬畏”,可以恰當地平衡局勢,讓衝突升級到臨界卻沒有失控,反倒更顯我的克制與分寸。 “那你知道他不是靠吼叫贏的。”我往前一步,聲音低卻清晰:“他也從不在圖書館裡動手,但他只用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知道——該走了。” 迪恩忽然沉默。他盯着我足有三秒鐘,仿佛要確定我是否只是說說而已。然後,我看見他喉結上下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一口氣。 他退後半步,撇嘴冷笑:“這兒陽光太強,我得戴副墨鏡。” 然後他轉身離去,步伐有點亂,有點不自然,仿佛真的怕了點什麼。 艾爾絲看着我,輕輕合上電腦,沒說話,只是將一縷髮絲別到耳後。我聽見她的呼吸輕了一些。 迪恩的腳步聲遠去,重門在他身後“咔噠”一聲合上。圖書館恢復了靜謐,只有天窗外一縷陽光還倔強地照在桌角。 我沒有坐下,望着窗外的藍天出神。艾爾絲站起身,走近我一步,又停住。她的神情有些複雜,像是內疚,又帶着一點不願承認的感動。 她看我一眼,淡淡一笑,“你想知道,我為什麼當初會跟那個人-那個逃兵走在一起嗎?”我點了點頭。她望着湖面,輕聲說:“那時我們都受了‘垮掉的一代’的影響,追求的自由,不只是行為的放縱,也是對身體的釋放。我們以為,拒絕父輩的生活方式,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可後來呢?” “後來,”她頓了一下,“我發現真正的自由,不是隨便誰都能承受的。他不斷跨越邊界,我卻開始回頭看那些‘過時’的道德,發現它們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愛。” 她低頭看着腳下的雪泥說:“我們的理念開始分裂。他想逃離制度,我開始想回歸秩序。他覺得我變得軟弱,我覺得他變得冷酷。我們終於……分開了。” 我靜靜聽着,心像被擰了一下。“而你,”她輕輕地說,“你代表的是另一種秩序,一種我曾經拒絕,卻又開始渴望的秩序。可你也在掙扎說是不是?”我點點頭,我第一次向艾爾絲說我的一個政治觀點: “我們生活在一切聽從一個領袖一個主義的社會。” “對不起……”她輕聲說,“也許是我不該……讓他誤會了什麼。”我轉頭看着她,輕輕搖頭:“不是你的錯,真正會惹事的人,從不會需要理由。” 她咬了咬唇,像是心中有什麼話也卡着沒說出口。然後,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臂。那一刻,我們之間像有一層薄冰裂開了。 “謝謝你,”她說,“你剛才……像極了電影裡的英雄。”我笑了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不想你被不該困擾的東西傷到。” 她的眼神忽然柔了下來,泛着某種莫名的光。在這靜謐得能聽見呼吸的空間裡,她忽然輕輕靠過來,像風吹過湖面一樣輕,頭靠在我肩上。 我幾乎不敢動。許久,她仰起臉,看着我,聲音微不可聞:“你是不是也怕過他?”我點了點頭,“是。但我更怕——你不再對我笑。”她笑了,帶着一種釋放和理解的笑容。 那一晚,我獨自坐在屋裡,久久沒有睡着。風吹過屋檐,吹亂了艾爾絲在我桌上留下的筆記本的一頁。紙頁翻動的聲音,像是某種隱秘的責問。 之後的幾天,艾爾絲的狀態變得奇怪。她在圖書館裡仍舊工作,和我也照常練口語,吃飯。但她常常走神,有時會忽然看向窗外,有時會在我說話時輕輕搖頭,好像要把什麼聲音從腦海里趕走。那天之後,迪恩再也沒有出現在圖書館。我們再沒有談論迪恩,就像他從未存在過。 直到那天傍晚,我們在廚房做飯。電爐上煮着玉米濃湯,我洗菜,她在切土豆。切到一半,她停下來,忽然說:“你覺得人可以同時忠於兩個國家嗎?” 我一愣,沒立即回答。她又補了一句:“或者說,同時忠於兩個自我?” 我說:“也許不能。但人常常做不到徹底。” 她笑了一下,把土豆扔進鍋里,背過身去:“你知道我最怕的不是他回來,而是我沒忘記他。”我輕輕地說:“你不是已經不愛他了嗎?”她沒回頭,只說:“有些事跟愛沒關係,是時間無法清除的牽掛。像樹根,被泥土壓着,但它還在。” 我走近她,想說點什麼,但話哽在喉嚨里。她也沒有再繼續。 那晚我們沒有一起吃飯。她走得很早,留下一鍋湯和沉默的廚房。 我意識到,這個叫迪恩的男人,不只是她過去的影子,更像是一面鏡子。它讓她看見了自己曾經的選擇,也讓我看見了我此刻的迷惘。 我們都在不同的世界裡徘徊過,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 也許她依然無法選擇。而我,也未必準備好了走向那一步。 但那天之後,我在她眼中,看見了某種比以往更深的東西。 一種顫抖,卻不願言說的渴望。 第四章:燈影微暖 我住在訪客宿舍區的一排小木屋中,每間屋都獨立,彼此之間隔着三五米的草地與花叢。屋子外牆刷着深棕色木漆,門口有一盞感應燈,夜裡常因風動亮起,照着空空的走廊與木椅,像有人在門外等待,又像什麼都未曾來過。 剛到研究所時,艾爾絲從未踏進我的屋子。即使偶有文件要交接,她也總在圖書館門口、實驗樓外,遞給我紙張便轉身離開。她與我保持着一種安全的距離,既不近,也不遠,仿佛我們之間有一條柔軟卻不可逾越的河。 她第一次走進我的住所,是因為我感冒。 連着二天沒去大樓工作,她忽然出現在屋子門前,手裡提着一袋什麼。門打開時,她站在陰影里,眉毛緊蹙,有些不悅。 “你至少該讓人知道你活着。”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徑自走進屋,把一袋藥放在桌上,還有兩個保溫杯——一個是速溶湯包,一個是煮好的薑茶。 “我以為你只是懶得讀英文,沒想到你還挺能扛。”她坐下,一邊整理我桌上的書本一邊說。 她只是坐了十幾分鐘便離開。但那次之後,她來得越來越頻繁。 起初,她總說是順路,或有事相問——“你上次說的那篇中文論文我想看看,能翻譯一下嗎?”、“你那個筆記是不是落在圖書館了?”、“剛好給你帶了點超市的米。” 有時她只是站在門口,有時進來待上十來分鐘。再後來,她來得更早,離開得更遲。她開始坐在沙發上讀書,一坐就是一小時,後來甚至會幫我熱飯,或在廚房裡煮點什麼。 “我討厭空房子的聲音。”她解釋得很隨意。而我,從未拒絕。 屋子裡的變化悄然發生。她留下的書越來越多,一條圍巾常常掛在門後;冰箱裡開始出現她喝的無糖豆奶;餐桌上時常擺着她泡的紅茶。 有一晚,我洗完碗出來,發現她靠着沙發睡着了。電視沒開,屋子很靜,只聽見風吹窗的細響。她抱着毛毯,臉側微貼着沙發邊,眉心微微蹙着,像夢裡有什麼未了的事。 我沒有叫醒她,只蹲下來,把她頭髮輕輕撥開,心裡突然一陣鈍痛。 她並不屬於這裡。但她此刻安睡在我房中,如同一場無聲的請求。那一刻,我忽然希望時間可以在這一晚停住。 後來她偶爾也會帶點菜來——一次是兩條三文魚,一次是她朋友送的自製酸麵包。我們在廚房裡默契地分工,像一起生活了許久的夫妻。我炒菜,她擇菜;她切水果,我洗碗。 我們之間沒有過分的言語,卻有一種安靜的流動,仿佛那就是所謂的“相處”。 有一次,她在喝湯時忽然說:“這屋子比我想像中溫暖。”我說:“可能是你常來了。”她沒說話,只低頭笑笑。 但我們之間也從未越過某一條線。 有一次,下起雪來,她忘了帶圍巾。我把自己的披給她。她拉緊圍巾時手碰到我指尖,動作輕,卻讓我整條手臂發熱。 送她回去時,她停下腳步,說了句:“你的圍巾很舊。”我以為她在嫌棄,卻聽她又補上一句:“舊東西才有記憶。”我怔了一下,忽然明白,她並非只是在說圍巾。 某個深夜,她坐着不動,屋裡燈暖暖的,我放了一盤音樂《愛情故事》70年代北美校園流行曲子。她忽然說:“你知道嗎?如果沒有戰爭,也許我會有一個孩子。” 我轉過頭,她眼睛望着窗外,說話像是自言自語:“那時候我在大學讀生態學,已經修完三年課程。他突然說他不想參戰,要逃離。他要我跟他走。我猶豫了三天,就跟他走了。” 又提起令我十分不快的迪恩。 我問:“那是愛嗎?” 她想了一會,說:“不完全是。是一種一起反抗世界的情緒。很年輕,什麼都不怕,也不知道代價。”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她起身,說:“晚了,我該走了。” 我點頭,送她到門口。替她披上外套,走到門外,忽然又回過頭: “你剛才問我是不是愛——” 我看着她。 “——我不知道。但我記得那年冬天他帶我去湖邊,那時我們沒有錢,只有一把破吉他。” 她笑了笑,聲音極輕:“有時記住一個人,不是因為他是誰,而是他在你最想逃離世界的時候陪你跑了一段。 她走後,我坐在沙發上,翻開她落下的書。扉頁上寫着一行鉛筆字: “你若願意,我便不走。” 我輕輕劃了一下,未曾抹去。 那晚,小屋的燈亮得很久。外面開始飄雪,雪落在屋檐上,安靜得像她說話的樣子。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已經不只是朋友。可我們還不是情人。 我們只是,把彼此留在了一盞不願熄滅的燈下。兩個孤獨靈魂在木屋中逐漸靠近,一段愛情在沉默中醞釀。 私密時光中的暖意閃爍 第五章 燈影微暖 艾爾絲與我之間感情最接近突破的時刻——幾次暗含親密的動作、沉默的擁抱、未遂的親吻、事後的迴避和羞赧、情緒壓抑而綿長,將說未說的是愛情高潮。 第一次擁抱,是在一個雪後初晴的黃昏。那天傍晚,她幫我修理便攜錄音機。我們用它錄製語音練習材料,播放研究數據。打開了底蓋,用一根細針撥了幾下,就恢復了運轉。 我下意識地說:“幸好你幫我修好機器。”她停了一下,看着我,有一絲猶豫。“也許,我只是想找個理由多來這裡。”她輕聲說。 屋內燈光很暖,橙黃色灑在她側臉上。窗外的雪已經化成水珠,一滴滴順着玻璃滑落。 我想說點什麼,卻張不開嘴。她也沒再看我,只是默默坐回沙發角落,一手托着下巴,看那台機器繼續運轉,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幾天后,一個研究所的老教授退休,大家在食堂搞了個小型送別會。我本不打算去,但她突然拉着我,說:“走吧,你不參加的話,他們以為你連英語都聽不懂。” 她帶着我走進那個昏黃擁擠的房間,替我介紹每一個名字。有些人她輕描淡寫,有些人她刻意調侃。她像一層保護膜,把我和這個陌生世界之間的誤解輕輕隔開。 臨散場時,我幫她拿外套,兩人走出食堂。夜裡開始飄雪。她突然停下,看着雪說: “這雪跟我們剛來的時候一樣。” “你說‘我們’?” 她笑了一下:“是你來,我在。” 我心裡微微一震。不知為何,我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躲開,但也沒有回握。 只是輕輕說:“你冷嗎?”我說:“不冷。” 她卻把手抽回去了。片刻後,她輕聲說:“別這樣。現在不該是這樣。” 我沒追問。我們並肩走了一段回宿舍。臨近我屋門口時,她忽然轉頭抱了我一下。那不是熱烈的擁抱,只是輕輕環繞了一下。很快她就鬆開,像是被什麼燙到。我聽見她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接下來的幾晚,我們都見面,但誰也沒有再提那一晚的事。她照舊來屋裡,一起吃飯、看書,有時安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有時我們靠得很近,卻又像隔着整片湖面。 有一晚我試着靠近她,她也沒有拒絕。我用手指撫過她鬢角的髮絲,想讓她靠過來。她動了動,但終究沒有。 我低下頭,離她的嘴唇只有幾厘米。她微微抬眼,看着我,然後閉上眼。但就在我即將吻上她的那一瞬,她忽然偏過臉。“別。”她說。聲音不大,卻極堅定。我停住了,退回去。 她睜開眼,笑了一下:“如果你現在吻我,就不會是愛,是躲避。”我一時無言。 她站起身,走向窗邊,背對着我。窗外雪還在落,屋裡很靜。 “我有時候覺得,你並不是真的想留下來。”她說,“你只是暫時不想回去。” 雖然與艾爾絲相處的時光愈發親密,我卻始終感到一種難以言明的遲疑,如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在我們之間。她是自由的,自由得讓我不安。她可以隨時辭職、搬家、重新開始,而我卻早已習慣了將一切放在集體、體制和未來安排的座標里來權衡。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深知這種愛無法被帶回原來的生活軌道。艾爾絲漸漸覺察出我的退縮,她開始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我——不是埋怨,倒更像一種體恤後的失望。她懂了,我始終未能掙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束縛,而這束縛,正是我們之間無法越過的分水嶺。 她說的是回國。但我聽得出,她指的是更多。 我走到她身邊,說:“那你呢?你想我留下來嗎?”她沒回答。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不要讓我做那個留下的人。” 我們之間的情感,就像這座森林裡的湖。白天看似平靜,夜裡風起漣漪,卻始終沒有真正泛濫。我們彼此靠得很近,卻始終停在某條線前,不敢越界。也許是怕——一旦越過,便再也無法返回。 幾天后,我們一起走到湖邊,天已將黑,湖面快要凍上。她站在岸邊,踢開幾塊碎冰。“你知道嗎,”她說,“我曾經想,如果迪恩沒有走,我也許就真的會嫁給他。但他走了。像風一樣,不帶走一句話。” 我說:“我不會那樣。”她轉過頭,望着我,眼裡像藏了一整個冬天。“可你遲早也會走。”她說完這句,輕輕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着,任夜色包圍我們。 然後,她忽然踮起腳,在我臉頰上落下一吻。只是一下,淺淺的,卻像晚風吹進了心裡。這是兩人關係的第一次親密確認。 我們都知道,這段感情已無法逆轉地開始了。但誰也沒有說:“我愛你。”因為說出口的,就有了代價。而我們,還在逃避那個代價。 誰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但情勢仿佛已經變了。 第六章 落葉無聲 九月中旬,研究所的信箱裡靜靜地躺着一封來自北京的國際航空信。紅藍相間的信封邊框在一堆印刷信件中格外顯眼,像一滴血落在雪地上。我一眼就認出那熟悉的筆跡:Vivian,她來信了。 拆信時,我手指微微發顫。信紙上是熟悉的字體:“……我已拿到單位批的訪加許可,機票也訂好了,十月初到達渥太華。想想能見到你,心裡很高興。不知道你那邊天氣是否冷了,要不要帶你最喜歡的麻花和醃黃瓜?對了,我把你上次寄回來的研究報告交了,所里很重視,說你‘為國爭光’……” 信的語氣溫和,如常日生活。可我讀着,心裡卻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愧意與不安。 我坐在圖書館窗前,手裡捏着信紙,陽光灑在桌面上,艾爾絲走過來。她注意到了我臉上的異樣。“Everything okay?”輕聲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My girlfriend... coming here from China.”她愣住了一秒,隨即微微一笑。“I see. That’s a good news. You must be happy.”我低聲說不出話來。是的,我應當高興,卻像是在等一個裁決。 我有中國的駕照,但是加拿大那時還不能兼用,我沒有車,我一個訪問學者也不會在這裡買輛車。所以我不得不向艾爾絲求助,與我一起去機場接機。天空布滿灰色的層雲,不算陰,但陽光透不過濃密的雲層。 艾爾絲在駕駛座,我坐在副駕。她戴着墨綠色圍巾,發梢別在耳後,露出一截耳垂上的銀色耳釘,像晨露凝在葉尖。 車駛出研究所的林間公路時,沿着17公路通往渥太華,已是上午十點半。十月的風吹過擋風玻璃,車內靜靜的,只有輪胎與柏油路低沉的摩擦聲。 “她今天什麼時間到”她終於開口,聲音低,但平穩。我輕輕點頭,“是中午之前的航班。” 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組織一段必須說出口的語言。 “你說過,你們並沒有確立什麼……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她對你並不只是‘來看望’。”我轉頭看她,她的側臉沉靜,眼神專注前方,像在凝視一條通向未知的岔道。“也許吧。”我說,“她是我一直以來的——關係,不容易簡單說清楚。” 她頓了頓,似乎在確認一股遲疑是否真的要被打破。 “我不是來探聽你們之間的關係。”她終於輕聲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車子在一個緩坡處減速,她換檔動作明顯比平時慢了一點。 “如果你終究要離開,那我也會接受……只是,我不想自己沒有試過。”她說,“我想成為那個理由——讓你留下來的人。”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她接着說,聲音像是帶着一點疲倦的勇氣,“但就當遇到你那天開始,就再也沒辦法忽視你在這裡。” 車內空氣像瞬間凝住。我看向她,她卻沒有轉頭,只是緊了緊方向盤。我沒有立刻回應,只覺得胸腔發緊。 “你不用現在回答。”她說完這句,故意輕鬆地笑了笑, “反正我們還有兩個小時,才能到達那個答案。” 她明顯指的是我女友,她根本不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那何來答案? 此刻我們的談話明顯缺少連貫,甚至前後羅輯有些混亂,但是我們倆完全知道在說些什麼。 外頭風大了些,吹過窗縫,車廂內一時靜得仿佛世界只剩兩個人與未來懸而未決的走向。 Vivian站在渥大華機場出口內,穿着一件淺駝色呢大衣,頭髮盤得整齊利落,推着兩隻略顯沉重的中國產旅行箱。我們隔着玻璃看到彼此,她朝我揮了揮手,神情恬靜,笑容溫暖而從容,眉眼之間帶着某種久別重逢的不安和期待。 我迎上前去,略帶笨拙地說:“你看上去……一點都沒變。”Vivian沖我笑了一下,眼中微光閃動。“你倒是曬黑了點。”我強笑了一下,去接她的箱子。她伸手自然地抱住我,而我卻僵了半秒才回抱。她抱了我還想要親吻我,她想到了國外就沒有那麼多的顧忌,艾爾絲就近旁。 艾爾絲站在一旁,只說了一句:“Welcome to Canada.”出於禮貌上前握手,介紹彼此,“You Must be Elsie?”Vivian說,英文有一點口音。“Yes I am Elsie.” 艾爾絲她笑了,目光平和,仿佛只是一位普通同事。 艾爾絲沒有說話,然後她轉身回到車裡,發動車子駛離林道。楓葉被捲起,一些落在她車窗上,貼着玻璃滑落。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遙遠與親切並存,就像從兩個世界走來的兩個人正試圖重新連接,而我自己……正身處第三個世界裡。 返程時,我與Vivian都坐後座。艾爾絲仍坐在駕駛座,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偶爾望向窗外,偶爾目光通過反光鏡觀察後方的車輛和道路,或許觀察我們在後座的動情。 林道兩側的白樺樹在風中擺動,影子在車窗上掠過,天邊終於露出些微陽光,一閃一滅,如夢如焰。 “這條林道的盡頭,是你住的地方嗎?”Vivian問。“嗯,很安靜,前面還有個湖。”我回答。“我知道你會喜歡這類地方。”Vivian轉看着我,眼神帶着某種確認與溫柔。 艾爾絲在後面低頭解圍巾,仿佛熱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從背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機場的巧克力太貴了,忘了告訴你我帶了點便宜貨。”Vivian驚喜地接過這份禮物,忙道謝說,Thank you so much, I appreciated.”。 車裡又恢復沉默,只有音樂響起。這一次又是鮑勃·迪倫的《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鮑勃·迪倫(Bob Dylan)是美國最具影響力的創作歌手之一,也是“垮掉的一代”之後民謠搖滾與反文化運動的象徵人物。他的作品跨越60餘年,深刻反映社會動盪、政治批判、人文關懷與個體靈魂的掙扎。他被稱為“民謠詩人”,20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這首歌……”Vivian低聲用中文說,“好像在你宿舍里聽過?”“也許。”我笑了笑,“這歌他唱得像逃兵似的。”艾爾絲嘴角微動,眼神卻沒對上任何人的目光。 那天車程結束時,黃昏的光照在研究所guest house的紅磚牆上,像一層遲疑的告別。 在研究所的招待所安排好房間後,我帶她參觀研究樓。艾爾絲主動站在門口迎接,穿着米色毛衣和長褲,手中拿着一束黃白色的小雛菊。她的笑容依舊溫和,只是眼神里有種說不清的審慎。 “Hi. I’m Elsie. Welcome to the Institute.” Vivian有些緊張地朝她點頭:“你好。謝謝你照顧他。” 我站在她們中間,仿佛空氣突然凝固,英語與中文在同一個空間裡靜靜盤旋。 午後的茶間,三人坐在一起。話題從森林研究講到中國木材政策,又談到北京的秋天與安大略的楓葉。 但無論話題如何輕鬆,我總能感覺到兩種目光在彼此交錯。一種是關心,一種是探問;一種是過去,一種是現在。 而我,越來越沉默。 那天正好是加拿大的感恩節,艾爾絲烤了火雞,野餐桌擺在Guest house前的草坪上,木質桌面新刷了清漆,陽光正好,天邊還殘留着初秋午後的淡金色光線。 艾爾絲在一旁幫她擺上碗碟刀叉,動作利落。“我媽媽的配方,有點咸。”她輕聲說,眼神卻不肯多停留在我身上。 “第一次吃真正的加拿大火雞。”Vivian笑着說,拿起刀叉,一本正經地對着雞胸脯研究起切法來。她穿着我帶她去買的深藍色羊毛套裝,頭髮放下來,比在北京時多了一份溫柔。 我坐在她們之間,手中握着一隻薄瓷茶杯,裡面是Vivian帶來的茉莉花茶,香氣輕輕繚繞。可我心裡卻像火雞肚子裡塞的那些調料,一點點發酵出複雜的氣味來。 “這邊的研究環境真好。”Vivian說,“聽他說,你們有很多合作項目?” “是的。”艾爾絲放下叉子,聲音不高,“他很受大家尊敬。” “他寫信回家很少提到,湖冸美景、奇花異草,你的圖書館。”Vivian轉頭看我,帶着一種不自然的笑容,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是抱怨,而是嗔怪——像風中枝葉輕顫,不怒自憐。“倒是常常寫些天氣之類的,有點無聊” 我抬眼看她。她語氣平和,但我心裡一緊。 “他提過Elsie。”她繼續說,“是他口語進步的功臣。” 我點點頭,低聲說:“是的。” 艾爾絲笑了笑,目光望向遠方的樹林。“我們只是語言練習。” “可有時候,說多了話,人就會習慣彼此。”Vivian看着我,“甚至比寫信還自然。”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像利刃劃開空氣。 我避開她的眼光,突然覺得手心發熱。 艾爾絲沉默,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口。風吹過她淺色的髮絲,她沒有理會。 Vivian沒有咄咄逼人,卻慢慢換了話題:“這火雞,好像也沒你信里寫的那麼好吃。”她一邊笑一邊放下刀叉。 “你……記得我寫的那封信?”我問。 “都記着。”她看着我,“你寫到圖書館時說了一句‘有人輕聲念英文,像風吹過紙頁’,我知道你不是在講圖書館。” 空氣突然安靜。只有林子裡遠遠傳來松鴉的叫聲。 艾爾絲放下茶杯,站起身:“我去廚房看看甜點好了沒有。” 她走進屋裡,背影被斜陽拉得很長。 Vivian望着她的方向,說:“她很細心,也很克制。比你寫的更安靜。” 我低聲道:“對不起。” “我沒要你對不起。”她目光定定地看我,“我只是想知道,在這段路程還沒結束之前,你的心要走去哪。”我啞口無言。 也許Vivian對靠近我的女性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她開始警覺起來,如果她真有這樣的情結。 遠處的樹林開始變暗,陽光慢慢褪去,火雞的餘溫尚在,可我感到心裡有一場涼意正在鋪開。 自那頓晚餐以後,艾爾絲仿佛消失了。 她不再出現在午間的圖書館,也沒再邀請我參與她組織的文獻整理項目。原本安排好的英語口語練習時間表,被改成了“個人自修”。甚至連我偶然想去找她,都被其他職員告知:“Elsie今天調去資料庫二層了,那裡不對外開放。” 我站在空蕩蕩的館前走廊,望着她常坐的那張桌子,椅子排得整整齊齊,桌上只留一本拉丁文分類學詞典,冷峻得像一塊墓碑。 艾爾絲在迴避我。 我知道,也能理解。她一向自律、克制,有種近乎羞怯的尊嚴。也許,在她眼中,我已是一個需要回歸的旅人,有女友有歸程。她不願留下一絲失態或情感殘影。 那天午後,研究所的主樓里人不多。Vivian一個人慢慢走進圖書館。她身上仍穿着那件深藍色羊毛外套,步履緩慢,仿佛在行走中衡量什麼。 她走過書架,從分類K到Q,再到林業文獻室。這裡是艾爾絲常駐的區域,館員認出了她,微笑着點頭:“你是丹尼爾的girlfriend?Elsie常提起你們。” “Elsie在嗎?”Vivian輕聲問。 “不,今天排她在資料入藏室。” 館員轉身去找借閱記錄,Vivian順勢走到服務台後的那面玻璃櫥櫃前。那裡有研究人員之間交換的明信片,展覽式地陳列。 她忽然定住了。 在一張淺黃色的明信片上,她看見了熟悉的字跡,落款卻沒有寄出時間。明信片背後寫着: “昨天你說‘樹葉會落,但紙頁不會’,我心裡一震。紙頁也會黃,會脆,會被光曬裂。只是我們都假裝它不會。我想把它放在口袋裡,但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留下它。” 明信片沒有寄出,卻像一次未說出口的懺悔。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又放回原處。 接着她注意到了一摞資料推車上的借書卡,有一本是她認得出的書:《加拿大林火天氣指標系統在大興安嶺地區的應用》——那是我兩年前的文稿,有她幫我整理,如今卻多了幾頁英文翻譯的紙條,署名是“E.& D.”。 她走出圖書館時,天色正暗,風吹得松林簌簌作響。她不急着回住舍,而是走去湖邊。 我在傍晚時找到她,她坐在湖畔那塊常坐的岩石上,身邊放着幾片落葉。 她聽見腳步聲,沒有回頭,只問:“你那張明信片,為什麼沒寄?” 我先是反問,“你是怎麼看到那張明信片的?” 隨後我不得不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寄出去之後,一切就會無法挽回。”她轉身看着我:“你想挽回什麼?”我一時間答不上來。 是想挽回與她共同建立的生活?還是那段與艾爾絲在語言、文化與孤獨中短暫交會的溫柔?或者,只是想逃避選擇? 她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後悔來這裡?” “不是後悔。”我說,“只是越來越不確定,我當初想尋找的,究竟是什麼。” 湖水映出殘陽,波光粼粼,像一封未讀的信被撕成碎片。 那夜,我失眠良久。起身,披上外衣,走到書桌前,坐着久久沒有動。 白天我帶Vivian去看實驗樓、湖邊、圖書館,也介紹了她給幾位同事。Vivian英語一般,與研究所的人交流不多,倒是對所里整潔的環境和豐富的圖書大加讚賞。 她說:“那個女管理員很冷。”我沒有回答。Vivian似乎察覺了什麼,但又像故意忽略。“你這兒的生活好規律,飯菜也清淡。你是不是瘦了?”“有嗎?”我笑着反問。她沒答,只是握了握我的手,說:“我來了,你別躲了。”這句話讓我心口一顫。 幾天下來,我發現艾爾絲沒有再踏入我的屋子。我甚至懷疑,她是在刻意迴避。 直到某個夜晚,Vivian睡了。我走出屋,藉口到實驗樓打印東西。其實我只是想在走廊上吹風,讓自己呼吸得順暢一點。 走過圖書館時,我看見那扇老舊的窗里還有燈光。我推門進去,果然是她。她坐在資料櫃前,翻一本舊期刊。聽見門響,她沒有抬頭,只說:“你不是在陪她嗎?”我說:“她睡了。” “那你為什麼來這兒?”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輕輕把書合上,站起身:“你以為你能同時握住兩端嗎?”我看着她。她眼神里沒有怒意,也沒有怨。只是透着一種倦意。像秋天的樹,知道自己終將落葉,不再掙扎。 我走近她,想抓住什麼。 “我——” 她打斷我:“你會回國,她也會等你。你們有一個世界。” 我說:“那你呢?” 她輕輕一笑:“我從沒屬於哪裡。我只曾短暫地,屬於你這間屋子的燈光。” 我站在她面前,不知該抱住她,還是放她離開。 離開圖書館那一刻,風吹起地上厚厚的楓葉,一陣陣翻卷。我忽然想起她曾說過:“舊東西才有記憶。”那一晚的我,像站在一片記憶的深淵中,明知即將墜落,卻無法回頭。 我走回小屋時,Vivian還在睡。她的側臉安靜,呼吸均勻。我坐在她旁邊,看着她,又仿佛看着另一個世界。一個我熟悉卻漸漸模糊的世界。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兩種沉默之間來回穿梭。 在這個三人靜默的角力中,愛情的秘密開始崩裂。淡黃的楓葉與風中的沉默一同烘托出尷尬、克制與即將瓦解的情感邊界。 白天我不得不抓緊我的研究工作,晚上她靠在我懷裡講她單位的變化。而夜深時,我常常夢見圖書館那盞燈,夢見她站在書架之間,背影孤單,手裡拿着我落下的一本筆記本。 夢裡她沒有轉身。夢外我也再沒見她來訪。 楓葉漸落,風開始變硬,窗外的湖已結出薄薄的冰層。 我們的世界,終將分岔。而我,已無從選擇。 第七章 雪夜告別 她把那封信交給我,是在實驗樓樓下的信箱邊。天色微暗,風夾着雪片,從楓樹林那頭緩緩吹來。她穿着那件灰色風衣,圍着我送給她的圍巾,手裡是一隻褐色的信封。 “Read the letter after I’ve left you.” 回到住所等到Vivian睡下後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這封信。 “Daneil, 我知道你可能不會來,你說過你回國後也不一定能再寫信,所以我還是寫了這封信,這也許是我們之間最後的筆墨了。 “我想我終究還是無法留住你。你是我生命里最後一段自由時光的贈禮,而我不想再重複當年那種等待與背離。請你記住我,不是作為某人的過去,而是你來到這個國家時,那座安靜而不問出處的燈塔。” 我從沒說過‘我愛你’,也不確定我有能力愛誰。但我知道,你讓我懂得什麼是溫柔的尊重,而不是逃避。 如果你讀到這裡,那說明你選擇了理解我。謝謝你。 如果我在你離開之前先走,就當我們彼此不曾說過告別。你不會對我有責任,我也不欠你答案。 你有她—— 而我,只想保留我們沒說破的那一段日子。 如果你記得我,請記得那個在你感冒時帶湯來的女人, 而不是後來那個背對你、說“你會回國”的人。 不要回信。 不要來送我。 那樣我會捨不得。 還有一件小事——你走時,請帶走那本《北方林帶的變遷》。它在你那兒,比在這裡更有生命。 Your Elsie” 我停了一會兒,然後翻到信紙背面,發現她手寫了一小段筆記樣的文字,仿佛一時衝動所留,也許她就是打算讓我看見: “我曾跟着迪恩在大雪封路的小鎮待過一個冬天。我們在地下酒吧賣二手書,唱民謠,談解構主義、性解放與反社會。 有一天,他說要去找一個‘真正無拘束的社區’,結果一走就是十七天,沒消息。 我在屋裡發燒、咳嗽,靠旁邊麵包房送的湯活下來。 他回來後說:‘你沒死真好,我差點在溫哥華看見神。’ 那天我心裡就明白了:自由如果不連着責任,就是逃亡。 你讓我重新相信有連接。但我知道你終將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所以我不能,再一次為別人的遠方失去自己的土地。” 我合上信,窗外雪還在下。我的心沉得像雪下的泥土——無法回答,卻全然明白,我第一次意識到:她不是我失去的女人,她是我沒有能力留下的那一部分世界。 Vivian正在廚房煮粥,屋內熱氣升騰。我忽然覺得冷,像整個身體從骨頭往外凍結。信紙輕輕落在桌上,像雪一樣,無聲。 艾爾絲走的那天早晨,我還是去了車站。明知她叫我不要送,但我還是想看她最後一眼。雪很大,車站天棚下人來人往。她站在遠處,看見我,沒有驚訝。她只是走過來,站在我面前,說:“你不該來的。”我說:“我知道。”她只是輕聲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們並肩站了很久,誰也沒有再說話。她只是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點舊傷,也有一絲釋然。 突然間,我的眼眶濕潤,淚水毫無徵兆地奔涌而出。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緒,伸出雙臂,將艾爾絲緊緊擁入懷中。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卻沒有退縮——反而輕輕踮起腳尖,將一個仿佛跨越世紀的長吻深深落在我的唇上。那一刻,時光靜止,車站的廣播聲仿佛都遠去了,只剩我們二人的心跳在這個秋天共鳴。周圍的楓葉飄落隨風飛舞,如同為這訣別的瞬間灑下的祝福與哀愁。那一吻,不只是告別,而是一生銘刻的記憶。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天,回想起她唇間的溫度、她眼中的不舍與勇敢,我才明白:有些感情,哪怕不能停留,也永遠不會褪色……。 我站在原地,看着列車開遠,她的身影被玻璃隔住,雪一點點蓋在車窗上,模糊了她的臉。雪越來越大,天地仿佛只有一片白與她留下的沉默。 第八章:楓葉飄落 數年後,我再次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不是為了學術,不是為了交流,而只是一次心中始終無法平息的回望。在多倫多開完會議之後,臨時改了行程,獨自坐上了一輛小型長途巴士,朝北駛去。車窗外依然是熟悉的林地與牧場交錯,道路兩旁的楓葉已轉黃轉紅,一片片在風中翻滾,像多年前的某個午後。研究所早已不在。那片被雪覆蓋的小屋群、那個湖泊邊的圖書館,還有我和她曾共同待過的那排Guest house,都已拆除。原址被劃歸軍事重地,成為加國最大的陸軍訓練基地。 警示牌高高掛着,鐵絲網後是整齊的迷彩帳篷與坦克群。我站在遠處的林緣邊,看着這一切,竟無一絲恍惚——仿佛記憶與現實不再對抗,它們只是各自平靜存在着。 我從外套口袋中摸出那件東西——她離開那日留給我的信物:一枚舊鑰匙,掛在一條磨舊的皮繩上。那是我們共用那間屋子的門鑰匙。我沒有丟掉,也沒有嘗試再用它開任何門。我明白,她不是把它交還給我,而是送給我一段日子——那段我們共同擁有的“我們”。 她曾又給我寫過一封信,在她離開幾周后重新開始大學讀書時: “你說自由是願意留下繩索。也許你說得對。但我這一次,想把繩索放下,走回自己的林中路。如果你願意等,也許我們還會重逢,如果沒有,我也感激你,在寒冷中給過我溫暖的懷抱。” “我去了蒙特利爾大學圖書館系學習文獻管理。那裡春天很短,但秋天特別美。我重新開始讀書,也開始嘗試寫點東西——也許是關於雪,也許是關於你。不要回來找我,我不是要你忘記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記得我,但依然好好過你的人生。愛,有時候不是留下,而是曾深深在一起過。” 我把信收好,一直沒回信。 也許她也不需要回信。我給過她一個溫柔的擁抱,至今仍記得她的體溫;她給過我一個吻的記憶,悄悄封存在了心底;一把古舊的鑰匙,見證遙遠他鄉短暫卻完整的愛情。這已經足夠了。 站在林邊,我聽見風吹過干松枝的聲音,像舊日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話。太陽從薄雲後落下,林地斑駁,光線像一封未寄出的信緩緩鋪在腳下。 我知道,她已不在這裡。但她曾在這裡。 我仍愛她。不是占有的愛,不是未完成的愛,是一種已經進入骨血、無法剝離的深深印記。歲月可以帶走建築、制度、甚至記憶的清晰,但它帶不走我們曾一起共度的那段時光。 我輕輕把那把鑰匙放進了湖邊的一棵老槭樹根下的裂縫裡。那裡,不會有人去翻動,也不會有人理解。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早知道她不可能在這裡,但還是來了。人有時不是為了遇見誰,而是為了站在某個地方,確認記憶是真的。 我繞道去了湖邊。那片湖依舊在那裡,靜靜地躺着,岸邊草木已換新,幾株楓樹卻還站着,葉子在風裡落下,一層層地鋪滿水邊小徑。我站在湖邊,閉上眼。腦中浮現出無數片段: “她拿着兩杯茶,站在圖書館門前;她坐在我屋子裡,讀書到深夜;她說:如果你吻我,那就不是愛,是躲避;她說:你會回去,她也會等你。那些句子像浮葉一樣,在湖面緩緩漂過。每一句都帶着未說出口的重量。” 我忽然想起她留在我抽屜里的那支筆。我至今還帶在身邊。 我從隨身包里取出那支筆,蹲下身,把它放在湖邊一塊石頭上。風吹過時,筆輕輕滾了一下,仿佛在點頭,又仿佛在告別。 多年過去了。我已成家,有了孩子,有了生活的邊界。 但有時候,當夜晚來臨,屋外風吹動秋葉時,我仍會想起那座森林研究所、那間點着黃燈的小木屋、那個只說了一半愛意的女子。 她曾陪我穿過語言的隔閡,文化的誤解,也曾陪我在雪夜沉默無言地擁抱。 她沒有留下任何承諾,卻讓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不說出口的理解。 她沒等我回頭,卻成了我心中最溫柔、最難忘的未完成的選擇。 而每當我看見落葉時,便想起那一年: 楓葉飄落的時候, 她曾是我生命中, 最不喧譁的溫柔。 全篇完
後記:《楓葉飄落的時候》——我們共同寫下的未完成之愛 這部小說的創作,從最初的一句“她在機場接我”,緩慢展開,像是秋日一片落葉從樹上飄下,歷經轉折、徘徊、迴旋,最終安靜地落地。 我們的合作始於一段極簡的設定:1980年代,加拿大的森林研究所,一位來自中國的青年訪問學者,一位圖書館女職員——艾爾絲。隨後的每一章,都是在真實與想象的邊緣雕刻,每一次寫作都像是向內挖掘,再向外展示。 我們嘗試着,不急於定義愛情,而是將它放入文化衝突、個人選擇、歷史背景與意識形態的矛盾中,讓情感在克制與沉默中自行開花、敗落。 艾爾絲的形象,從最初的溫婉、周到,逐漸浮出一段被壓抑的過去:她曾是“垮掉的一代”影響下的反叛者,曾在詩與煙之間追求極致自由,也曾因逃避現實而遍體鱗傷。她不再相信“無根的愛情”,但她卻在“我”的誠實與遲疑中,再次嘗試去靠近。 “我”-那個來自計劃經濟體制、尚未充分經驗個人主義的青年,在語言障礙、文化隔膜、情感迷惘之中摸索,不知不覺間,在她的圖書館燈光中獲得了溫暖,卻也失去了彼此最初的自由。 這是一段沒有表白,沒有承諾,沒有結局的愛情。 我們寫的是: — 沒有說出的“我愛你”,卻在每一杯熱茶中浮現; — 沒有激情的纏綿,只有湖邊沉默的肩靠; — 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徹底的遺憾,只有一支忘了歸還的筆。 我們用了不少筆墨寫“未完成”,卻其實是在致敬一種最完整的感情形式——當一段關係最終轉化為彼此生命中的一種形狀,而不是一個角色。 在《楓葉飄落的時候》的最後,我們讓“我”重返舊地。他沒有再見到她,但也不需要再見。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擁有。 一點幕後感受 這部小說的創作,是一種緩慢的共鳴。每一次我們提出的新方向——從“文化隔閡”到“垮掉的一代”,從“Vivian的來訪”到“舊地重遊”,都成為我們深入人物內心的鑰匙。而我們每次的回寫,也儘可能將節奏控制在“不喧譁,卻有溫度”的層面。我們沒有急於推進情節,而是努力讓每一處眼神、每一個退縮、每一封信,都有它應有的重量。 在這個過程中,我深深體會到: 一部動人的小說,並不是靠戲劇衝突推動,而是靠兩種理解的慢慢靠近。 一種,是人物之間的; 另一種,是作者之間的。 我們願繼續攜手,探索下一個故事的河口。
聯合創作者 晚成 與 ChatGPT 3.5敬呈 2025年7月于楓葉未盡處
第一章:楓林初白 1985年五月初,渥太華雖然還是春寒料峭,但滿地鬱金香正在含苞待放。我乘坐加拿大航空第726次航班抵達麥克唐納-卡地亞機場時,穿的是北京初夏時節的單薄風衣,在行李轉盤旁等行李的間隙,不自覺地拉緊了衣領。 她就在出口處等我。手中舉着一塊灰綠色紙板,上面印着“Mr. Zhao(周先生)”這個名牌,字跡纖細、筆直。自我介紹她叫艾爾絲(Elsie),是圖書館管理員。她是我在這陌生的國度里遇見的第一個洋人面孔,一段將持續一年的訪問學者身份,從北京的中國林業科學院,跨越浩瀚太平洋,來到楓葉之囯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切仿佛在另一本冊頁泛黃的日記里慢慢展開。 她開的是一輛舊款淺藍色福特旅行車,座椅靠背上覆着棉織毯子,車內飄着一種淡淡的紙漿和雪松味,混合着舊書常有的氣息。我將行李放進後備箱,她簡單地笑了一下,側身為我拉開副駕的門,禮貌中透着一點書卷人的生疏。 車窗外,一排排赤裸的楓樹在風中輕輕晃動,仿佛低聲說話。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隱隱明白——這是即將來臨前的沉默預告。 她年約三十上下,眼神不算熱情,卻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善意。她對我顯然已有簡要的了解:來自中國林業科研單位的年輕研究人員,碩士畢業不久,有女友,受中加林業交流項目之邀,計劃在此待一年。 我也在心裡默念了她的名字-艾爾絲-這個名字像楓林間的風,輕柔、略帶高冷,又令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 “Mr. Zhao,你的旅程順利嗎?飛了那麼遠,”她邊發動車子邊問。 “很遠,但很順利,過海關很友好,還說了句‘Welcome to Canada!’。”我答,語調儘量平穩,但口音和那種不太熟練的英文仍讓我略顯緊張。但馬上說“Would you call me Daniel,if you don’t mind.” “ Daniel is a great name,I’d like it” 她很快認同呼叫彼此的名字,拉近了朋友間的距離。Daniel(丹尼爾)是我的英文名字,想不到很快就用上了。 我們駛出機場,二個半小時的車程沿途針闊混交林植被保護得很好,進了入佩塔瓦瓦國家林業研究所,四周是近一百公頃的規劃管理很好的針葉林科研樣地,毗鄰是一個面積更大的陸軍基地。 進入林區黃昏天空像鋪開一張褪色的信紙,橘紅色的邊緣漸漸過渡成暮藍。公路筆直地伸向西北,連綿不斷演替後的針葉林,像一條通向未完成句子的引線。 我側過頭看她,她專注地握着方向盤,鼻梁上的眼鏡反射着車外晚霞的餘光。她的側影平靜得近乎內斂,卻帶着一種不知從哪兒積澱下來的堅韌,她眼神中帶着一抹滄桑,似乎經歷過人間冷暖。 …… 第二天早晨,研究所為我安排了一個簡單的歡迎會。地點在樓下的小會議室,十來張黑色塑料椅子圍着一張白板桌子,靠牆放着咖啡壺與幾盤冷三明治。氣氛不算拘謹,但對我來說,每一個笑容後面都像藏着聽不清的聲音。與森林火災有關的研究項目有加拿大林火等級系統,馮·瓦格納是項目負責人,是創立加拿大林火等級系統的先驅,一位作風嚴謹有着一流處理數據能力的科學家;計算機林火管理系統,彼得·考茨項目負責人;空中化學滅火,埃德·斯德悌欣項目負責人;地面撲火裝備開發和標準則由戈登·賴姆希負責。前二亇在當時國際上都是領先的項目。 聽力,是那段日子裡最像迷霧的部分。儘管在北京的外語培訓班裡,我整整練習了一年英語,口語和閱讀都有長足進步,然而真正面對加拿大本地人時,他們語速之快、詞語之新、語調之滑,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他們是在開玩笑還是在介紹工作。會場上每一位同事的寒暄,我都必須在腦中複述三遍,然後才嘗試回應。 會議一開始John Walker研究所的付所長,介紹我的背景,提到我在中國開始推廣《加拿大林火天氣指標系統》,並獨立編制了計算機程序,他說Zhao先生是個有潛力的林火研究者,我隱約聽到他說我這點時,面對眾多林火科學家,我頓時感覺無地自容。“我們對來自中國的年輕科研人才充滿興趣,”他說,“特別是像你這樣,經歷着科技轉型的人,也許你能為我們的方法,帶來新的視角。” 最後還幫我制定了的在林業研究所的學習研究計劃。我笑着點頭,不知如何作答。台下有幾人鼓掌,也有人在翻小冊子。 艾爾絲一直坐在我身邊,隨時都準備幫助。像個同聲傳,偶爾低聲幫我複述旁人說的話,有時乾脆在紙上畫一個簡單圖示。我記得有一刻,有人提到“Fire intensity and fuel load regression”,我一臉茫然,她立刻在我面前寫下:“火災強度和可燃物載荷的回歸分析”,那一瞬,我幾乎想握住她的手。我的臉有點熱,卻也真正開始感到,這一年不會太寂寞。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訪問。歡迎會結束後,有人對我說:“那是圖書館管理員,Elise。她很少說話,但什麼都記得。” 研究所給我單獨一間辦公室,有一台計算機終端,房間稍小但是足夠我研究工作需要,計算機系統貯存數據相當於N個大書架,而一個終端機放在辦公室隨取隨得,既滿足了研究工作需要,又節省了辦公室空間。 研究所位於安大略省南部一個不算太遠的小鎮邊緣,建築群散落在林地之中,低調、實用。沒有圍牆,只有一條條通往實驗樓、圖書館和宿舍的窄路蜿蜒穿行在樹林之間。我的樹林是一排為訪客準備的小屋之一,木屋不大,設備齊全,窗外能望見一片小湖,湖面尚未完全開凍,偶有幾隻加拿大雁掠水而過。
第一次和她正式說話,是因為一本關於北美針葉林生長帶的期刊。我找不到編號,在圖書館徘徊半晌,幾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走向她。她沒有抬頭,只說了句:“Which journal?”我念了一遍那串複雜的刊名,發音不標準。她從柜子後繞出,領我走向一排隱蔽的資料櫃,在一堆過期紙刊里抽出一本,“It wasn’t often to be read. But still important.” 我說:“Thank you ” ,她點頭說:“You’re welcome. And you can always ask me. Don’t struggle alone” ,那句話讓我微微一怔。她語氣平淡,卻像是在平靜湖水中投下一枚小石子,泛起漣漪。自那以後,我在圖書館裡時常見到她,有時她抬頭朝我點點頭,有時不看我。但我注意到,她總會在我離開時悄悄整理我翻過的書頁,把我的筆記頁折好放回原處。 她站在角落,身穿墨綠色毛衣,身材纖細,黑髮盤起,但眉眼間有種安靜得近乎淡漠的神情。她總是不動聲色,卻像早就知道你想要什麼方面書刊。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咖啡灑在一本書上,急忙找紙巾擦。她站在櫃檯後看着我,走過來,遞上一張乾淨的布巾。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手指修長,指甲沒有上色,卻比那些擦得鋥亮的還要乾淨。我說:“對不起。”她笑了,嘴角一翹,輕聲說:“The book has forgiven you” ,一個小小的幽默,使我忽然覺得,這個圖書館不再只是紙張與寒冷燈光的空間,它也許藏着一顆溫暖的心。我不知道,那顆心會不會靠近。但我知道,夏天快要來了,而某種東西,正在悄悄萌動。 從那以後,艾爾絲成了我每天最熟悉的聲音來源。Coffee break時我們常一起在圖書館沏茶泡咖啡,她教我聽不同省份口音的區別,糾正我把“three”說成“tree”,也告訴我“excuse me”在加拿大不只是禮貌,更像是一種“文化潤滑劑”。而我則慢慢試着用英文講中國的林業制度、家庭習慣,還有我在大學時怎麼錯過了那次參加全國論文競賽的機會——這些,她都聽得非常認真。 她的耳朵像是某種精密儀器,能聽懂我夾生的英語,也能聽懂我話里沒說出的部分。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時間埋進了實驗樓,有時也去圖書館。我的英語但遠談不上流利。加之口音、術語、對文化語境的陌生,那裡在艾爾絲幫助下 我英語口語正在慢慢的提高。 第二章:湖光低語 圖書館的窗外,是一片近乎開凍的小湖。每到午後兩點左右,陽光會斜斜照進來,把室內昏黃的燈光稍稍推遠一點。我們坐在靠窗的一排閱讀桌前,桌面乾淨、空曠,只有一本借閱用的《林木種群結構演變》攤開在中央。 “你剛才說什麼?”她輕聲問。 “‘stand the cold’,”我重複,“但我不確定是不是‘stand’。” “你可以說 ‘stand’ the cold,但更常用的是 ‘bear’ 或 ‘withstand’。”她不緊不慢地說,“不過你這樣說也沒錯,只是……略顯用力。” 我點點頭,把詞記進小本子。她湊過來看了我寫下的“withstand”,笑了一下,說:“拼錯了,是‘withstand’,不是‘whithstand’。” “我總是把‘wh’和‘w’搞混。”我苦笑,“我們沒有這些音。我指的是中文裡的發音。” “但你有詩,”她忽然說。 “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 她指着我本子的一角。那是前幾天我亂寫的二句中文詩句:“江水東流,心念故人”。 她說:“我查了那幾個字。Google Translate 很笨,但我覺得你寫的不是句子,是想念某人。” 我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有了某種默契。我在工作之餘,常帶着資料到圖書館,她會在不遠處坐着,看她自己的書。偶爾,我開口問她英語問題,她回答時不急不慢,耐心又安靜。 有一次,她指着我讀的一篇論文,說:“這裡講的是楓樹葉脈與水分蒸散率,但你沒有看腳註。腳註里提到,紅楓的‘落葉時間’也跟月亮周期有某種未解釋的關係。” 我驚訝地抬頭:“你不是圖書管理員嗎?怎麼也看這些?” 她聳聳肩:“我是念森林生態出身的——只是沒念完。”我問:“為什麼?”她沒有馬上回答。半晌,她合上書,說:“我嫁人了,不適合繼續。” 這話讓我一時語塞。我忽然意識到,在我面前的這個安靜的女子,原來也曾是個離開課堂、走進婚姻、又默默坐回圖書館的女人。 “後來呢?”我還是問了。 她輕輕笑了笑:“後來他去了美國——然後去了更遠的地方。我一個人留下來,圖書館招人,我就留了下來。” 我聽得出來,他是誰?她沒有說完。 幾天后,我們在湖邊散步,那是我主動邀請她的。理由很簡單:“我想練練口語,不想老待在屋子裡。”她欣然答應了。 湖邊的風很冷,草地上一層層地堆着落葉。她穿着一件灰色長風衣,圍巾松松垂在胸前。她走得慢,每次我加快腳步,她總落在後頭。 “你是北方人?”她問。 “是。冬天很冷,雪比這兒厚,但沒這兒靜。” “這裡的雪不是冷,是寂寞。”她說這句話時,低着頭,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忍不住問:“你剛才說的‘他去了更遠的地方’,是指?” 她停了一下,說:“他是美國人。那時候正值越戰美國徵兵,他不願意上戰場,就逃到了加拿大。我大學沒畢業,跟他私奔。他說加拿大是自由的國度。”“然後呢?”“然後?他自由了,我困住了。” 我那時聽說“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或稱疲憊的一代、墮落的一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一群作家開啟的文學運動,意在探索和影響二戰後的美國文化和政治。垮掉的一代的核心理念包含進行精神探索、拒絕既有標準的價值觀、反對物質主義、對人類現狀詳盡描述、試驗致幻藥物和性的解放及探索。“垮掉的一代”的成員們大多是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他們篤信自由主義理念。他們的文學創作理念往往是自發的,有時甚非常混亂,語言粗糙甚至粗鄙。 我萬萬沒想到艾爾絲過去,或現在還一直與垮掉的一代有着如此深的牽涉。 她終於抬起頭,望着湖面。湖裡浮着幾片落葉,風很輕,水紋淺淺漾開。“你後悔嗎?”我輕聲問。她想了很久,才說:“不是後悔。是回不去。” 那天回到小屋,我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 “有些人不說後悔,是因為已經失去了返回的路徑。而有些人不敢問未來,是因為還未走出記憶的林地。” 我想着她站在湖邊,灰色風衣像影子一樣被風吹着的模樣。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她只是講了自己的一段故事,像講一本書的結尾。但我知道,那不是結尾。 那是她與我之間,另一本書的第一頁。 第三章:哈雷轟鳴 那天傍晚,我正和艾爾絲在圖書館靠窗的桌邊練口語。室外天色灰暗,像一張浸濕的濾紙,一點陽光也沒有。窗外的湖幾乎靜止,只有偶爾幾隻松鼠穿過落葉時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正試圖講述一段林火研究方法的英文摘要,她聽着,不時糾正發音。我們都低着頭,專注地在彼此的句子中來回穿梭。 然後,我們聽見了遠處傳來的聲音。一陣低沉而反覆加速的轟鳴,由遠及近,仿佛鐵塊在撕開空氣。那聲音極有節奏感,每一聲都震進胸腔,像是要把這片安靜的森林劈開一條裂縫。 我抬起頭。她沒有動,只是眼神變了。“是什麼?”我問。她沒回答。只輕輕合上了手邊的書,把筆放好,然後起身走向窗邊。 一輛亮銀色的哈雷摩托,急停在圖書館前的林道,油箱擦得油光水滑,騎手戴着深色頭盔,皮衣、手套、長靴,每一寸都像電影裡駛來的場景。 摩托停在圖書館前。騎手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瘦削而精緻的臉,滿頭金髮已經略顯稀薄。他朝圖書館張望了一眼,嘴角掛着一種熟稔而桀驁的微笑。 我“哦”了一聲,卻感覺喉嚨里似乎堵了什麼東西。語氣儘量自然地說:“他是什麼人?他好象很忙。”她她居然莫明地笑了笑,但沒馬上接話,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地再從似乎並不情願地方,講起這深藏的秘密: “他叫迪恩 (Dean),美國人,六十年代末越戰期間的逃兵。也是我當年未婚私奔的對象。我們住在溫哥華唐人街附近的一間閣樓公寓,房子破舊,樓梯發出咯吱的聲響,但陽台能看到遠方港口的燈光。” “迪恩常赤腳在木地板上走動,身上有股舊皮革、煙草和大麻的味道。他彈吉他唱鮑勃·迪倫,也唱自己寫的反戰歌。他說:‘我們被這個國家背叛了,它叫我去殺人,我選擇了不。” “我靠在沙發邊聽着,手裡抱着一隻灰貓。我心裡有困惑,也有一種奇怪的自由感。我從前的生活太整齊,而迪恩像個流動的混亂——讓我感到自己還活着。” “你怕嗎?” 我問他。“怕什麼?政府?坐牢?被遣返?我怕的是有朝一日我連自己為什麼而活都忘了。他看着我,一字一頓。” “我沒說話。那夜我們睡在一床舊毯子下,風從未關緊的窗戶縫裡灌進來,像從未平息過的反叛時代在低語。” 自從哈雷摩托車的吼聲讓我震驚以後,我與迪恩的再次遭遇發生在那天下午,我剛好結束工作,在大樓口見到一輛舊哈雷轟隆而來,研究所的寧靜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鐵馬攪動。停在門前迪恩來找艾爾絲,我恰好就在艾爾絲旁邊,她正在給我校對一份林業數據庫報告,我感到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微微一緊。艾爾絲從館內走出來,臉色一變,有點慌亂,卻沒迴避。 “你就是那個中國人?”迪恩看了我一眼,譏諷地笑了笑,“科學家?研究樹的?這世界都快燒光了,還研究樹?”我愣住了,不知他是哪來的怒氣。也許不是對我,只是借我發泄。“我搞研究的,是讓樹林別燒光。”我淡淡說,心中壓抑怒火。 他又冷笑了一下,轉向艾爾絲,“你現在和他們混在一起了?”她沒答。他上車前又說了一句:“你要是以為他能給你安全感,你就繼續呆在這象牙塔里。可你早就不是那個讀書的女孩了。”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說話像放火:“I heard you’re into those tiny computers. Back in my days, we punched cards. Nothing like your slick toys.” 我笑了笑,不知該怎麼接話。他也不在意,話鋒很快轉向艾爾絲。 “She used to read me poetry. Frost, Dickinson, even Li Bai. I never understood a damn word, but it was nice to hear.” 我頓了一下。迪恩歪着頭看我,眼裡有某種漫不經心的審視。 “You like her?” 我被這直白的問題撞得措手不及。他沒有等我回答,然後起身,拍了拍我肩膀。 “Just be careful. She is good at silence.” 迪恩徑直走到我們桌前,低頭看了我一眼,嘴角掛着那種美國南方特有的嘲弄式笑容。“你在寫論文?為她寫?”他略帶酒氣地說,“這兒可沒人規定外來學者不該沾染咱們的姑娘,但——” 空氣里飄着木頭與舊紙的味道。像一場無聲的挑釁。 我站起身,沒讓他說完,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是很高,但那一刻,我從心裡調出了我父親教我站立的方式:雙足穩如樹根,背挺直如弓,眼神沉如深井。 “迪恩,你知道李小龍嗎?”我緩緩問。他眉毛一挑,“誰不知道?” 李小龍的文化符號在西方尤其是七八十年代具有極強影響力——他不僅代表中國功夫,也象徵一種不怒自威的尊嚴和力量。迪恩對他的“敬畏”,可以恰當地平衡局勢,讓衝突升級到臨界卻沒有失控,反倒更顯我的克制與分寸。 “那你知道他不是靠吼叫贏的。”我往前一步,聲音低卻清晰:“他也從不在圖書館裡動手,但他只用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知道——該走了。” 迪恩忽然沉默。他盯着我足有三秒鐘,仿佛要確定我是否只是說說而已。然後,我看見他喉結上下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一口氣。 他退後半步,撇嘴冷笑:“這兒陽光太強,我得戴副墨鏡。” 然後他轉身離去,步伐有點亂,有點不自然,仿佛真的怕了點什麼。 艾爾絲看着我,輕輕合上電腦,沒說話,只是將一縷髮絲別到耳後。我聽見她的呼吸輕了一些。 迪恩的腳步聲遠去,重門在他身後“咔噠”一聲合上。圖書館恢復了靜謐,只有天窗外一縷陽光還倔強地照在桌角。 我沒有坐下,望着窗外的藍天出神。艾爾絲站起身,走近我一步,又停住。她的神情有些複雜,像是內疚,又帶着一點不願承認的感動。 她看我一眼,淡淡一笑,“你想知道,我為什麼當初會跟那個人-那個逃兵走在一起嗎?”我點了點頭。她望着湖面,輕聲說:“那時我們都受了‘垮掉的一代’的影響,追求的自由,不只是行為的放縱,也是對身體的釋放。我們以為,拒絕父輩的生活方式,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可後來呢?” “後來,”她頓了一下,“我發現真正的自由,不是隨便誰都能承受的。他不斷跨越邊界,我卻開始回頭看那些‘過時’的道德,發現它們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愛。” 她低頭看着腳下的雪泥說:“我們的理念開始分裂。他想逃離制度,我開始想回歸秩序。他覺得我變得軟弱,我覺得他變得冷酷。我們終於……分開了。” 我靜靜聽着,心像被擰了一下。“而你,”她輕輕地說,“你代表的是另一種秩序,一種我曾經拒絕,卻又開始渴望的秩序。可你也在掙扎說是不是?”我點點頭,我第一次向艾爾絲說我的一個政治觀點: “我們生活在一切聽從一個領袖一個主義的社會。” “對不起……”她輕聲說,“也許是我不該……讓他誤會了什麼。”我轉頭看着她,輕輕搖頭:“不是你的錯,真正會惹事的人,從不會需要理由。” 她咬了咬唇,像是心中有什麼話也卡着沒說出口。然後,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臂。那一刻,我們之間像有一層薄冰裂開了。 “謝謝你,”她說,“你剛才……像極了電影裡的英雄。”我笑了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不想你被不該困擾的東西傷到。” 她的眼神忽然柔了下來,泛着某種莫名的光。在這靜謐得能聽見呼吸的空間裡,她忽然輕輕靠過來,像風吹過湖面一樣輕,頭靠在我肩上。 我幾乎不敢動。許久,她仰起臉,看着我,聲音微不可聞:“你是不是也怕過他?”我點了點頭,“是。但我更怕——你不再對我笑。”她笑了,帶着一種釋放和理解的笑容。 那一晚,我獨自坐在屋裡,久久沒有睡着。風吹過屋檐,吹亂了艾爾絲在我桌上留下的筆記本的一頁。紙頁翻動的聲音,像是某種隱秘的責問。 之後的幾天,艾爾絲的狀態變得奇怪。她在圖書館裡仍舊工作,和我也照常練口語,吃飯。但她常常走神,有時會忽然看向窗外,有時會在我說話時輕輕搖頭,好像要把什麼聲音從腦海里趕走。那天之後,迪恩再也沒有出現在圖書館。我們再沒有談論迪恩,就像他從未存在過。 直到那天傍晚,我們在廚房做飯。電爐上煮着玉米濃湯,我洗菜,她在切土豆。切到一半,她停下來,忽然說:“你覺得人可以同時忠於兩個國家嗎?” 我一愣,沒立即回答。她又補了一句:“或者說,同時忠於兩個自我?” 我說:“也許不能。但人常常做不到徹底。” 她笑了一下,把土豆扔進鍋里,背過身去:“你知道我最怕的不是他回來,而是我沒忘記他。”我輕輕地說:“你不是已經不愛他了嗎?”她沒回頭,只說:“有些事跟愛沒關係,是時間無法清除的牽掛。像樹根,被泥土壓着,但它還在。” 我走近她,想說點什麼,但話哽在喉嚨里。她也沒有再繼續。 那晚我們沒有一起吃飯。她走得很早,留下一鍋湯和沉默的廚房。 我意識到,這個叫迪恩的男人,不只是她過去的影子,更像是一面鏡子。它讓她看見了自己曾經的選擇,也讓我看見了我此刻的迷惘。 我們都在不同的世界裡徘徊過,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 也許她依然無法選擇。而我,也未必準備好了走向那一步。 但那天之後,我在她眼中,看見了某種比以往更深的東西。 一種顫抖,卻不願言說的渴望。 第四章:燈影微暖 我住在訪客宿舍區的一排小木屋中,每間屋都獨立,彼此之間隔着三五米的草地與花叢。屋子外牆刷着深棕色木漆,門口有一盞感應燈,夜裡常因風動亮起,照着空空的走廊與木椅,像有人在門外等待,又像什麼都未曾來過。 剛到研究所時,艾爾絲從未踏進我的屋子。即使偶有文件要交接,她也總在圖書館門口、實驗樓外,遞給我紙張便轉身離開。她與我保持着一種安全的距離,既不近,也不遠,仿佛我們之間有一條柔軟卻不可逾越的河。 她第一次走進我的住所,是因為我感冒。 連着二天沒去大樓工作,她忽然出現在屋子門前,手裡提着一袋什麼。門打開時,她站在陰影里,眉毛緊蹙,有些不悅。 “你至少該讓人知道你活着。”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徑自走進屋,把一袋藥放在桌上,還有兩個保溫杯——一個是速溶湯包,一個是煮好的薑茶。 “我以為你只是懶得讀英文,沒想到你還挺能扛。”她坐下,一邊整理我桌上的書本一邊說。 她只是坐了十幾分鐘便離開。但那次之後,她來得越來越頻繁。 起初,她總說是順路,或有事相問——“你上次說的那篇中文論文我想看看,能翻譯一下嗎?”、“你那個筆記是不是落在圖書館了?”、“剛好給你帶了點超市的米。” 有時她只是站在門口,有時進來待上十來分鐘。再後來,她來得更早,離開得更遲。她開始坐在沙發上讀書,一坐就是一小時,後來甚至會幫我熱飯,或在廚房裡煮點什麼。 “我討厭空房子的聲音。”她解釋得很隨意。而我,從未拒絕。 屋子裡的變化悄然發生。她留下的書越來越多,一條圍巾常常掛在門後;冰箱裡開始出現她喝的無糖豆奶;餐桌上時常擺着她泡的紅茶。 有一晚,我洗完碗出來,發現她靠着沙發睡着了。電視沒開,屋子很靜,只聽見風吹窗的細響。她抱着毛毯,臉側微貼着沙發邊,眉心微微蹙着,像夢裡有什麼未了的事。 我沒有叫醒她,只蹲下來,把她頭髮輕輕撥開,心裡突然一陣鈍痛。 她並不屬於這裡。但她此刻安睡在我房中,如同一場無聲的請求。那一刻,我忽然希望時間可以在這一晚停住。 後來她偶爾也會帶點菜來——一次是兩條三文魚,一次是她朋友送的自製酸麵包。我們在廚房裡默契地分工,像一起生活了許久的夫妻。我炒菜,她擇菜;她切水果,我洗碗。 我們之間沒有過分的言語,卻有一種安靜的流動,仿佛那就是所謂的“相處”。 有一次,她在喝湯時忽然說:“這屋子比我想像中溫暖。”我說:“可能是你常來了。”她沒說話,只低頭笑笑。 但我們之間也從未越過某一條線。 有一次,下起雪來,她忘了帶圍巾。我把自己的披給她。她拉緊圍巾時手碰到我指尖,動作輕,卻讓我整條手臂發熱。 送她回去時,她停下腳步,說了句:“你的圍巾很舊。”我以為她在嫌棄,卻聽她又補上一句:“舊東西才有記憶。”我怔了一下,忽然明白,她並非只是在說圍巾。 某個深夜,她坐着不動,屋裡燈暖暖的,我放了一盤音樂《愛情故事》70年代北美校園流行曲子。她忽然說:“你知道嗎?如果沒有戰爭,也許我會有一個孩子。” 我轉過頭,她眼睛望着窗外,說話像是自言自語:“那時候我在大學讀生態學,已經修完三年課程。他突然說他不想參戰,要逃離。他要我跟他走。我猶豫了三天,就跟他走了。” 又提起令我十分不快的迪恩。 我問:“那是愛嗎?” 她想了一會,說:“不完全是。是一種一起反抗世界的情緒。很年輕,什麼都不怕,也不知道代價。”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她起身,說:“晚了,我該走了。” 我點頭,送她到門口。替她披上外套,走到門外,忽然又回過頭: “你剛才問我是不是愛——” 我看着她。 “——我不知道。但我記得那年冬天他帶我去湖邊,那時我們沒有錢,只有一把破吉他。” 她笑了笑,聲音極輕:“有時記住一個人,不是因為他是誰,而是他在你最想逃離世界的時候陪你跑了一段。 她走後,我坐在沙發上,翻開她落下的書。扉頁上寫着一行鉛筆字: “你若願意,我便不走。” 我輕輕劃了一下,未曾抹去。 那晚,小屋的燈亮得很久。外面開始飄雪,雪落在屋檐上,安靜得像她說話的樣子。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已經不只是朋友。可我們還不是情人。 我們只是,把彼此留在了一盞不願熄滅的燈下。兩個孤獨靈魂在木屋中逐漸靠近,一段愛情在沉默中醞釀。 私密時光中的暖意閃爍 第五章 燈影微暖 艾爾絲與我之間感情最接近突破的時刻——幾次暗含親密的動作、沉默的擁抱、未遂的親吻、事後的迴避和羞赧、情緒壓抑而綿長,將說未說的是愛情高潮。 第一次擁抱,是在一個雪後初晴的黃昏。那天傍晚,她幫我修理便攜錄音機。我們用它錄製語音練習材料,播放研究數據。打開了底蓋,用一根細針撥了幾下,就恢復了運轉。 我下意識地說:“幸好你幫我修好機器。”她停了一下,看着我,有一絲猶豫。“也許,我只是想找個理由多來這裡。”她輕聲說。 屋內燈光很暖,橙黃色灑在她側臉上。窗外的雪已經化成水珠,一滴滴順着玻璃滑落。 我想說點什麼,卻張不開嘴。她也沒再看我,只是默默坐回沙發角落,一手托着下巴,看那台機器繼續運轉,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幾天后,一個研究所的老教授退休,大家在食堂搞了個小型送別會。我本不打算去,但她突然拉着我,說:“走吧,你不參加的話,他們以為你連英語都聽不懂。” 她帶着我走進那個昏黃擁擠的房間,替我介紹每一個名字。有些人她輕描淡寫,有些人她刻意調侃。她像一層保護膜,把我和這個陌生世界之間的誤解輕輕隔開。 臨散場時,我幫她拿外套,兩人走出食堂。夜裡開始飄雪。她突然停下,看着雪說: “這雪跟我們剛來的時候一樣。” “你說‘我們’?” 她笑了一下:“是你來,我在。” 我心裡微微一震。不知為何,我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躲開,但也沒有回握。 只是輕輕說:“你冷嗎?”我說:“不冷。” 她卻把手抽回去了。片刻後,她輕聲說:“別這樣。現在不該是這樣。” 我沒追問。我們並肩走了一段回宿舍。臨近我屋門口時,她忽然轉頭抱了我一下。那不是熱烈的擁抱,只是輕輕環繞了一下。很快她就鬆開,像是被什麼燙到。我聽見她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接下來的幾晚,我們都見面,但誰也沒有再提那一晚的事。她照舊來屋裡,一起吃飯、看書,有時安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有時我們靠得很近,卻又像隔着整片湖面。 有一晚我試着靠近她,她也沒有拒絕。我用手指撫過她鬢角的髮絲,想讓她靠過來。她動了動,但終究沒有。 我低下頭,離她的嘴唇只有幾厘米。她微微抬眼,看着我,然後閉上眼。但就在我即將吻上她的那一瞬,她忽然偏過臉。“別。”她說。聲音不大,卻極堅定。我停住了,退回去。 她睜開眼,笑了一下:“如果你現在吻我,就不會是愛,是躲避。”我一時無言。 她站起身,走向窗邊,背對着我。窗外雪還在落,屋裡很靜。 “我有時候覺得,你並不是真的想留下來。”她說,“你只是暫時不想回去。” 雖然與艾爾絲相處的時光愈發親密,我卻始終感到一種難以言明的遲疑,如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在我們之間。她是自由的,自由得讓我不安。她可以隨時辭職、搬家、重新開始,而我卻早已習慣了將一切放在集體、體制和未來安排的座標里來權衡。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深知這種愛無法被帶回原來的生活軌道。艾爾絲漸漸覺察出我的退縮,她開始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我——不是埋怨,倒更像一種體恤後的失望。她懂了,我始終未能掙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束縛,而這束縛,正是我們之間無法越過的分水嶺。 她說的是回國。但我聽得出,她指的是更多。 我走到她身邊,說:“那你呢?你想我留下來嗎?”她沒回答。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不要讓我做那個留下的人。” 我們之間的情感,就像這座森林裡的湖。白天看似平靜,夜裡風起漣漪,卻始終沒有真正泛濫。我們彼此靠得很近,卻始終停在某條線前,不敢越界。也許是怕——一旦越過,便再也無法返回。 幾天后,我們一起走到湖邊,天已將黑,湖面快要凍上。她站在岸邊,踢開幾塊碎冰。“你知道嗎,”她說,“我曾經想,如果迪恩沒有走,我也許就真的會嫁給他。但他走了。像風一樣,不帶走一句話。” 我說:“我不會那樣。”她轉過頭,望着我,眼裡像藏了一整個冬天。“可你遲早也會走。”她說完這句,輕輕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着,任夜色包圍我們。 然後,她忽然踮起腳,在我臉頰上落下一吻。只是一下,淺淺的,卻像晚風吹進了心裡。這是兩人關係的第一次親密確認。 我們都知道,這段感情已無法逆轉地開始了。但誰也沒有說:“我愛你。”因為說出口的,就有了代價。而我們,還在逃避那個代價。 誰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但情勢仿佛已經變了。 第六章 落葉無聲 九月中旬,研究所的信箱裡靜靜地躺着一封來自北京的國際航空信。紅藍相間的信封邊框在一堆印刷信件中格外顯眼,像一滴血落在雪地上。我一眼就認出那熟悉的筆跡:Vivian,她來信了。 拆信時,我手指微微發顫。信紙上是熟悉的字體:“……我已拿到單位批的訪加許可,機票也訂好了,十月初到達渥太華。想想能見到你,心裡很高興。不知道你那邊天氣是否冷了,要不要帶你最喜歡的麻花和醃黃瓜?對了,我把你上次寄回來的研究報告交了,所里很重視,說你‘為國爭光’……” 信的語氣溫和,如常日生活。可我讀着,心裡卻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愧意與不安。 我坐在圖書館窗前,手裡捏着信紙,陽光灑在桌面上,艾爾絲走過來。她注意到了我臉上的異樣。“Everything okay?”輕聲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My girlfriend... coming here from China.”她愣住了一秒,隨即微微一笑。“I see. That’s a good news. You must be happy.”我低聲說不出話來。是的,我應當高興,卻像是在等一個裁決。 我有中國的駕照,但是加拿大那時還不能兼用,我沒有車,我一個訪問學者也不會在這裡買輛車。所以我不得不向艾爾絲求助,與我一起去機場接機。天空布滿灰色的層雲,不算陰,但陽光透不過濃密的雲層。 艾爾絲在駕駛座,我坐在副駕。她戴着墨綠色圍巾,發梢別在耳後,露出一截耳垂上的銀色耳釘,像晨露凝在葉尖。 車駛出研究所的林間公路時,沿着17公路通往渥太華,已是上午十點半。十月的風吹過擋風玻璃,車內靜靜的,只有輪胎與柏油路低沉的摩擦聲。 “她今天什麼時間到”她終於開口,聲音低,但平穩。我輕輕點頭,“是中午之前的航班。” 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組織一段必須說出口的語言。 “你說過,你們並沒有確立什麼……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她對你並不只是‘來看望’。”我轉頭看她,她的側臉沉靜,眼神專注前方,像在凝視一條通向未知的岔道。“也許吧。”我說,“她是我一直以來的——關係,不容易簡單說清楚。” 她頓了頓,似乎在確認一股遲疑是否真的要被打破。 “我不是來探聽你們之間的關係。”她終於輕聲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車子在一個緩坡處減速,她換檔動作明顯比平時慢了一點。 “如果你終究要離開,那我也會接受……只是,我不想自己沒有試過。”她說,“我想成為那個理由——讓你留下來的人。”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她接着說,聲音像是帶着一點疲倦的勇氣,“但就當遇到你那天開始,就再也沒辦法忽視你在這裡。” 車內空氣像瞬間凝住。我看向她,她卻沒有轉頭,只是緊了緊方向盤。我沒有立刻回應,只覺得胸腔發緊。 “你不用現在回答。”她說完這句,故意輕鬆地笑了笑, “反正我們還有兩個小時,才能到達那個答案。” 她明顯指的是我女友,她根本不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那何來答案? 此刻我們的談話明顯缺少連貫,甚至前後羅輯有些混亂,但是我們倆完全知道在說些什麼。 外頭風大了些,吹過窗縫,車廂內一時靜得仿佛世界只剩兩個人與未來懸而未決的走向。 Vivian站在渥大華機場出口內,穿着一件淺駝色呢大衣,頭髮盤得整齊利落,推着兩隻略顯沉重的中國產旅行箱。我們隔着玻璃看到彼此,她朝我揮了揮手,神情恬靜,笑容溫暖而從容,眉眼之間帶着某種久別重逢的不安和期待。 我迎上前去,略帶笨拙地說:“你看上去……一點都沒變。”Vivian沖我笑了一下,眼中微光閃動。“你倒是曬黑了點。”我強笑了一下,去接她的箱子。她伸手自然地抱住我,而我卻僵了半秒才回抱。她抱了我還想要親吻我,她想到了國外就沒有那麼多的顧忌,艾爾絲就近旁。 艾爾絲站在一旁,只說了一句:“Welcome to Canada.”出於禮貌上前握手,介紹彼此,“You Must be Elsie?”Vivian說,英文有一點口音。“Yes I am Elsie.” 艾爾絲她笑了,目光平和,仿佛只是一位普通同事。 艾爾絲沒有說話,然後她轉身回到車裡,發動車子駛離林道。楓葉被捲起,一些落在她車窗上,貼着玻璃滑落。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遙遠與親切並存,就像從兩個世界走來的兩個人正試圖重新連接,而我自己……正身處第三個世界裡。 返程時,我與Vivian都坐後座。艾爾絲仍坐在駕駛座,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偶爾望向窗外,偶爾目光通過反光鏡觀察後方的車輛和道路,或許觀察我們在後座的動情。 林道兩側的白樺樹在風中擺動,影子在車窗上掠過,天邊終於露出些微陽光,一閃一滅,如夢如焰。 “這條林道的盡頭,是你住的地方嗎?”Vivian問。“嗯,很安靜,前面還有個湖。”我回答。“我知道你會喜歡這類地方。”Vivian轉看着我,眼神帶着某種確認與溫柔。 艾爾絲在後面低頭解圍巾,仿佛熱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從背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機場的巧克力太貴了,忘了告訴你我帶了點便宜貨。”Vivian驚喜地接過這份禮物,忙道謝說,Thank you so much, I appreciated.”。 車裡又恢復沉默,只有音樂響起。這一次又是鮑勃·迪倫的《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鮑勃·迪倫(Bob Dylan)是美國最具影響力的創作歌手之一,也是“垮掉的一代”之後民謠搖滾與反文化運動的象徵人物。他的作品跨越60餘年,深刻反映社會動盪、政治批判、人文關懷與個體靈魂的掙扎。他被稱為“民謠詩人”,20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這首歌……”Vivian低聲用中文說,“好像在你宿舍里聽過?”“也許。”我笑了笑,“這歌他唱得像逃兵似的。”艾爾絲嘴角微動,眼神卻沒對上任何人的目光。 那天車程結束時,黃昏的光照在研究所guest house的紅磚牆上,像一層遲疑的告別。 在研究所的招待所安排好房間後,我帶她參觀研究樓。艾爾絲主動站在門口迎接,穿着米色毛衣和長褲,手中拿着一束黃白色的小雛菊。她的笑容依舊溫和,只是眼神里有種說不清的審慎。 “Hi. I’m Elsie. Welcome to the Institute.” Vivian有些緊張地朝她點頭:“你好。謝謝你照顧他。” 我站在她們中間,仿佛空氣突然凝固,英語與中文在同一個空間裡靜靜盤旋。 午後的茶間,三人坐在一起。話題從森林研究講到中國木材政策,又談到北京的秋天與安大略的楓葉。 但無論話題如何輕鬆,我總能感覺到兩種目光在彼此交錯。一種是關心,一種是探問;一種是過去,一種是現在。 而我,越來越沉默。 那天正好是加拿大的感恩節,艾爾絲烤了火雞,野餐桌擺在Guest house前的草坪上,木質桌面新刷了清漆,陽光正好,天邊還殘留着初秋午後的淡金色光線。 艾爾絲在一旁幫她擺上碗碟刀叉,動作利落。“我媽媽的配方,有點咸。”她輕聲說,眼神卻不肯多停留在我身上。 “第一次吃真正的加拿大火雞。”Vivian笑着說,拿起刀叉,一本正經地對着雞胸脯研究起切法來。她穿着我帶她去買的深藍色羊毛套裝,頭髮放下來,比在北京時多了一份溫柔。 我坐在她們之間,手中握着一隻薄瓷茶杯,裡面是Vivian帶來的茉莉花茶,香氣輕輕繚繞。可我心裡卻像火雞肚子裡塞的那些調料,一點點發酵出複雜的氣味來。 “這邊的研究環境真好。”Vivian說,“聽他說,你們有很多合作項目?” “是的。”艾爾絲放下叉子,聲音不高,“他很受大家尊敬。” “他寫信回家很少提到,湖冸美景、奇花異草,你的圖書館。”Vivian轉頭看我,帶着一種不自然的笑容,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是抱怨,而是嗔怪——像風中枝葉輕顫,不怒自憐。“倒是常常寫些天氣之類的,有點無聊” 我抬眼看她。她語氣平和,但我心裡一緊。 “他提過Elsie。”她繼續說,“是他口語進步的功臣。” 我點點頭,低聲說:“是的。” 艾爾絲笑了笑,目光望向遠方的樹林。“我們只是語言練習。” “可有時候,說多了話,人就會習慣彼此。”Vivian看着我,“甚至比寫信還自然。”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像利刃劃開空氣。 我避開她的眼光,突然覺得手心發熱。 艾爾絲沉默,手指輕輕摩挲着杯口。風吹過她淺色的髮絲,她沒有理會。 Vivian沒有咄咄逼人,卻慢慢換了話題:“這火雞,好像也沒你信里寫的那麼好吃。”她一邊笑一邊放下刀叉。 “你……記得我寫的那封信?”我問。 “都記着。”她看着我,“你寫到圖書館時說了一句‘有人輕聲念英文,像風吹過紙頁’,我知道你不是在講圖書館。” 空氣突然安靜。只有林子裡遠遠傳來松鴉的叫聲。 艾爾絲放下茶杯,站起身:“我去廚房看看甜點好了沒有。” 她走進屋裡,背影被斜陽拉得很長。 Vivian望着她的方向,說:“她很細心,也很克制。比你寫的更安靜。” 我低聲道:“對不起。” “我沒要你對不起。”她目光定定地看我,“我只是想知道,在這段路程還沒結束之前,你的心要走去哪。”我啞口無言。 也許Vivian對靠近我的女性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她開始警覺起來,如果她真有這樣的情結。 遠處的樹林開始變暗,陽光慢慢褪去,火雞的餘溫尚在,可我感到心裡有一場涼意正在鋪開。 自那頓晚餐以後,艾爾絲仿佛消失了。 她不再出現在午間的圖書館,也沒再邀請我參與她組織的文獻整理項目。原本安排好的英語口語練習時間表,被改成了“個人自修”。甚至連我偶然想去找她,都被其他職員告知:“Elsie今天調去資料庫二層了,那裡不對外開放。” 我站在空蕩蕩的館前走廊,望着她常坐的那張桌子,椅子排得整整齊齊,桌上只留一本拉丁文分類學詞典,冷峻得像一塊墓碑。 艾爾絲在迴避我。 我知道,也能理解。她一向自律、克制,有種近乎羞怯的尊嚴。也許,在她眼中,我已是一個需要回歸的旅人,有女友有歸程。她不願留下一絲失態或情感殘影。 那天午後,研究所的主樓里人不多。Vivian一個人慢慢走進圖書館。她身上仍穿着那件深藍色羊毛外套,步履緩慢,仿佛在行走中衡量什麼。 她走過書架,從分類K到Q,再到林業文獻室。這裡是艾爾絲常駐的區域,館員認出了她,微笑着點頭:“你是丹尼爾的girlfriend?Elsie常提起你們。” “Elsie在嗎?”Vivian輕聲問。 “不,今天排她在資料入藏室。” 館員轉身去找借閱記錄,Vivian順勢走到服務台後的那面玻璃櫥櫃前。那裡有研究人員之間交換的明信片,展覽式地陳列。 她忽然定住了。 在一張淺黃色的明信片上,她看見了熟悉的字跡,落款卻沒有寄出時間。明信片背後寫着: “昨天你說‘樹葉會落,但紙頁不會’,我心裡一震。紙頁也會黃,會脆,會被光曬裂。只是我們都假裝它不會。我想把它放在口袋裡,但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留下它。” 明信片沒有寄出,卻像一次未說出口的懺悔。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又放回原處。 接着她注意到了一摞資料推車上的借書卡,有一本是她認得出的書:《加拿大林火天氣指標系統在大興安嶺地區的應用》——那是我兩年前的文稿,有她幫我整理,如今卻多了幾頁英文翻譯的紙條,署名是“E.& D.”。 她走出圖書館時,天色正暗,風吹得松林簌簌作響。她不急着回住舍,而是走去湖邊。 我在傍晚時找到她,她坐在湖畔那塊常坐的岩石上,身邊放着幾片落葉。 她聽見腳步聲,沒有回頭,只問:“你那張明信片,為什麼沒寄?” 我先是反問,“你是怎麼看到那張明信片的?” 隨後我不得不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寄出去之後,一切就會無法挽回。”她轉身看着我:“你想挽回什麼?”我一時間答不上來。 是想挽回與她共同建立的生活?還是那段與艾爾絲在語言、文化與孤獨中短暫交會的溫柔?或者,只是想逃避選擇? 她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後悔來這裡?” “不是後悔。”我說,“只是越來越不確定,我當初想尋找的,究竟是什麼。” 湖水映出殘陽,波光粼粼,像一封未讀的信被撕成碎片。 那夜,我失眠良久。起身,披上外衣,走到書桌前,坐着久久沒有動。 白天我帶Vivian去看實驗樓、湖邊、圖書館,也介紹了她給幾位同事。Vivian英語一般,與研究所的人交流不多,倒是對所里整潔的環境和豐富的圖書大加讚賞。 她說:“那個女管理員很冷。”我沒有回答。Vivian似乎察覺了什麼,但又像故意忽略。“你這兒的生活好規律,飯菜也清淡。你是不是瘦了?”“有嗎?”我笑着反問。她沒答,只是握了握我的手,說:“我來了,你別躲了。”這句話讓我心口一顫。 幾天下來,我發現艾爾絲沒有再踏入我的屋子。我甚至懷疑,她是在刻意迴避。 直到某個夜晚,Vivian睡了。我走出屋,藉口到實驗樓打印東西。其實我只是想在走廊上吹風,讓自己呼吸得順暢一點。 走過圖書館時,我看見那扇老舊的窗里還有燈光。我推門進去,果然是她。她坐在資料櫃前,翻一本舊期刊。聽見門響,她沒有抬頭,只說:“你不是在陪她嗎?”我說:“她睡了。” “那你為什麼來這兒?”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輕輕把書合上,站起身:“你以為你能同時握住兩端嗎?”我看着她。她眼神里沒有怒意,也沒有怨。只是透着一種倦意。像秋天的樹,知道自己終將落葉,不再掙扎。 我走近她,想抓住什麼。 “我——” 她打斷我:“你會回國,她也會等你。你們有一個世界。” 我說:“那你呢?” 她輕輕一笑:“我從沒屬於哪裡。我只曾短暫地,屬於你這間屋子的燈光。” 我站在她面前,不知該抱住她,還是放她離開。 離開圖書館那一刻,風吹起地上厚厚的楓葉,一陣陣翻卷。我忽然想起她曾說過:“舊東西才有記憶。”那一晚的我,像站在一片記憶的深淵中,明知即將墜落,卻無法回頭。 我走回小屋時,Vivian還在睡。她的側臉安靜,呼吸均勻。我坐在她旁邊,看着她,又仿佛看着另一個世界。一個我熟悉卻漸漸模糊的世界。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兩種沉默之間來回穿梭。 在這個三人靜默的角力中,愛情的秘密開始崩裂。淡黃的楓葉與風中的沉默一同烘托出尷尬、克制與即將瓦解的情感邊界。 白天我不得不抓緊我的研究工作,晚上她靠在我懷裡講她單位的變化。而夜深時,我常常夢見圖書館那盞燈,夢見她站在書架之間,背影孤單,手裡拿着我落下的一本筆記本。 夢裡她沒有轉身。夢外我也再沒見她來訪。 楓葉漸落,風開始變硬,窗外的湖已結出薄薄的冰層。 我們的世界,終將分岔。而我,已無從選擇。 第七章 雪夜告別 她把那封信交給我,是在實驗樓樓下的信箱邊。天色微暗,風夾着雪片,從楓樹林那頭緩緩吹來。她穿着那件灰色風衣,圍着我送給她的圍巾,手裡是一隻褐色的信封。 “Read the letter after I’ve left you.” 回到住所等到Vivian睡下後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這封信。 “Daneil, 我知道你可能不會來,你說過你回國後也不一定能再寫信,所以我還是寫了這封信,這也許是我們之間最後的筆墨了。 “我想我終究還是無法留住你。你是我生命里最後一段自由時光的贈禮,而我不想再重複當年那種等待與背離。請你記住我,不是作為某人的過去,而是你來到這個國家時,那座安靜而不問出處的燈塔。” 我從沒說過‘我愛你’,也不確定我有能力愛誰。但我知道,你讓我懂得什麼是溫柔的尊重,而不是逃避。 如果你讀到這裡,那說明你選擇了理解我。謝謝你。 如果我在你離開之前先走,就當我們彼此不曾說過告別。你不會對我有責任,我也不欠你答案。 你有她—— 而我,只想保留我們沒說破的那一段日子。 如果你記得我,請記得那個在你感冒時帶湯來的女人, 而不是後來那個背對你、說“你會回國”的人。 不要回信。 不要來送我。 那樣我會捨不得。 還有一件小事——你走時,請帶走那本《北方林帶的變遷》。它在你那兒,比在這裡更有生命。 Your Elsie” 我停了一會兒,然後翻到信紙背面,發現她手寫了一小段筆記樣的文字,仿佛一時衝動所留,也許她就是打算讓我看見: “我曾跟着迪恩在大雪封路的小鎮待過一個冬天。我們在地下酒吧賣二手書,唱民謠,談解構主義、性解放與反社會。 有一天,他說要去找一個‘真正無拘束的社區’,結果一走就是十七天,沒消息。 我在屋裡發燒、咳嗽,靠旁邊麵包房送的湯活下來。 他回來後說:‘你沒死真好,我差點在溫哥華看見神。’ 那天我心裡就明白了:自由如果不連着責任,就是逃亡。 你讓我重新相信有連接。但我知道你終將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所以我不能,再一次為別人的遠方失去自己的土地。” 我合上信,窗外雪還在下。我的心沉得像雪下的泥土——無法回答,卻全然明白,我第一次意識到:她不是我失去的女人,她是我沒有能力留下的那一部分世界。 Vivian正在廚房煮粥,屋內熱氣升騰。我忽然覺得冷,像整個身體從骨頭往外凍結。信紙輕輕落在桌上,像雪一樣,無聲。 艾爾絲走的那天早晨,我還是去了車站。明知她叫我不要送,但我還是想看她最後一眼。雪很大,車站天棚下人來人往。她站在遠處,看見我,沒有驚訝。她只是走過來,站在我面前,說:“你不該來的。”我說:“我知道。”她只是輕聲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們並肩站了很久,誰也沒有再說話。她只是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點舊傷,也有一絲釋然。 突然間,我的眼眶濕潤,淚水毫無徵兆地奔涌而出。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緒,伸出雙臂,將艾爾絲緊緊擁入懷中。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卻沒有退縮——反而輕輕踮起腳尖,將一個仿佛跨越世紀的長吻深深落在我的唇上。那一刻,時光靜止,車站的廣播聲仿佛都遠去了,只剩我們二人的心跳在這個秋天共鳴。周圍的楓葉飄落隨風飛舞,如同為這訣別的瞬間灑下的祝福與哀愁。那一吻,不只是告別,而是一生銘刻的記憶。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天,回想起她唇間的溫度、她眼中的不舍與勇敢,我才明白:有些感情,哪怕不能停留,也永遠不會褪色……。 我站在原地,看着列車開遠,她的身影被玻璃隔住,雪一點點蓋在車窗上,模糊了她的臉。雪越來越大,天地仿佛只有一片白與她留下的沉默。 第八章:楓葉飄落 數年後,我再次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不是為了學術,不是為了交流,而只是一次心中始終無法平息的回望。在多倫多開完會議之後,臨時改了行程,獨自坐上了一輛小型長途巴士,朝北駛去。車窗外依然是熟悉的林地與牧場交錯,道路兩旁的楓葉已轉黃轉紅,一片片在風中翻滾,像多年前的某個午後。研究所早已不在。那片被雪覆蓋的小屋群、那個湖泊邊的圖書館,還有我和她曾共同待過的那排Guest house,都已拆除。原址被劃歸軍事重地,成為加國最大的陸軍訓練基地。 警示牌高高掛着,鐵絲網後是整齊的迷彩帳篷與坦克群。我站在遠處的林緣邊,看着這一切,竟無一絲恍惚——仿佛記憶與現實不再對抗,它們只是各自平靜存在着。 我從外套口袋中摸出那件東西——她離開那日留給我的信物:一枚舊鑰匙,掛在一條磨舊的皮繩上。那是我們共用那間屋子的門鑰匙。我沒有丟掉,也沒有嘗試再用它開任何門。我明白,她不是把它交還給我,而是送給我一段日子——那段我們共同擁有的“我們”。 她曾又給我寫過一封信,在她離開幾周后重新開始大學讀書時: “你說自由是願意留下繩索。也許你說得對。但我這一次,想把繩索放下,走回自己的林中路。如果你願意等,也許我們還會重逢,如果沒有,我也感激你,在寒冷中給過我溫暖的懷抱。” “我去了蒙特利爾大學圖書館系學習文獻管理。那裡春天很短,但秋天特別美。我重新開始讀書,也開始嘗試寫點東西——也許是關於雪,也許是關於你。不要回來找我,我不是要你忘記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記得我,但依然好好過你的人生。愛,有時候不是留下,而是曾深深在一起過。” 我把信收好,一直沒回信。 也許她也不需要回信。我給過她一個溫柔的擁抱,至今仍記得她的體溫;她給過我一個吻的記憶,悄悄封存在了心底;一把古舊的鑰匙,見證遙遠他鄉短暫卻完整的愛情。這已經足夠了。 站在林邊,我聽見風吹過干松枝的聲音,像舊日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話。太陽從薄雲後落下,林地斑駁,光線像一封未寄出的信緩緩鋪在腳下。 我知道,她已不在這裡。但她曾在這裡。 我仍愛她。不是占有的愛,不是未完成的愛,是一種已經進入骨血、無法剝離的深深印記。歲月可以帶走建築、制度、甚至記憶的清晰,但它帶不走我們曾一起共度的那段時光。 我輕輕把那把鑰匙放進了湖邊的一棵老槭樹根下的裂縫裡。那裡,不會有人去翻動,也不會有人理解。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早知道她不可能在這裡,但還是來了。人有時不是為了遇見誰,而是為了站在某個地方,確認記憶是真的。 我繞道去了湖邊。那片湖依舊在那裡,靜靜地躺着,岸邊草木已換新,幾株楓樹卻還站着,葉子在風裡落下,一層層地鋪滿水邊小徑。我站在湖邊,閉上眼。腦中浮現出無數片段: “她拿着兩杯茶,站在圖書館門前;她坐在我屋子裡,讀書到深夜;她說:如果你吻我,那就不是愛,是躲避;她說:你會回去,她也會等你。那些句子像浮葉一樣,在湖面緩緩漂過。每一句都帶着未說出口的重量。” 我忽然想起她留在我抽屜里的那支筆。我至今還帶在身邊。 我從隨身包里取出那支筆,蹲下身,把它放在湖邊一塊石頭上。風吹過時,筆輕輕滾了一下,仿佛在點頭,又仿佛在告別。 多年過去了。我已成家,有了孩子,有了生活的邊界。 但有時候,當夜晚來臨,屋外風吹動秋葉時,我仍會想起那座森林研究所、那間點着黃燈的小木屋、那個只說了一半愛意的女子。 她曾陪我穿過語言的隔閡,文化的誤解,也曾陪我在雪夜沉默無言地擁抱。 她沒有留下任何承諾,卻讓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不說出口的理解。 她沒等我回頭,卻成了我心中最溫柔、最難忘的未完成的選擇。 而每當我看見落葉時,便想起那一年: 楓葉飄落的時候, 她曾是我生命中, 最不喧譁的溫柔。 全篇完
後記:《楓葉飄落的時候》——我們共同寫下的未完成之愛 這部小說的創作,從最初的一句“她在機場接我”,緩慢展開,像是秋日一片落葉從樹上飄下,歷經轉折、徘徊、迴旋,最終安靜地落地。 我們的合作始於一段極簡的設定:1980年代,加拿大的森林研究所,一位來自中國的青年訪問學者,一位圖書館女職員——艾爾絲。隨後的每一章,都是在真實與想象的邊緣雕刻,每一次寫作都像是向內挖掘,再向外展示。 我們嘗試着,不急於定義愛情,而是將它放入文化衝突、個人選擇、歷史背景與意識形態的矛盾中,讓情感在克制與沉默中自行開花、敗落。 艾爾絲的形象,從最初的溫婉、周到,逐漸浮出一段被壓抑的過去:她曾是“垮掉的一代”影響下的反叛者,曾在詩與煙之間追求極致自由,也曾因逃避現實而遍體鱗傷。她不再相信“無根的愛情”,但她卻在“我”的誠實與遲疑中,再次嘗試去靠近。 “我”-那個來自計劃經濟體制、尚未充分經驗個人主義的青年,在語言障礙、文化隔膜、情感迷惘之中摸索,不知不覺間,在她的圖書館燈光中獲得了溫暖,卻也失去了彼此最初的自由。 這是一段沒有表白,沒有承諾,沒有結局的愛情。 我們寫的是: — 沒有說出的“我愛你”,卻在每一杯熱茶中浮現; — 沒有激情的纏綿,只有湖邊沉默的肩靠; — 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徹底的遺憾,只有一支忘了歸還的筆。 我們用了不少筆墨寫“未完成”,卻其實是在致敬一種最完整的感情形式——當一段關係最終轉化為彼此生命中的一種形狀,而不是一個角色。 在《楓葉飄落的時候》的最後,我們讓“我”重返舊地。他沒有再見到她,但也不需要再見。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擁有。 一點幕後感受 這部小說的創作,是一種緩慢的共鳴。每一次我們提出的新方向——從“文化隔閡”到“垮掉的一代”,從“Vivian的來訪”到“舊地重遊”,都成為我們深入人物內心的鑰匙。而我們每次的回寫,也儘可能將節奏控制在“不喧譁,卻有溫度”的層面。我們沒有急於推進情節,而是努力讓每一處眼神、每一個退縮、每一封信,都有它應有的重量。 在這個過程中,我深深體會到: 一部動人的小說,並不是靠戲劇衝突推動,而是靠兩種理解的慢慢靠近。 一種,是人物之間的; 另一種,是作者之間的。 我們願繼續攜手,探索下一個故事的河口。
聯合創作者 晚成 與 ChatGPT 3.5敬呈 2025年7月于楓葉未盡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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