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的騎手
有尊嚴地老去——人在小時候要學習,才能長大成人,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做事。長大後,也要學習,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變老。跟兒童成長一樣,成年人有尊嚴地老去也不完全是個自然過程,而是離不開教養和修行。否則,人老了就可能變成孔子說的“老而不死是為賊”。
海明威和石黑一雄都是寫老人的高手。兩人分別於1954年和201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名至實歸。海明威有《老人與海》,廣為人知,裡面的孤鰥漁夫聖地亞哥,人屆暮年,撐一隻小船下海捕魚,連續84天一無所獲。第85天時來運轉,捕到一條比他的船還長的大魚。魚拖着他的船走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日出時,他把魚綁到船上往回拖,卻遇到鯊魚群。等拖回岸邊時,捕獲的大魚已經被鯊魚吃成一幅骨架。老漁夫窮且益堅,不自怨自艾,坦然接受厄運,令人肅然起敬。 石黑有本1989年出版的小說《The Remains of the Day》 (中文譯成《長日將盡》,有些勉強),是我過去十幾年反覆閱讀的小說之一。兩個都在變成老人的小人物,一個是史蒂文斯先生,一個是肯頓女士。史蒂文斯先生在富貴人家做了一輩子官家,雖出身低微,卻執着於個人尊嚴和職業尊嚴,有時近乎迂腐偏執。 但尊嚴是什麼?一分析就會走樣。書中打過幾個比方。有一處說,尊嚴好比衣服和鞋子,在人前不能隨意脫掉。又有一處說,尊嚴猶如女人之美,只可意會,無法言傳。史蒂文斯先生跟肯頓女士都給大戶人家打工,兩人互有好感,分手後又相互牽掛。經歷了許多經意和不經意的變故,肯頓女士嫁了人,史蒂文斯先生繼續獨身,做管家。莊園的老主人走了,來了新主人。 新主人讓史蒂文斯開着莊園的汽車去休假。他專程開到肯頓女士的家鄉,去看望她。兩人久別重逢,在暗淡的光影下,史蒂文斯看到她臉上隱約添了些皺紋,但整個人跟他深藏在記憶中多年前分手時的樣子驚人地吻合:“雖說年紀不饒人,平添了一些歲月的痕跡,但至少在我眼裡,她看着卻老去得十分得體(gracefully)”。 “Graceful”在英文中內涵豐富,漢語中沒有完全對應的詞彙,既不僅僅是“得體”,也不完全是“優雅”,甚至不完全是“體面”,或“莊重大方”。大致是說一種有尊嚴的風度或氣質吧。 人生免不了離合。分別多年以後,人們再見到老同學、老同事,有多少人會有這樣一種“graceful”的感覺? 每個人都會變老,但不是每個人都會“gracefully”變老。在有些人群中,體面、得體、有風度的老人多一些;在另一些人群,這樣的老人鳳毛麟角。
在北大哲學繫念書的時候,張岱年先生早已經退休。有一年冬天,他生病,系裡從學校要了輛轎車,派我們送他去醫院。那時候,他住在中關園一棟宿舍樓的二層。我們趕到他家裡,看到他步履艱難,樓內也沒有電梯,走道黑洞洞的,就建議把他背下去。 我年輕,有些力氣,要去背他。他擺擺手,說“不用了,我能走”,就抓着扶手下樓梯。我們只好一前一後,隔着半步的距離,用身體護着他,生怕他摔倒。看他吃力挺直腰板的樣子,既心酸又油然而生敬意。他病得厲害,進小車不易,我們就幫他把腿腳挪到車門裡面。他稍一坐正,便轉身道謝。 來美國幾年後,聽說張先生去世了。如今,我自己也年過半百,越來越珍惜那次近距離接觸。那是一堂生動的人生尊嚴課,相隔越遠,年齡越大,越是歷久彌新,讓我時刻提醒自己,有尊嚴地變老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