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紅樹林
萬維讀者網 > 五 味 齋 > 帖子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第十二章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9月08日08:56:1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東西南北中  風聲和雨聲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儘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後現鬼樣      不吃夜草馬不肥  不賣良心財不旺


第十二章:  卡不住兒子卡孫子

 

張大媽的病情一點兒也不見好轉,抽工夫大妞和二妞就應該準備壽衣了。吃了飯,倆人對建勛說去壽衣店轉轉,五妞也回建欣園了,建勛把翠萍叫下來,於是大妞和二妞就上街去了。一般壽衣店都開在醫院太平間附近,倆人一商量,就直接奔友誼醫院去了。到了後門太平間附近,只找到一家壽衣店,因為是獨家買賣,那貨又貴又不怎麼樣,於是倆人又坐車往宣武醫院跑。到了宣武醫院,來到後門太平間一看,也是別無分店只此一家。

倆人進去看了一眼,什麼都沒買又出來了,二妞對大妞說:大姐你看,這都是什麼玩意兒呀,這做工也太粗糙了吧。雖說是死人穿,可也不能太糊弄呀!咱要是把這樣的壽衣買回去,老家人肯定不樂意,咱倆非得落埋怨不可。咱媽七個兒女,受了一輩子苦,末了連身好衣裳都穿不上,那不是也太冤枉了。

大妞也同意二妞的看法:可不是嗎,別說是咱們活人看不上眼,死人穿上雖然說不出來,那她肯定也不喜歡。到時候,咱媽該給咱們託夢罵咱們了。叫我說,反正是大伙兒出錢,幹嘛不揀好的挑?再說了,這種事兒,誰一輩子還能有幾回。

二妞暗自笑了,心說:哪兒有這麼說話的。但是她一點兒也沒露出來。倆人走的又累又渴,而且也到了吃飯的時候,二妞說:大姐,要不咱倆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你餓嗎?

大妞說:我還真是有點兒餓了,咱們吃點兒什麼呀?哎呦,二妞,我身上可沒帶錢,要不還是算了吧,各回各家吃去得了。

二妞忍不住笑起來,說:大姐你可真逗,你妹妹連頓飯都管不起嗎?你也太小看人了。你要是心疼我,那什麼,咱不吃費事的,就吃蘭州拉麵吧,又筋道又熱乎,一人一大碗,又實惠又經濟,吃到肚裡還特別舒服,真是最好不過了。大姐,你說行嗎?

大妞連說行行行,心說只要我不掏錢,你吃的下去,我就吃得下去。於是,倆人進了一家蘭州拉麵館,稍微等了一小會兒,面就端了上來,倆人一邊吃一邊閒聊。

二妞說:大姐,乾脆吃了飯你回家吧,這些日子你也累得夠戧,說什麼你也是小六十的人了,得注意自己的身體。你別看我身體好像不怎麼樣,但是我是干出來的。你知道我們一個手術得幾個鐘頭?小的三、五個鐘頭,大手術八個鐘頭也是它,十幾個鐘頭也是它,沒有半截停下來休息的。這腿站的時間長了,感覺就不像是自己的腿一樣,有時候手術一完,我們下手術台都下不來,還得讓別人把我們攙下來,抱下來。你以為當個大夫那麼容易哪!所以,我現在鍛煉得這兩條腿,既能站也能走,站三、五個鐘頭沒問題,走十里、二十里不費吹灰之力。我剛才看你上台階的時候,還得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上,你可真是不如我。乾脆吃了飯你回家歇着去吧,這點兒事我一個人辦就得了。別回頭咱媽還沒死呢,倒把你累趴下了,你說好嗎?

大妞哪知道二妞的打算,吃完飯一抹嘴就回家睡覺去了。二妞這才鬆了一口氣。她決定哪兒的醫院都不去了,就去本單位後門那家壽衣店,那裡的老闆她認識,平日裡只要有病人去世了,她都推薦遺屬去這家壽衣店買壽衣,每推薦一次,二妞就能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說起來好像不多,才百分之十。但是一般家裡死了老人,兒女是不會計較壽衣價錢的;要是死的是年輕人或者小孩,那傷心的程度就更高,壽衣的價格往往跟家屬的傷心程度成正比,誰會在乎死者最後衣裳的價格呢?所以,一般來買壽衣的都不太計較價錢,只要穿上好看漂亮。甚至,還有人專挑價格最貴的,以表示對死者真誠的哀思。二妞推薦的次數多了,店裡老闆給二妞的提成也提高到利潤的百分之十五,只此一項,二妞每月多收入兩、三千塊錢。這次給母親買壽衣,二妞當然要到這家店去買。

 

老闆一見二妞來了,本以為是來拿回扣的,便趕緊把櫃檯下邊的帳本拿出來,噼里啪啦一通算盤響,老闆已經算出來了,告訴二妞這個月還有兩千六百塊錢提成沒拿走,當下就要給二妞點錢,被二妞制止了,二妞說:你別忙着給我錢,我今天是來買壽衣的。

老闆當下驚訝地問:哎呦喂!您瞧瞧,您瞧瞧,節哀順便吧,是令堂還是令尊呀?

二妞說:是給我母親買,我父親早就去世了。

哦。什麼病呀?這麼快。上回您來,還沒聽您說呢。已經去世了,還是提前準備呀?

肺癌。晚期的晚期,醫院都不願意接收了。頂多還能活一半個月,我們兄弟姐妹商量,還是提前準備出來好。

喔。對,對對對,是應該提前準備出來。令堂今年高壽啦?

七十九。我爸爸是六十九死的。

要說老太太也算是壽終正寢了,能活七十九歲也不算小了,你們做兒女的也不用太傷心。怎麼樣?商量打算買什麼價位的?我給您優惠。

二妞說:您就照着兩千塊錢來一套吧。

老闆答應一聲,轉身給二妞抱出來一套,都有:內衣內褲,貼身綢子棉褲棉襖,緞子繡花百摺裙,緞子繡花大氅,黑平絨繡花鞋,元寶枕頭,鋪金蓋銀,另外還有黃、白、藍三塊蓋旌。料子絕對沒問題,繡花工藝也說得過去,當屬中等偏上,價錢是兩千六。老闆說:我這套壽衣賣給別人,是絕對不還價的。但是今兒您來了,我就一分錢不賺,只要您一個本兒錢,您給一個整數,兩千塊錢得了。怎麼樣?

二妞搖了搖頭。

老闆說:我這可是跟您實打實,一點兒埋伏都沒有,您橫不能叫我賠錢吧?

二妞還是搖了搖頭。

老闆說:我這兒沒有比這更好的啦,即便別人有,您要是只出兩千塊,您也買不來。

二妞仍然搖頭。

老闆納悶地問二妞:您光搖頭也不說話,您到底是什麼意思?您說出來,咱們也好商量呀。不怕的,您說吧,咱們都是老熟人了。您說,您只管說,咱這兒沒外人。老闆把夥計打發出去了。

二妞這才說:東西呢,我沒意見,但是這個價格你還得讓一點兒。

您說讓多少?

咱就圖個順當吧,我給一千六,行嗎?我記得原來這套就是一千六。

哎呦大姐,這可不行!現在全都漲啦,一千六我來都來不了,您不能讓我不但不賺,還賠錢呀!我的姐姐呦,您看我這生意多難做呀!小店租金一個勁兒漲,可是死人不漲,一個月該死多少還死多少,您說我不加點兒行嗎?如果不加,那不就剩下關張了嗎?得嘞姐姐,您就疼我一回吧。您少給點兒,您給一千八,這回總該行了吧?

二妞一口咬定,就是一千六,否則不但這次不在這兒買,以後有了去世的病員,也不往這兒介紹了。老闆一聽,只好咬着牙關同意了。包好貨算清了帳,老闆又給了二妞一千塊錢,二妞讓老闆開張發票。

老闆連說:我知道知道,還有兄弟姐妹呢,這事情必須清清楚楚。於是,拿來發票本子開發票。寫到價錢時,二妞忽然按住了老闆的手,說:價錢嘛,你還是寫上兩千吧。

老闆當時一愣,然後無奈地搖搖頭,按二妞的要求寫上了。

二妞這才滿意地抱着壽衣出了門。

 

隔着玻璃,老闆見二妞走遠了,這才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自言自語道:啊呸!神馬東西!我他媽的開壽衣店,賺死人的錢就夠缺德的啦!可是我不掙錢,我拿什麼養家糊口?你他媽一個主治大夫,一個月七、八千塊錢的工資,還有數不清的紅包,還在這事情上頭打小算盤,里外里賺錢,真他媽的缺德帶冒煙兒!唉,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啊!

老闆今天算徹底認識這個號稱白衣天使的女人了。

 

李建民的努力終於有了收穫,高總在機關分房會議上,力排眾意給他爭了一套三居室,這套三居室就在六里橋,雖然是九十年代的舊房,這裡卻是交通要道,格局雖然差一點兒,但是總面積不小,光使用面積就九十八米,這在九十年代的住房裡,應該說是大房子了。其實,這就是高總自己的房子,因為機關又給局長買了南北通透的板樓,高局就不願意要這種一層住十幾戶人家的塔樓了。

拿到鑰匙以後,李建民開車帶着二妞先去看了一下房子,他沒想到這套房子,裝修的竟然這麼好!自打他給高總開車以後,每次送高總回家,高總都是讓他把車開到小區門口,從來不讓他到自己家裡去坐一會兒,不知道他是什麼用心。這回把房子給了李建民,李建民兩口子才終於走進了這套房子。

房子外表一點兒都不起眼兒,跟同一樓層的人家幾乎一模一樣,但是打開門一走進去,才讓人感到有些眼不夠使。地面鋪的是美國進口桃紅色大理石,牆面貼的是寬幅真絲織錦,門窗口用的是黑胡桃木線,而板材用的卻是一水歐松,表面再貼一層白楓木,黑白分明格外醒目;所有電門開關和插座用的都是歐洲進口的,一個就值五十多元;燈具全是意大利進口的,更是讓人眼花繚亂,連名稱都叫不上來。最主要的是廚房和衛生間,裡邊的設備全部是外國洋貨,有些東西怎樣使用,李建民和二妞都不會,倆人試了好幾回才鬧清楚。當時把二妞高興的,禁不住摟住李建民,親了一下他的臉蛋子。

李建民也高興地說:他媽的,咱結婚的時候,也沒住上這樣的房啊。直到今天李建民才鬧明白,為什麼高總一直不讓他進家裡。但是,高總現在把這套房子給了自己,這說明自己在高總心中是什麼位置,自己今後一定要加倍小心謹慎好好干。

但是反過來講,他高總也是除了自己,其他沒有人可給,因為第一他沒有秘書,他在局裡一向以清正廉明的面目出現,局裡普遍對他反映很好。他要是把這套房子給了任何一個中層幹部,那麼他的真面目就暴露無疑了。第二,他只有給自己,因為他新近分的那套房子,比這套房子要大的多、好的多,不僅樓房質量好,設計合理,而且公攤面積少,物業費很低,小區環境也很優美,主要是交通特別方便,這才是最要緊的,也是將來房子增殖的一個重要因素。六里橋這套房子,聽着好像交通多方便,其實它不在三環路邊,要走到三環路邊起碼三十分鐘,所以高總不願意要了。

既然是這麼一套給別人給不出去,局長自己也沒法留的房子,李建民即使得到了,他心裡也不是多麼感激高總。就像別人把一個玩兒剩下的女人硬推給自己,不管多麼舒爽多麼潤滑,總提醒他那是前者留下的液體一樣,黏黏糊糊,膩膩歪歪的,李建民覺得有點兒噁心。但是,他又沒有辦法,因為二妞已經在考慮怎樣布置新房了。

李建民說:難道你就不見見新,房頂好歹也刷它一遍白。

二妞說:人家保護的這麼好,沒那個必要,有那錢不會去買好家具?

李建民覺得也好,從來什麼事情他都擰不過二妞,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情。一切都看完了之後,倆人又開車上城外誠看家具去了。

 

四妞的孩子已經三歲了,該上幼兒園了,這幾天她正為這個事着急呢。本地區的幼兒園已經滿員了,因為西單地區有組織部這個大單位,所以附近的兩家幼兒園都塞得滿滿的,要想進去很難。四妞也不是沒想別的辦法,比如後庫的幼兒園,或者二龍路的幼兒園,人家同意收是同意收,但是不管接送。這樣的話,每天早晨和晚上就多了一項任務,送孩子接孩子。因為母親危在旦夕,四妞只好把接送孩子這件事託付給吳師蒙,吳師蒙二話不說,一口答應下來。這樣的話,四妞只要一下班,立刻就來母親這裡,她可以和翠萍倒換值夜班,一人睡一宿塌實覺。

張大媽的情況是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耿大媽和陳大媽見天過來看她兩眼,看一回倆人就忍不住流一回眼淚,還得大妞或者二妞解勸一番,倆人才抹着眼淚走出去。

這些日子,建業雖然忙每隔三兩天也來一回,但是他媳婦於勉卻一直不見蹤影。有一天建業來了,翠萍在樓上炒了倆菜,建勛把建業叫到樓上,問他是怎麼回事。建業說:哼,有什麼大不了的,無非就是一個離婚唄。

建勛奇怪地問:你說你們倆到底是為什麼呀?過的好好的,沒事兒老鬧這個玩兒。難道你捨得把咱老張家的獨苗讓於勉帶走?有什麼事兒你跟我說,你要是拉不下臉來,我去給你低個頭。據我了解,於勉那個人還不是很難打交道的,她不會不給我一點兒面子。

大哥,你不用去她面前低三下四,她既瞧不起我,也就是瞧不起咱老張家,你去有什麼用?至於孩子嗎?我現在跟你交個底,咱們千萬不能露出特別想要孩子的意思,你知道嗎?這叫做欲擒故縱。你越是想要孩子,她就越不給你孩子,這事情我在法院見的多了。沒準兒你表示不願意要孩子,她倒興許塞給你,這種事都是正反打顛倒的。我今天跟你說了,你也抽空跟大伙兒說一下,千萬別露出來!聽見沒有?大哥。

建勛說:難道你們倆,真的就沒有一點兒和好的希望了?非得離婚不可?

建業嘿嘿冷笑一聲說:其實這個問題,跟孩子問題一樣,你們誰都別摻和,你們就茲當沒有這回事一樣。你們越是勸的歡,她就越是鬧起來沒完。這個事兒大哥你也聽我的,誰都甭管,都裝不知道,到時候自然就過去了。該離的,怎麼攢也攢不到一塊;該是一對夫妻,怎麼打也拉倒不了,這玩意兒是有緣分的。

是嗎?我還是擔心你們,因為你們倆不是鬧了一天兩天了。老這麼鬧,本來感情就不是很深,這不是越鬧越差勁嗎?真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麼想的。

建業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建勛:哥,我聽說你不是去兌獎中心,查葛大成摸獎的事嗎?查的怎麼樣啊?

建勛說:我去了,人家不叫查,說這是保密的。我就跟他們說了三妞的事,還把三妞的死亡證明複印件給他們看了。他們倒是挺同情咱們的,還說沒見過這麼狠心的男人。但是,他們仍然不敢給我查,說一定得請示上級,有了上級的指示,他們再通知咱們。

那你沒說咱們只要知道有沒有姓葛的來兌獎,獎金是五十萬,別的情況咱不問。

那也不行,人家說了,除非是本人,或者他的家屬,拿着他的身份證,拿着全家的戶口本,拿着可以證明與中獎者親屬關係的證件,比如結婚證書或者離婚證書,人家才可以幫助查;或者已經在法院立了案,律師可以憑有效證件來查,別人一概不行。

那,這麼說來還挺麻煩的,要不然的話咱就告他。可是,咱手裡一點兒有力的證據都沒有,這個官司可怎麼打呢?大哥你看這樣行嗎?咱在學校門口蹲着,等葛宕放學,然後讓他把戶口本和三妞的結婚證,給咱偷出來,這樣……

建勛搖頭說:這樣不太好吧,況且誰知道,葛大成給孩子灌輸了什麼思想,葛宕已經有半年多沒上姥姥這兒來了,這不就說明有點兒問題嗎?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個官司還打不打?再者說,這個官司咱是為誰打,這事情最好先鬧清楚。比如說吧,官司打贏了,從葛大成那兒拿回來一半,其實這一半里還有人家葛宕一份呢,最後可能也就剩下十幾萬塊錢。這錢給誰?怎麼分?是按人頭分呀?還是按當初誰出的多少分呢?別回頭官司打贏了,咱這頭兒反而鬧僵了。那不是叫人家葛大成看了笑話嗎?主要是給葛宕的印象也不好。哥,你得好好想想這事兒。

建勛說:其實,我現在沒工夫想這事兒,我看咱媽沒幾天啦。因為人活着主要靠兩大件,一個是心一個是肺,咱媽心臟本身就不好,現在又添了肺的毛病,而且兩樣都不輕。無論哪件哪天一罷工,咱媽當下就完事。好的呢,是咱媽不受罪,咱們也不熬人。所以眼下咱們、尤其是咱哥兒倆,該想想咱媽的後事怎麼安排了。老家不告訴肯定不行,主要是咱媽的娘家人,而且還得提前告訴。因為咱們老家有說法,必須得讓他們見上活面,咽了氣再給人家信兒,人家就不來了。我大致算了一下,人可不少呢。大舅肯定得來,他那兒還有仨兒子倆閨女,他們家起碼來六個人。二舅家有兩個表弟,三個表妹,也是六個人。還有二姨和三姨呢,他們兩家至少也得來個四、五口,光娘家人就二十多口了。還有咱家的三叔、四叔,還有老姑,這幾家至少也得十幾口子。你說一來就是好幾十口子,咱往哪兒擱他們呀?

建業聽了也皺起了眉頭,想了一會兒說:要不然,我在附近找個旅館,反正是臨時住兩天,吃飯的事好說……

建勛搖了一下頭說:不是那麼簡單吧。你知道咱媽什麼時候咽氣,咱們什麼時候通知老家?叫他們什麼時候來?你什麼時候定旅館的房?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你就說昨天吧,把我嚇一跳,咱媽忽然沒心跳了,我以為咱媽要走,趕緊把你嫂子叫下去;結果你嫂子下去了,咱媽又開始心跳了。咱媽的心臟老鬧間歇不跳,你吃不准她老人家什麼時候走。可是,你又不能把一大群人都弄到北京來,咱們麻煩到是小事,主要是老家人都有莊稼呀、牲口呀,眼下正是秋收大忙的時候;還有的人做豆腐開飯館,人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咱把人家叫早了不好,可是叫晚了也不行,這事真是叫人頭疼。

我說大哥,你也不用發愁,咱們現在管不了那麼多,到時候咱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老理兒不能一點兒沒有,這主要是支應姥姥家的人;可是也不能完全按老理兒來,因為這畢竟是在北京,不象農村大屋子大炕,來多少人都睡得下。只要咱們差不離兒,大哥你放心,不會出什麼漏子的。誰愛挑理誰挑理去,咱們甭往心裡去就是了,你說我說的對嗎?

建勛說:最好是當天咽氣,當天就火化。那樣的話,老家人也不用在北京過夜;況且眼下是秋收大忙的時候,你就是讓人家住,人家恐怕也不願意住。

建業點頭稱是,說:行,到時候只要看着咱媽不好,馬上就開一輛大轎子車回去,把所有的人一拉,到這兒最好趕上咽氣,當天火化之後,再用大轎子車把他們送回去,兩頭兒都不麻煩,也都不耽誤,這不就結了嗎?

忽然電話響了起來,建勛趕緊起身接電話,是翠萍打的,叫他們哥兒倆快點兒吃,別在上頭沒完沒了地聊。建勛問:咱媽怎麼樣啊?沒事兒吧。翠萍說眼下沒什麼,就是看着呼吸好像間隔的時間有點兒長,叫她也不答應。建勛馬上對建業說:得啦,咱倆下去吧。你吃飽了嗎?建業說吃飽了,於是哥兒倆趕緊下樓,來到張大媽屋裡。

 

翠萍守在張大媽的床前,建勛和建業湊到跟前,看着母親呼吸。看了一會兒,建勛和建業都覺得翠萍說的對,是到通知人的時候了。於是,弟兄倆就分頭打電話,叫大伙兒現在利馬全都過來。建業馬上給朋友撥電話,叫他開一輛大轎子車來,然後回老家去接人。翠萍給婆婆摸着脈,心跳很不規律,時強時弱,時有時無。叫她也不答應,但是翻開眼皮,眼珠還知道找人。

不到一個鐘頭,張大媽的閨女女婿,兒子媳婦,孫子外孫子,孫女外孫女,全都到齊了。於勉是頭一個拉着兒子到的,進門一見婆婆已經這樣了,於勉想起平日裡婆婆的好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把建業的兒子大鵬也嚇哭了,建勛趕緊叫翠萍把於勉母子拉到五樓上去。

其餘的眾人都圍在張大媽身邊,別人還好一點兒,都比較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有王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平日那麼伶俐的一張嘴,眼下竟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四妞見他哭的可憐,只好強把他拉了出去。在外邊看見耿大媽和陳大媽,她倆也是紅着眼泡,不說話光抽煙。耿大媽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香煙點着,塞給王旋說:抽口煙兒吧,且得哭幾天哪,別哭壞了身子。

翠萍出來叫了一聲耿大媽和陳大媽,說:您看我們都年輕,什麼也不懂,陳大媽,耿大媽,您進屋瞧瞧,我媽現在怎麼樣了。

於是,陳大媽跟着耿大媽一塊兒來到張大媽身邊,未曾開言,老姐兒倆先落下了眼淚,耿大媽強忍住悲傷,摸了摸張大媽的脈搏搖搖頭。

陳大媽也趴到張大媽胸脯上,聽了一會兒心跳,直起腰來也搖搖頭。

耿大媽說:氣色都變了,看這個樣兒,快了。

陳大媽揉着眼淚說:把衣裳準備出來吧。這老太太,吃不上今年的月餅啦……

這時候大伙兒才忽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三,離中秋節還有兩天。

 

來了這麼多人,在自己家裡沒法做飯,翠萍乾脆叫上四妞,倆人跑到馬路對面,訂了五十斤饅頭,還訂了幾樣炒菜,一樣做出一大盆來,反正人多剩不下。剛說好這件事,王凱又跑來了,說電話打來了,老家的人馬上就到,叫四姨和大舅媽趕緊準備飯菜。於是,小飯館裡馬上叮噹五四地炒起菜來,叫了幾個小夥計往家裡端。幸好天氣不冷也不熱,借了幾張桌子,就在樓門口擺上飯菜。飯菜剛擺上桌,老家的人就到了,建勛請老家來的人先吃。大家不免推讓了一番,最後還是大舅發了話,老家人才坐下吃飯。

老家的人吃完吃飽之後,才輪着張大媽的兒女和孫子輩兒們吃。大伙兒剛吃個半截兒,忽然,從樓房裡傳出哭喊聲:大姑呀!大姑,大姑……

壞啦!大妞扔下手中的饅頭,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頭一個衝進屋裡,撲上去大哭起來:媽呀!我那媽呀……不想那口饅頭咽的太急,一下卡住了,憋得大妞臉通紅,哭的時候沒眼淚,這一憋到把眼淚給憋出來了。

表姐,大表姐,您先別急着嚎呢。這個時候不能號,先得看看,還能不能叫回來。一個表妹拉住大妞的手,不讓她哭,老家人把哭叫嚎。

大妞明明看見母親叫不醒了,可是為什麼不讓哭呢?老家人真他媽的事兒多!但是也沒辦法,大妞只好直起身來,擦擦眼淚,由着她們叫魂。

大姑,大姑,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呀?我是老嘟嚕。

大姑,大姑呀,你看看我是誰呀?我是傻老滿。

二娘呀,二娘,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呀?我是大禿蛋。

叫了半天,確實不睜眼了,人們這才讓開把建勛和建業推到前頭,讓他哥兒倆給母親磕個頭,然後拉過來建業的兒子、也是張家唯一的孫子給奶奶磕頭。孩子不會磕頭,大舅連連搖頭嘆氣:唉,北京的孩子格拉不懂人事着哪!連個頭都不會磕,常日裡大人們也不說教教。你看看這綜玩玩意兒,那個脖子挺的,慣那個麼一樣,硬的揍不會打個彎兒!你看看,連個腦瓜兒都不會點……唉,別難為他啦!拉了倒吧。

接下來,才讓閨女媳婦們上前哭拜,二舅說:行啦,都拜拜吧,閨女們、媳婦們都嚎吧,都數落數落啊。你們的媽這一輩子,也格拉不容易着哪……疼閨女也木有錯待媳婦兒,大伙兒都別屈心,啊,憑着各人良心,嚎吧。

 

二舅剛一發話,就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地一聲,閨女和媳婦們都開始一邊哭一邊數落開了。大妞哭的是:我的媽呀,我那苦命的媽媽呀……你一輩子也沒享過那福哇,你本來參加了工作呀,為了這一群兒女……你又辭了工作……回了家呀,你本來應該有退休金呀,你全都是為了這一群兒女呀……

二妞哭的是:我的媽呀,你拉扯我們姐妹,可不容易呀……一口好吃的,也落不到你嘴裡呀……你就沒過過一天松心日子呀……拉扯完了自己的兒女……你又看大了兩個外孫子呀……抓屎抓尿,哪就長成了人呀……你看你外孫子正在哭你哪,他總算還有一點兒良心渣兒呀……

四妞和五妞不好意思數落,翠萍和於勉也不會數落,這幾個人只會悶着頭嗚嗚地哭。

再一個哭得響的是王旋,哇哇地大哭,嘶啞着嗓子,一聲聲姥姥,叫得在場的人都挺難受的。感動得老家人一個勁兒說:你看看,你看看,哪在乎家孫兒、外孫兒呀?誰拉扯大了慣誰親!人家姥姥不白疼。這個樣兒的外孫兒,有多少都不嫌多!同樣是外孫子,王凱就不那麼難受,雖是親哥兒倆,情感也不是一樣的,人總是有遠近親疏。

建業的兒子小,還不懂死亡是怎麼回事,饒是大舌頭,嘴還不閒着:你們幹嘛一個勁兒哭?我奶奶睡着啦,你們小聲點兒,別把我奶奶吵醒了……於勉趕緊把他拉出去了。

 

表姐表妹這些侄女們忙着給大姑穿衣裳,穿上秋褲找不着秋衣,穿上了棉褲棉襖,又找不見褲腰帶。人們手忙腳亂,唧唧喳喳地亂嚷,問二妞抽腰帶在哪兒。

這下子可把二妞給問住了,她確實沒準備褲腰帶,因為她根本沒想到死人還用褲腰帶!於是,她趕緊把大妞拽到一邊,跟大妞嘀咕:大姐,你說我怎麼這麼糊塗!忘了給咱媽買褲腰帶了,這可怎麼辦呀?她生怕老家人因為這條褲腰帶鬧起喪來。

大妞說:咳,哪那麼些個窮事兒!你放心,往後她站不起來啦,不系腰帶也掉不了褲子。有沒有的不吃勁,拿棉襖蓋上褲腰不就得了嗎!

二妞小聲說:不行!這是人家咱媽、娘家侄女要的!你幫我趕快想個辦法,表姐那兒一個勁兒催呢。

大妞四下里看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隨手抄起一條舊床單子,用牙咬了一口,呲啦一聲撕下來一條子,說:就用這個吧。說着,遞給正在給張大媽梳頭的表妹。

那個表妹一看當下就惱了,一把抓過來使勁扔在地上,說:嘿呦!你們老張家,也真窮得夠可以的啊!連給我大姑買條抽腰帶的錢都木有啦?這是他媽麼玩玩意兒呀?得了吧!還是咱們娘家的吧。誰出去跑一趟,給咱大姑買條抽腰帶去。

建勛本來在外邊客廳里等着,一聽這話趕緊叫翠萍,翠萍跑出來,建勛問:怎麼回事?咱媽沒有褲腰帶?你是幹什麼的?怎麼把這事情給忘啦?

翠萍辯解說:本來這事是大姐和二姐辦的,我哪知道呀?

建勛仍然不依,說:那你就不興檢查檢查,你是什麼人?你倒會大松心!

翠萍心裡很委屈,地一聲又進去哭婆婆了。

 

二妞趕緊攔住要出去買褲腰帶的人,連說:抽我的吧,抽我的吧,我不忌諱。

表妹撇着嘴說:哪能抽你的呀?你不忌諱,我大姑也不能要你的。你那是麼抽腰帶呀!我大姑可不能用你那個!

二妞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茫然地問:我的怎麼不行呀?誰的行呀?

一個表姐嘴快,說:你們誰的都不行!因為你們那上頭都有鐵卡子。用了那樣兒的,往後對我表弟和孩子們,還有萬重下輩都不好!卡子呀卡子,不卡住兒子就卡住孫子!好傢夥了!鐵卡子,鐵定得卡住!這還了得啦!你們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什麼事兒都不懂啊!?

二妞這才鬆了一口氣,哦,扣子不行,帶子不行,卡子也不行,反正有子字的都不行。二妞問:那,表妹,你說說,到底要什麼樣兒的呀?

一個表妹一邊比畫,一邊耐心解釋說:揍是孽個樣兒的,孽種線繩編的,兩頭兒有穗子的,你們城裡人現在都不用啦,咱們老家上歲數人還用哪。揍是孽種線繩編的,兩頭兒有穗子的,你們城裡人現在都不用啦,咱們老家……

四妞這回總算聽明白了,她跟二妞說:二姐,我知道了,就是那種編織的帶子,小鋪要是沒有,木樨園那邊有批發的。經常有人買紅色的,為的是本命年消災避難才系呢。我買去吧,我知道哪兒有。哎,表姐,要什麼色的呀?我可別給買差了。

一個表姐說:要紅色的,這是老喜喪。

四妞說: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起身就走,騎上一輛車子直奔木樨園去了。

 

四妞前腳剛走,表妹又喊起來了:襪子!襪子!咱大姑還光着腳丫子哪!

一個表姐十分驚訝地說:我奶!可了不得!養活了五哇閨女,末了連雙襪子都沒有!死了還光着腳丫子!我奶!這是個什麼主兒呀?咱們可沒見過呦!

這回翠萍二話不說,趕緊跑到五樓上,找了一雙自己的新襪子,然後跑下來說:有襪子,有。他們嫌不是純棉的,我又買了一雙,裝在提包里,忘了拿下來了。

幾個侄女總算把大姑打點好了,除了一條褲腰帶沒繫上,別的都穿到身上了。

 

大舅進來查看一番,比較滿意。然後和二舅並排站好,突然一聲叫喊:大姐姐呀!啊哈哈……大姐姐呀!啊哈哈……大姐姐呀!啊哈哈……聲淚俱下,一邊作揖磕頭,一邊放聲號啕痛哭起來,鼻涕口水流了半尺長。

哥兒倆這一嗓子,可把北京的外甥和外甥女都給鎮住了!原來人家是不到時候,到了時候人家還是真難受!瞧瞧那眼淚,瞧瞧那鼻涕,誰比得了?還是人家老媽的親兄弟!難受的時候還是真難受!可是,還沒等眾人省過悶兒來,大舅和二舅又忽然停止了,把眼淚和鼻涕抹在鞋幫子上,立起身來站到一邊,眨巴着眼睛望着眾人,倆人都沒事了。

建業對四妞說:“嘿,真有兩下子!來的也快,去得也快,咱們還是真學不了。”

四妞“嗯”了一聲,沒說話。

這時候,耿大媽不聲不響地走到張大媽遺體跟前,給張大媽嘴裡塞了一個銅錢,又把一個麵糊疙瘩做的打狗棍,也塞在張大媽手心裡。

這下,幾個表姐表妹都滿意了,說:不論是哪兒,還是人家老人們懂得多。你看看人家,安排的多妥當啊!下邊的小輩人懂得麼呀?別看是北京人,麼都不懂!

耿大媽一聽這話,連忙客氣地說:我懂得什麼呀?這不是四十年的老姐們兒嘛,我不過來看看,心裡哪受得了呀。往常都是我們老姐兒仨,一塊兒就伴兒,冷不丁子走了一個,這心裡熱的乎地……哪撂得下呀!要說呢,這孩子們都是好孩子,都是孝順兒女,你大姑沒受過委屈。有什麼周到不周到的你們跟我說。他們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又都參加個工作,什麼老理兒都不懂,你們可別怪他們,別挑他們的理。

大舅這才滿意了,說:可不是嗎,還是上年紀的人,經的多懂道理,說出個話來,揍是叫人耐聽。什麼叫理,什麼叫懂道理?這揍叫理,這揍是懂道理。你看看你們這哥們兒、姐們兒,好幾十的人啦,人事兒不懂,都白活了!可也難說,這個北京辦事兒也是忒差勁!連個總理都沒有,聽誰的呀?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哪有辦事兒不請總理的?

二舅也說:咱家裡的老娘們兒對這裡頭的規矩都懂,什麼時候能嚎,什麼時候不能嚎,不能亂嚎。你看看你們,一見你媽咽了氣,張開大嘴揍哇哇地嚎。你們不懂,人家這個時候不能嚎!她這個人剛咽氣,她的靈魂還沒上道呢;她一腳在陽間,一腳在陰間,她正在陰陽兩界猶豫,鬧不清走還是不走呢。你們這麼一嚎,你說她是走還是不走?走吧,你們死氣白咧地玩兒命嚎,她怎麼捨得走哇?不走吧時辰到了,閻王爺該點名了,她該報到去了。你們這麼死氣白咧地亂嚎,叫她格拉為難着哪!她本心揍不樂意走,你們這麼慣起鬨一個樣地亂嚎,雞一嘴鵝一嘴,唧唧喳喳,嗚兒哩哇啦的,她這心裡呀格拉難受着哪!人家木有你們這個樣兒的。下回可記住了啊!

建業一聽這話忍不住樂了,小聲對五妞說:哪兒他媽還有下回呀?

 

建勛事先聯繫了火葬廠,大伙兒都吃飽了飯,火葬廠的靈車也到了,四妞的褲腰帶也買回來了,張大媽及時繫上了閨女給買的褲腰帶。

入殮的時候,大舅一個勁兒嚷:長子抱頭,長子抱頭。可不許亂來啊。

二舅連忙小聲說:“不許說話,不許叫人,誰叫誰也別答應!一答應可揍帶着走了啊!”

這招真狠哪!嚇得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於是,建勛只管抱住腦袋,建業抱住腳,侄子外甥抬腰身,將遺體裝進火葬廠那個臨時的棺材裡。在火葬廠職工師傅的指揮下,很順利地抬出房門,抬上了靈車。兒子媳婦和閨女擠在棺材兩旁,靈車就關上門等候出發。

臨時找了四輛小汽車,讓長輩人坐小車,剩下的人都坐大轎子車。老家帶來的花圈,車馬人兒、各種紙活都放在車頂上,然後小轎車引路,後邊是靈車、大轎子車,浩浩蕩蕩地開出小區,上了大路,直奔八寶山駛去。

到了八寶山,在告別大廳里簡單地舉行了一個告別儀式,遺體馬上就被推進去火化了。這邊的人們也沒閒着,都去焚化爐前焚燒各種花圈紙活,還有侄女們從老家帶來的花花綠綠的洋錢票。建業的兒子見那些洋錢票很好看,非要留幾張看着玩,於勉就偷偷往自己口袋裡裝了幾張,卻被眼尖的二舅看見了,叫喊起來:咳!孽是幹麼哪?怎麼給老人的錢,還藏藏掖掖的呀?快給我拿出來!嚇得於勉趕緊又掏出來,扔進焚化爐里。

工夫不大,骨灰取了出來,就勢來到張大爺的墳墓前,打開一張竹蓆擋住太陽,建勛和建業哥兒倆,掀開覆蓋的大理石板,將張大媽的骨灰盒跟張大爺的並排放在一起,然後用一條大紅綢帶子把兩個骨灰盒系在一起,寓意是老兩口兒已經併骨了。一切安排停當,請大舅二舅過目,看看還有什麼不妥的。兩個舅舅都沒說的,這才將大理石板嚴絲合縫地蓋上。

大伙兒又磕了一回頭,便上車回城裡。

 

到了家裡,往日有張大媽在,這個房子就不顯得空曠。今日雖然有這麼多人,只缺少張大媽一個人,大家都感到家裡空落落的,四妞和五妞忍不住又哇哇地哭起來。人剛死是得哭哭,所以也沒有人勸她倆。飯館送來飯菜擺上了桌,老家來的人發現沒有酒,當下就有人嚷開了:誰是主事的呀?總理哪?總理跑哪兒去啦?怎麼沒有酒哇?

建勛連忙跑過來說:我我我,有什麼事兒跟我說。

一個表弟說:菜上來半天啦,都涼啦,怎麼還不上酒哇?

建勛納悶地問:哦,這種事也能喝酒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這就叫人買去。轉過身他就叫建業:你去門口小鋪里,搬一箱二鍋頭,快點兒啊。你有錢嗎?

建業說:你甭管了,我有錢。

二妞站在一旁不高興了,便對大妞說:真是沒見過!死了人啦還喝酒。這是幹什麼呀?到底是喜事還是喪事?難不成還慶祝慶祝?這叫他媽什麼道理?

大妞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因為辦事的所有開銷,最後是要大伙兒分攤的,所以她也想不通。但是,她不會二妞那套煽陰風點鬼火的本事,就直來直去地嚷起來:大舅二舅,死了人啦,怎麼還喝酒呀?難道說,還慶祝我媽死了不成?倒是高興呀?還是難受呀?

建勛想攔也攔不住了,只好眼睜睜地望着大舅和二舅。

二舅說:對!沒有錯兒,揍是得喝酒!七老八十壽終正寢,都不死還了得嗎?你媽今年七十九,這個歲數死了是喜喪,辦喜喪揍得有酒。你們北京不反騰,要是在咱們老家還得唱戲呢!有錢沒錢的主兒,都得請吹鼓手。人家有錢的主兒,還請戲班子、放電影哪!也有跳舞的,蹦迪的,還有洋鼓、洋號,反騰得格拉熱鬧着哪!發送一回老人,怎麼也得花個一、兩萬。因為這是死了個人!不是死了條狗!扔到大坑裡拉倒。你們北京辦這個白喜事,太摳門兒!沒意思。按咱們老家的理兒說,這揍是不尊重老人!

二舅這一番話,嚇得大妞和二妞都不敢說話了。

 

人們吃飽喝足,建業告訴司機怎麼走,老家人就開始陸續上車。

建勛客氣地挽留兩位舅舅兩位姨,還有叔叔和姑姑,讓他們在北京多住些日子。

大舅說:不待着啦,家裡都有事,都格拉忙着哪!抽工夫,你們有空兒也回家看看去,老家變化格拉大着哪!老不回去,這親人們都不認得啦。

建勛忙點頭稱是,說:我就不知道那個小伙子是誰?說完用手一指。

大舅家的大表姐說:孽個小人兒呀。嘿!他是你白溝姨奶奶家表姨兒子的把兄弟,你表姨不是揍一個兒子嗎?揍慣他拜的把兄弟。人家這個小人兒呀,嘿!孽個手兒格拉巧着哪!這花圈紙活都是他糊的,人家見麼會麼,什麼活兒都會幹;人家他媳婦,嘿!格拉俊着哪,人家鼻子是鼻子眼兒是眼兒,格拉好看着哪!在俺們村是頭一份;人家養了小子,嘿!格拉胖着哪,濃眉大眼圓盤大臉,八斤半哪!生的時候哪下的來呀?末了挨了一刀兒;人家他爹,嘿!格拉老實着哪!一天是話不說,光知道幹活兒;人家他媽,嘿!孽個人兒呀,格拉好着哪,慣誰都上得來,揍沒看見她慣誰紅過臉兒;人家他奶奶,嘿!孽個老母猴兒呀,格拉精着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慣誰都格拉熱乎着哪!可揍是有一樣兒,淨瞎話,木一句實話……

一個表妹說:別說啦,快上車吧。你淨胡說個麼呀?鼻子是鼻子,眼兒是眼兒,那不是廢話!鼻子不是鼻子,眼兒不是眼兒,不成了怪物啦?別胡說八道啦啊,上車上車。

 

一個大轎子車把老家的人都送走了,建勛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二妞說:這些日子,把大伙兒折騰的夠戧,但是咱們總算辦得還說的過去,他們也沒挑出咱們什麼不是來,這也算是挺順當的。我再說一句,這回咱媽無論穿的帶的,鋪的蓋的,可是沒有一絲貢緞。可不能咱媽一死,咱們就都斷了來往。得,我也不多說了,大伙兒都累了,回家好好睡覺去吧。

大妞看了二妞一眼,但是沒說什麼,於是眾人就分頭回家了。

只有王旋沒有走,因為這套房子已經正式歸他所有了。當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望着姥姥的遺像,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完之後他洗了一把臉,然後坐在姥姥的遺像前,對姥姥說:姥姥,這套房子是我的了,其實還是您的。您什麼時候想回來看看,您就回來……眼淚又下來了,擦了一把眼淚王旋接着說:姥姥,我想過幾天,跟我大舅商量商量,看他們願意不願意下來住。他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住五樓不方便。我還年輕,我情願跟他們換,我再添倆錢兒,把您這套一居室換成兩居室。然後我去住五樓,讓我大舅他們下來住,您看好嗎?我知道,您准贊成。您放心吧,外孫子雖然不姓張,但是卻在這個門兒里長大的,我一定對得起舅舅,對得起姨,也對得起姥姥您。姥姥,我也累了,我想睡一覺,您給我托個夢吧,好嗎?王旋說完沖姥姥的遺像笑了一下,進裡屋睡覺去了。

 

陳大爺去世後,過了兩年,陳老大來過一回,想從王平手裡把房子奪過去,他跟陳大媽說好話,讓陳大媽幫他,陳大媽說:“我老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王平下班回來,陳老大被王平一頓臭罵,罵得他低着頭鑽進汽車跑了。王平跟陳大媽一起過,一直到陳大媽去世,全是王平一個人伺候,陳老三也不過是最後看了一眼,陳家這套房子後來就歸王平所有了。到後來,王平還是跟她雇的那個夥計結了婚,倆人一直做服裝生意,感情挺好的。王平的兒子後來當了兵,駐地正好在溫州,離陳老五當年被汽車撞死的地方不遠,但是王平沒有告訴兒子。

 

耿大爺最後得的腦血栓,死的時候整八十歲,疙瘩包子開始的時候,住金道全留下的那套房子,後來就回來和耿大媽住在一起,然後把自己那套一居室租出去,一個月能租一千五百塊錢。耿大媽很開心,再也沒有急着了,截長補短的還能幫助一下老大和老二。但是,他弟兄倆不知道老太太怎麼忽然闊氣起來,疙瘩包子不讓母親跟大哥二哥說金條的事。既然是兒子的東西,兒子說怎麼辦就怎麼辦,耿大媽一個字也沒露出去。

 

樊菊花的閨女劉洋,後來當真留了洋,上美國去了。樊菊花說是上學去了,但是耿大媽不相信,因為讀小學的時候,劉洋就經常不及格,根本不是念書的材料。但是察言觀色,耿大媽覺得樊菊花好像看出疙瘩包子的底細了,時不時地露出一句半句的,話音兒陰不陰陽不陽的,耿大媽不願意招惹是非,隨着她說上學去了,樊菊花也就不跟耿大媽翻句話說了。

 

四單元的劉老婆子後來死的很慘,也很難看。本來得的病沒多嚴重,無非就是半身癱瘓,但是兒女誰都拿她不當回事,出錢可以,哪家都不要她。兒女們給她雇了個保姆,保姆比她可厲害,哪頓飯都是保姆吃完了才給她吃。她跟兒女們訴苦,兒女們說,你湊合點兒吧,現在找保姆伺候老年病人難着哪。誰讓你把我爸爸擠兌死了,我爸爸要是不死你能這樣兒嗎?劉老婆子就沒話可說了。保姆既不給她翻身也不給她洗屁股,那屋裡臭死人。躺的時間長了,身子下邊長了褥瘡,屁股爛得露出骨頭來,招得蒼蠅在傷口上下蛆,床鋪上到處爬大尾巴蛆。兒女們來了,放下東西就趕緊走,一會兒都不多待。劉老婆子整天喊:老頭子,老頭子……喊了半個月,那天忽然不喊了,下午就死了。保姆打電話叫來大兒子,算清了工錢保姆抬腳就走了。大兒子叫來其他兒女,從醫院開了一張死亡證明,當天就火化了。她那套房子卻一直空着,哪個兒女都不願意去住,因為屋裡老有大尾巴蛆爬出來。  

                                                    

 

2004315

                                                             完稿與城南

                                                2008年3月人民文學第一次出版

                                                       2016年8月21日修改

 

後記:堅守初衷

當初寫《叫板》的時候,一點兒都不懂出版的行情,不知道沒有名氣的作者,是不能想寫多少就寫多少的。這也難怪,出版社總得考慮經濟效益,否則沒法生存。《叫板》寫了四十六萬字,後來壓下去二十多萬字,確實有些心疼,主要是覺得沒有把北京大雜院那種感覺寫出來,沒有把城南人寫痛快不甘心,於是便有了這部《亮相》。

有個朋友看了《叫板》曾經對我說:我以為你要寫《紅樓夢》呢!怎麼弄了這麼多人?是的,我最擔心的就是把人物和情節寫亂了,弄成一鍋粥。但是他說沒有,至今你說起哪個人,我都能想得起來,比如每天美、見天賤,還有樊菊花的口頭禪:翻句話說……是他的鼓勵,我才想繼續寫下去。

還想寫城南人,卻沒法再寫大雜院了,因為大雜院已經被拆掉了,只好寫搬到樓房裡的、來自大雜院的人。於是,我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乾脆寫一部《人生舞台》吧,一個文字版本的《清明上河圖》,一張北京城南人的眾生象。我想以這種形式,記錄下九十年代、世紀交替,中國人把向前看變成了向錢看,道德淪喪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普通老百姓真實的生活。

本着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原則,第一本書名是《叫板》,第二本是《亮相》,第三本是《變臉》,第四本是《反串》,第五本是《過門》,第六本是《下場》,第七本是《後台》。這樣寫下去,整體是一部書,書名叫《人間舞台》,分開也可獨立成冊。讀者既可以單獨買一本,也可以買整套書。讀的時候,願意按順序就按順序,不願意按順序,隨便看哪本都行;不過,我建議最好先讀《叫板》。這樣,既可以休閒瀏覽,感覺不累,也可以選擇其中喜愛的一兩本,經濟實惠。而我也不糟踐素材,還可以在原先的基礎上擴展延伸,第一本書已經是那樣開了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在《叫板》中,我設計了一個前後兩進院子,有十七戶人家,有兩條線索,有百十號人的故事。曾想寫一個: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部頭。但是,砍去二十多萬字,所以未能如願。現在大雜院雖然被拆掉了,人也都走散了,但是畢竟還都在北京城,只要還有這些人存在,故事自然就不會結束。本書只挑選了大雜院中的四戶人家,其中以張家為主,只他家的五個女兒兩個兒子,加上女婿和媳婦;前窩的後窩的,貧窮的富有的,幸運的坎坷的;這當中的恩恩怨怨,瓜葛糾纏,當真是二十多萬字寫不清楚的。所以,我只撿其中的大事要事,比如張大媽養老和三妞患病這兩件事,並不覺得怎樣認真細緻,卻已經寫了二十多萬字,感覺好像只是一群人物形象的速寫,線條大致勾勒出來了,心靈的寫真還有欠火候,立體的感覺也遠遠沒有到位。

快節奏的生活,已經容不得精雕細刻。據說,當今人讀書只能承受二十多萬字的篇幅,篇幅長的沒人要看或是沒時間看,並不只是書價的問題。既然寫書是給人看的,沒人看總歸不是好事情,我也只好迎合讀者,倒好像是給粗製濫造找了藉口一樣。

因為《叫板》的後記有題目,名為堅守方言,於是本書的後記,似乎也應該有個題目,那就叫堅守本真吧。以我的年齡來講,和書中的張建業不是一代人,他可以痛改前非,可以把顛倒了的道理再顛倒過來,因為他本來就沒有什麼道理,或者本來就沒弄清楚什麼是道理,再或者他將來還有時間來回顛倒,而我卻不能。我和建業的哥哥張建勛一樣,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不管社會發展到什麼時代,客觀環境變化多麼巨大,別人怎樣言與行,以我輩的年齡來講,我們的原則是不會變的,也不可能變了。過去的歲月,不管是親身實踐的經驗,還是間接獲得的常識,不管是道聽途說的傳聞,還是從書本獲得的知識,我都認準一個理,既:做人要有原則也要堅持原則,所謂不改初衷。

人常說:社會是個大染缸,但這並不是自己可以隨便改變顏色的理由。為了適應環境,為了保障生存,甚至為了謀求發展,某些時候可以改變一些東西,但是本質的好東西,是不能改變的,也是不應該改變的。嚮往真善美,鞭笞假惡丑,這是我之所以寫這些小人物,寫這些瑣碎事情的初衷。許多時候,感覺需要堅守的東西真是太多了,而作為一個人或者一個小團體,能否堅守得住又很成問題。馮驥才先生正在奮力搶救民俗文化,真讓人眼熱心酸,個人的力量太微薄了。但是做總比不做要好,有人做總比沒人要強。我也只能是這個意思。相信慢慢做的人多了自然就會好了。

                                              2004325日寫於城南   

                                              2008年3月人民文學第一次出版

                                               2016年8月修改於城南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19: 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政治內鬥是司空見慣的
2019: 中共外匯儲備的真相:
2018: 我在看延禧攻略,富察皇后好漂亮啊,溫
2018: 冬冬,要是 Gary wayne說的是真的。
2017: 驚聞郭文貴透露胡錦濤也要爆料
2017: 毛歿日回顧文: 毛時代的幸福感
2016: 毛澤東的罪惡堪稱人類之最(擇錄)zt
2016: 南來客:中國沒了個毛澤東
2015: (ZT)德國人把難民當祖宗一樣供着,小
2015: 奧巴馬用穆斯林難民衝垮歐洲文明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