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技术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简体 繁体 手机版
分类广告
版主:红树林
万维读者网 > 五 味 斋 > 帖子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第十二章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9月08日08:56:13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东西南北中  风声和雨声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尽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后现鬼样      不吃夜草马不肥  不卖良心财不旺


第十二章:  卡不住儿子卡孙子

 

张大妈的病情一点儿也不见好转,抽工夫大妞和二妞就应该准备寿衣了。吃了饭,俩人对建勋说去寿衣店转转,五妞也回建欣园了,建勋把翠萍叫下来,于是大妞和二妞就上街去了。一般寿衣店都开在医院太平间附近,俩人一商量,就直接奔友谊医院去了。到了后门太平间附近,只找到一家寿衣店,因为是独家买卖,那货又贵又不怎么样,于是俩人又坐车往宣武医院跑。到了宣武医院,来到后门太平间一看,也是别无分店只此一家。

俩人进去看了一眼,什么都没买又出来了,二妞对大妞说:大姐你看,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呀,这做工也太粗糙了吧。虽说是死人穿,可也不能太糊弄呀!咱要是把这样的寿衣买回去,老家人肯定不乐意,咱俩非得落埋怨不可。咱妈七个儿女,受了一辈子苦,末了连身好衣裳都穿不上,那不是也太冤枉了。

大妞也同意二妞的看法:可不是吗,别说是咱们活人看不上眼,死人穿上虽然说不出来,那她肯定也不喜欢。到时候,咱妈该给咱们托梦骂咱们了。叫我说,反正是大伙儿出钱,干嘛不拣好的挑?再说了,这种事儿,谁一辈子还能有几回。

二妞暗自笑了,心说:哪儿有这么说话的。但是她一点儿也没露出来。俩人走的又累又渴,而且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二妞说:大姐,要不咱俩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你饿吗?

大妞说:我还真是有点儿饿了,咱们吃点儿什么呀?哎呦,二妞,我身上可没带钱,要不还是算了吧,各回各家吃去得了。

二妞忍不住笑起来,说:大姐你可真逗,你妹妹连顿饭都管不起吗?你也太小看人了。你要是心疼我,那什么,咱不吃费事的,就吃兰州拉面吧,又筋道又热乎,一人一大碗,又实惠又经济,吃到肚里还特别舒服,真是最好不过了。大姐,你说行吗?

大妞连说行行行,心说只要我不掏钱,你吃的下去,我就吃得下去。于是,俩人进了一家兰州拉面馆,稍微等了一小会儿,面就端了上来,俩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二妞说:大姐,干脆吃了饭你回家吧,这些日子你也累得够戗,说什么你也是小六十的人了,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别看我身体好像不怎么样,但是我是干出来的。你知道我们一个手术得几个钟头?小的三、五个钟头,大手术八个钟头也是它,十几个钟头也是它,没有半截停下来休息的。这腿站的时间长了,感觉就不像是自己的腿一样,有时候手术一完,我们下手术台都下不来,还得让别人把我们搀下来,抱下来。你以为当个大夫那么容易哪!所以,我现在锻炼得这两条腿,既能站也能走,站三、五个钟头没问题,走十里、二十里不费吹灰之力。我刚才看你上台阶的时候,还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你可真是不如我。干脆吃了饭你回家歇着去吧,这点儿事我一个人办就得了。别回头咱妈还没死呢,倒把你累趴下了,你说好吗?

大妞哪知道二妞的打算,吃完饭一抹嘴就回家睡觉去了。二妞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决定哪儿的医院都不去了,就去本单位后门那家寿衣店,那里的老板她认识,平日里只要有病人去世了,她都推荐遗属去这家寿衣店买寿衣,每推荐一次,二妞就能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说起来好像不多,才百分之十。但是一般家里死了老人,儿女是不会计较寿衣价钱的;要是死的是年轻人或者小孩,那伤心的程度就更高,寿衣的价格往往跟家属的伤心程度成正比,谁会在乎死者最后衣裳的价格呢?所以,一般来买寿衣的都不太计较价钱,只要穿上好看漂亮。甚至,还有人专挑价格最贵的,以表示对死者真诚的哀思。二妞推荐的次数多了,店里老板给二妞的提成也提高到利润的百分之十五,只此一项,二妞每月多收入两、三千块钱。这次给母亲买寿衣,二妞当然要到这家店去买。

 

老板一见二妞来了,本以为是来拿回扣的,便赶紧把柜台下边的帐本拿出来,噼里啪啦一通算盘响,老板已经算出来了,告诉二妞这个月还有两千六百块钱提成没拿走,当下就要给二妞点钱,被二妞制止了,二妞说:你别忙着给我钱,我今天是来买寿衣的。

老板当下惊讶地问:哎呦喂!您瞧瞧,您瞧瞧,节哀顺便吧,是令堂还是令尊呀?

二妞说:是给我母亲买,我父亲早就去世了。

哦。什么病呀?这么快。上回您来,还没听您说呢。已经去世了,还是提前准备呀?

肺癌。晚期的晚期,医院都不愿意接收了。顶多还能活一半个月,我们兄弟姐妹商量,还是提前准备出来好。

喔。对,对对对,是应该提前准备出来。令堂今年高寿啦?

七十九。我爸爸是六十九死的。

要说老太太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能活七十九岁也不算小了,你们做儿女的也不用太伤心。怎么样?商量打算买什么价位的?我给您优惠。

二妞说:您就照着两千块钱来一套吧。

老板答应一声,转身给二妞抱出来一套,都有:内衣内裤,贴身绸子棉裤棉袄,缎子绣花百摺裙,缎子绣花大氅,黑平绒绣花鞋,元宝枕头,铺金盖银,另外还有黄、白、蓝三块盖旌。料子绝对没问题,绣花工艺也说得过去,当属中等偏上,价钱是两千六。老板说:我这套寿衣卖给别人,是绝对不还价的。但是今儿您来了,我就一分钱不赚,只要您一个本儿钱,您给一个整数,两千块钱得了。怎么样?

二妞摇了摇头。

老板说:我这可是跟您实打实,一点儿埋伏都没有,您横不能叫我赔钱吧?

二妞还是摇了摇头。

老板说:我这儿没有比这更好的啦,即便别人有,您要是只出两千块,您也买不来。

二妞仍然摇头。

老板纳闷地问二妞:您光摇头也不说话,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说出来,咱们也好商量呀。不怕的,您说吧,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您说,您只管说,咱这儿没外人。老板把伙计打发出去了。

二妞这才说:东西呢,我没意见,但是这个价格你还得让一点儿。

您说让多少?

咱就图个顺当吧,我给一千六,行吗?我记得原来这套就是一千六。

哎呦大姐,这可不行!现在全都涨啦,一千六我来都来不了,您不能让我不但不赚,还赔钱呀!我的姐姐呦,您看我这生意多难做呀!小店租金一个劲儿涨,可是死人不涨,一个月该死多少还死多少,您说我不加点儿行吗?如果不加,那不就剩下关张了吗?得嘞姐姐,您就疼我一回吧。您少给点儿,您给一千八,这回总该行了吧?

二妞一口咬定,就是一千六,否则不但这次不在这儿买,以后有了去世的病员,也不往这儿介绍了。老板一听,只好咬着牙关同意了。包好货算清了帐,老板又给了二妞一千块钱,二妞让老板开张发票。

老板连说:我知道知道,还有兄弟姐妹呢,这事情必须清清楚楚。于是,拿来发票本子开发票。写到价钱时,二妞忽然按住了老板的手,说:价钱嘛,你还是写上两千吧。

老板当时一愣,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按二妞的要求写上了。

二妞这才满意地抱着寿衣出了门。

 

隔着玻璃,老板见二妞走远了,这才狠狠地吐了口吐沫,自言自语道:啊呸!神马东西!我他妈的开寿衣店,赚死人的钱就够缺德的啦!可是我不挣钱,我拿什么养家糊口?你他妈一个主治大夫,一个月七、八千块钱的工资,还有数不清的红包,还在这事情上头打小算盘,里外里赚钱,真他妈的缺德带冒烟儿!唉,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老板今天算彻底认识这个号称白衣天使的女人了。

 

李建民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高总在机关分房会议上,力排众意给他争了一套三居室,这套三居室就在六里桥,虽然是九十年代的旧房,这里却是交通要道,格局虽然差一点儿,但是总面积不小,光使用面积就九十八米,这在九十年代的住房里,应该说是大房子了。其实,这就是高总自己的房子,因为机关又给局长买了南北通透的板楼,高局就不愿意要这种一层住十几户人家的塔楼了。

拿到钥匙以后,李建民开车带着二妞先去看了一下房子,他没想到这套房子,装修的竟然这么好!自打他给高总开车以后,每次送高总回家,高总都是让他把车开到小区门口,从来不让他到自己家里去坐一会儿,不知道他是什么用心。这回把房子给了李建民,李建民两口子才终于走进了这套房子。

房子外表一点儿都不起眼儿,跟同一楼层的人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打开门一走进去,才让人感到有些眼不够使。地面铺的是美国进口桃红色大理石,墙面贴的是宽幅真丝织锦,门窗口用的是黑胡桃木线,而板材用的却是一水欧松,表面再贴一层白枫木,黑白分明格外醒目;所有电门开关和插座用的都是欧洲进口的,一个就值五十多元;灯具全是意大利进口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连名称都叫不上来。最主要的是厨房和卫生间,里边的设备全部是外国洋货,有些东西怎样使用,李建民和二妞都不会,俩人试了好几回才闹清楚。当时把二妞高兴的,禁不住搂住李建民,亲了一下他的脸蛋子。

李建民也高兴地说:他妈的,咱结婚的时候,也没住上这样的房啊。直到今天李建民才闹明白,为什么高总一直不让他进家里。但是,高总现在把这套房子给了自己,这说明自己在高总心中是什么位置,自己今后一定要加倍小心谨慎好好干。

但是反过来讲,他高总也是除了自己,其他没有人可给,因为第一他没有秘书,他在局里一向以清正廉明的面目出现,局里普遍对他反映很好。他要是把这套房子给了任何一个中层干部,那么他的真面目就暴露无疑了。第二,他只有给自己,因为他新近分的那套房子,比这套房子要大的多、好的多,不仅楼房质量好,设计合理,而且公摊面积少,物业费很低,小区环境也很优美,主要是交通特别方便,这才是最要紧的,也是将来房子增殖的一个重要因素。六里桥这套房子,听着好像交通多方便,其实它不在三环路边,要走到三环路边起码三十分钟,所以高总不愿意要了。

既然是这么一套给别人给不出去,局长自己也没法留的房子,李建民即使得到了,他心里也不是多么感激高总。就像别人把一个玩儿剩下的女人硬推给自己,不管多么舒爽多么润滑,总提醒他那是前者留下的液体一样,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李建民觉得有点儿恶心。但是,他又没有办法,因为二妞已经在考虑怎样布置新房了。

李建民说:难道你就不见见新,房顶好歹也刷它一遍白。

二妞说:人家保护的这么好,没那个必要,有那钱不会去买好家具?

李建民觉得也好,从来什么事情他都拧不过二妞,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一切都看完了之后,俩人又开车上城外诚看家具去了。

 

四妞的孩子已经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这几天她正为这个事着急呢。本地区的幼儿园已经满员了,因为西单地区有组织部这个大单位,所以附近的两家幼儿园都塞得满满的,要想进去很难。四妞也不是没想别的办法,比如后库的幼儿园,或者二龙路的幼儿园,人家同意收是同意收,但是不管接送。这样的话,每天早晨和晚上就多了一项任务,送孩子接孩子。因为母亲危在旦夕,四妞只好把接送孩子这件事托付给吴师蒙,吴师蒙二话不说,一口答应下来。这样的话,四妞只要一下班,立刻就来母亲这里,她可以和翠萍倒换值夜班,一人睡一宿塌实觉。

张大妈的情况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耿大妈和陈大妈见天过来看她两眼,看一回俩人就忍不住流一回眼泪,还得大妞或者二妞解劝一番,俩人才抹着眼泪走出去。

这些日子,建业虽然忙每隔三两天也来一回,但是他媳妇于勉却一直不见踪影。有一天建业来了,翠萍在楼上炒了俩菜,建勋把建业叫到楼上,问他是怎么回事。建业说:哼,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一个离婚呗。

建勋奇怪地问:你说你们俩到底是为什么呀?过的好好的,没事儿老闹这个玩儿。难道你舍得把咱老张家的独苗让于勉带走?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你要是拉不下脸来,我去给你低个头。据我了解,于勉那个人还不是很难打交道的,她不会不给我一点儿面子。

大哥,你不用去她面前低三下四,她既瞧不起我,也就是瞧不起咱老张家,你去有什么用?至于孩子吗?我现在跟你交个底,咱们千万不能露出特别想要孩子的意思,你知道吗?这叫做欲擒故纵。你越是想要孩子,她就越不给你孩子,这事情我在法院见的多了。没准儿你表示不愿意要孩子,她倒兴许塞给你,这种事都是正反打颠倒的。我今天跟你说了,你也抽空跟大伙儿说一下,千万别露出来!听见没有?大哥。

建勋说:难道你们俩,真的就没有一点儿和好的希望了?非得离婚不可?

建业嘿嘿冷笑一声说:其实这个问题,跟孩子问题一样,你们谁都别掺和,你们就兹当没有这回事一样。你们越是劝的欢,她就越是闹起来没完。这个事儿大哥你也听我的,谁都甭管,都装不知道,到时候自然就过去了。该离的,怎么攒也攒不到一块;该是一对夫妻,怎么打也拉倒不了,这玩意儿是有缘分的。

是吗?我还是担心你们,因为你们俩不是闹了一天两天了。老这么闹,本来感情就不是很深,这不是越闹越差劲吗?真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想的。

建业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建勋:哥,我听说你不是去兑奖中心,查葛大成摸奖的事吗?查的怎么样啊?

建勋说:我去了,人家不叫查,说这是保密的。我就跟他们说了三妞的事,还把三妞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给他们看了。他们倒是挺同情咱们的,还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男人。但是,他们仍然不敢给我查,说一定得请示上级,有了上级的指示,他们再通知咱们。

那你没说咱们只要知道有没有姓葛的来兑奖,奖金是五十万,别的情况咱不问。

那也不行,人家说了,除非是本人,或者他的家属,拿着他的身份证,拿着全家的户口本,拿着可以证明与中奖者亲属关系的证件,比如结婚证书或者离婚证书,人家才可以帮助查;或者已经在法院立了案,律师可以凭有效证件来查,别人一概不行。

那,这么说来还挺麻烦的,要不然的话咱就告他。可是,咱手里一点儿有力的证据都没有,这个官司可怎么打呢?大哥你看这样行吗?咱在学校门口蹲着,等葛宕放学,然后让他把户口本和三妞的结婚证,给咱偷出来,这样……

建勋摇头说:这样不太好吧,况且谁知道,葛大成给孩子灌输了什么思想,葛宕已经有半年多没上姥姥这儿来了,这不就说明有点儿问题吗?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个官司还打不打?再者说,这个官司咱是为谁打,这事情最好先闹清楚。比如说吧,官司打赢了,从葛大成那儿拿回来一半,其实这一半里还有人家葛宕一份呢,最后可能也就剩下十几万块钱。这钱给谁?怎么分?是按人头分呀?还是按当初谁出的多少分呢?别回头官司打赢了,咱这头儿反而闹僵了。那不是叫人家葛大成看了笑话吗?主要是给葛宕的印象也不好。哥,你得好好想想这事儿。

建勋说:其实,我现在没工夫想这事儿,我看咱妈没几天啦。因为人活着主要靠两大件,一个是心一个是肺,咱妈心脏本身就不好,现在又添了肺的毛病,而且两样都不轻。无论哪件哪天一罢工,咱妈当下就完事。好的呢,是咱妈不受罪,咱们也不熬人。所以眼下咱们、尤其是咱哥儿俩,该想想咱妈的后事怎么安排了。老家不告诉肯定不行,主要是咱妈的娘家人,而且还得提前告诉。因为咱们老家有说法,必须得让他们见上活面,咽了气再给人家信儿,人家就不来了。我大致算了一下,人可不少呢。大舅肯定得来,他那儿还有仨儿子俩闺女,他们家起码来六个人。二舅家有两个表弟,三个表妹,也是六个人。还有二姨和三姨呢,他们两家至少也得来个四、五口,光娘家人就二十多口了。还有咱家的三叔、四叔,还有老姑,这几家至少也得十几口子。你说一来就是好几十口子,咱往哪儿搁他们呀?

建业听了也皱起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要不然,我在附近找个旅馆,反正是临时住两天,吃饭的事好说……

建勋摇了一下头说:不是那么简单吧。你知道咱妈什么时候咽气,咱们什么时候通知老家?叫他们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定旅馆的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就说昨天吧,把我吓一跳,咱妈忽然没心跳了,我以为咱妈要走,赶紧把你嫂子叫下去;结果你嫂子下去了,咱妈又开始心跳了。咱妈的心脏老闹间歇不跳,你吃不准她老人家什么时候走。可是,你又不能把一大群人都弄到北京来,咱们麻烦到是小事,主要是老家人都有庄稼呀、牲口呀,眼下正是秋收大忙的时候;还有的人做豆腐开饭馆,人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咱把人家叫早了不好,可是叫晚了也不行,这事真是叫人头疼。

我说大哥,你也不用发愁,咱们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到时候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理儿不能一点儿没有,这主要是支应姥姥家的人;可是也不能完全按老理儿来,因为这毕竟是在北京,不象农村大屋子大炕,来多少人都睡得下。只要咱们差不离儿,大哥你放心,不会出什么漏子的。谁爱挑理谁挑理去,咱们甭往心里去就是了,你说我说的对吗?

建勋说:最好是当天咽气,当天就火化。那样的话,老家人也不用在北京过夜;况且眼下是秋收大忙的时候,你就是让人家住,人家恐怕也不愿意住。

建业点头称是,说:行,到时候只要看着咱妈不好,马上就开一辆大轿子车回去,把所有的人一拉,到这儿最好赶上咽气,当天火化之后,再用大轿子车把他们送回去,两头儿都不麻烦,也都不耽误,这不就结了吗?

忽然电话响了起来,建勋赶紧起身接电话,是翠萍打的,叫他们哥儿俩快点儿吃,别在上头没完没了地聊。建勋问:咱妈怎么样啊?没事儿吧。翠萍说眼下没什么,就是看着呼吸好像间隔的时间有点儿长,叫她也不答应。建勋马上对建业说:得啦,咱俩下去吧。你吃饱了吗?建业说吃饱了,于是哥儿俩赶紧下楼,来到张大妈屋里。

 

翠萍守在张大妈的床前,建勋和建业凑到跟前,看着母亲呼吸。看了一会儿,建勋和建业都觉得翠萍说的对,是到通知人的时候了。于是,弟兄俩就分头打电话,叫大伙儿现在利马全都过来。建业马上给朋友拨电话,叫他开一辆大轿子车来,然后回老家去接人。翠萍给婆婆摸着脉,心跳很不规律,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叫她也不答应,但是翻开眼皮,眼珠还知道找人。

不到一个钟头,张大妈的闺女女婿,儿子媳妇,孙子外孙子,孙女外孙女,全都到齐了。于勉是头一个拉着儿子到的,进门一见婆婆已经这样了,于勉想起平日里婆婆的好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把建业的儿子大鹏也吓哭了,建勋赶紧叫翠萍把于勉母子拉到五楼上去。

其余的众人都围在张大妈身边,别人还好一点儿,都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王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平日那么伶俐的一张嘴,眼下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四妞见他哭的可怜,只好强把他拉了出去。在外边看见耿大妈和陈大妈,她俩也是红着眼泡,不说话光抽烟。耿大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塞给王旋说:抽口烟儿吧,且得哭几天哪,别哭坏了身子。

翠萍出来叫了一声耿大妈和陈大妈,说:您看我们都年轻,什么也不懂,陈大妈,耿大妈,您进屋瞧瞧,我妈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陈大妈跟着耿大妈一块儿来到张大妈身边,未曾开言,老姐儿俩先落下了眼泪,耿大妈强忍住悲伤,摸了摸张大妈的脉搏摇摇头。

陈大妈也趴到张大妈胸脯上,听了一会儿心跳,直起腰来也摇摇头。

耿大妈说:气色都变了,看这个样儿,快了。

陈大妈揉着眼泪说:把衣裳准备出来吧。这老太太,吃不上今年的月饼啦……

这时候大伙儿才忽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三,离中秋节还有两天。

 

来了这么多人,在自己家里没法做饭,翠萍干脆叫上四妞,俩人跑到马路对面,订了五十斤馒头,还订了几样炒菜,一样做出一大盆来,反正人多剩不下。刚说好这件事,王凯又跑来了,说电话打来了,老家的人马上就到,叫四姨和大舅妈赶紧准备饭菜。于是,小饭馆里马上叮当五四地炒起菜来,叫了几个小伙计往家里端。幸好天气不冷也不热,借了几张桌子,就在楼门口摆上饭菜。饭菜刚摆上桌,老家的人就到了,建勋请老家来的人先吃。大家不免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大舅发了话,老家人才坐下吃饭。

老家的人吃完吃饱之后,才轮着张大妈的儿女和孙子辈儿们吃。大伙儿刚吃个半截儿,忽然,从楼房里传出哭喊声:大姑呀!大姑,大姑……

坏啦!大妞扔下手中的馒头,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头一个冲进屋里,扑上去大哭起来:妈呀!我那妈呀……不想那口馒头咽的太急,一下卡住了,憋得大妞脸通红,哭的时候没眼泪,这一憋到把眼泪给憋出来了。

表姐,大表姐,您先别急着嚎呢。这个时候不能号,先得看看,还能不能叫回来。一个表妹拉住大妞的手,不让她哭,老家人把哭叫嚎。

大妞明明看见母亲叫不醒了,可是为什么不让哭呢?老家人真他妈的事儿多!但是也没办法,大妞只好直起身来,擦擦眼泪,由着她们叫魂。

大姑,大姑,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呀?我是老嘟噜。

大姑,大姑呀,你看看我是谁呀?我是傻老满。

二娘呀,二娘,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呀?我是大秃蛋。

叫了半天,确实不睁眼了,人们这才让开把建勋和建业推到前头,让他哥儿俩给母亲磕个头,然后拉过来建业的儿子、也是张家唯一的孙子给奶奶磕头。孩子不会磕头,大舅连连摇头叹气:唉,北京的孩子格拉不懂人事着哪!连个头都不会磕,常日里大人们也不说教教。你看看这综玩玩意儿,那个脖子挺的,惯那个么一样,硬的揍不会打个弯儿!你看看,连个脑瓜儿都不会点……唉,别难为他啦!拉了倒吧。

接下来,才让闺女媳妇们上前哭拜,二舅说:行啦,都拜拜吧,闺女们、媳妇们都嚎吧,都数落数落啊。你们的妈这一辈子,也格拉不容易着哪……疼闺女也木有错待媳妇儿,大伙儿都别屈心,啊,凭着各人良心,嚎吧。

 

二舅刚一发话,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地一声,闺女和媳妇们都开始一边哭一边数落开了。大妞哭的是:我的妈呀,我那苦命的妈妈呀……你一辈子也没享过那福哇,你本来参加了工作呀,为了这一群儿女……你又辞了工作……回了家呀,你本来应该有退休金呀,你全都是为了这一群儿女呀……

二妞哭的是:我的妈呀,你拉扯我们姐妹,可不容易呀……一口好吃的,也落不到你嘴里呀……你就没过过一天松心日子呀……拉扯完了自己的儿女……你又看大了两个外孙子呀……抓屎抓尿,哪就长成了人呀……你看你外孙子正在哭你哪,他总算还有一点儿良心渣儿呀……

四妞和五妞不好意思数落,翠萍和于勉也不会数落,这几个人只会闷着头呜呜地哭。

再一个哭得响的是王旋,哇哇地大哭,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姥姥,叫得在场的人都挺难受的。感动得老家人一个劲儿说:你看看,你看看,哪在乎家孙儿、外孙儿呀?谁拉扯大了惯谁亲!人家姥姥不白疼。这个样儿的外孙儿,有多少都不嫌多!同样是外孙子,王凯就不那么难受,虽是亲哥儿俩,情感也不是一样的,人总是有远近亲疏。

建业的儿子小,还不懂死亡是怎么回事,饶是大舌头,嘴还不闲着:你们干嘛一个劲儿哭?我奶奶睡着啦,你们小声点儿,别把我奶奶吵醒了……于勉赶紧把他拉出去了。

 

表姐表妹这些侄女们忙着给大姑穿衣裳,穿上秋裤找不着秋衣,穿上了棉裤棉袄,又找不见裤腰带。人们手忙脚乱,唧唧喳喳地乱嚷,问二妞抽腰带在哪儿。

这下子可把二妞给问住了,她确实没准备裤腰带,因为她根本没想到死人还用裤腰带!于是,她赶紧把大妞拽到一边,跟大妞嘀咕:大姐,你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忘了给咱妈买裤腰带了,这可怎么办呀?她生怕老家人因为这条裤腰带闹起丧来。

大妞说:咳,哪那么些个穷事儿!你放心,往后她站不起来啦,不系腰带也掉不了裤子。有没有的不吃劲,拿棉袄盖上裤腰不就得了吗!

二妞小声说:不行!这是人家咱妈、娘家侄女要的!你帮我赶快想个办法,表姐那儿一个劲儿催呢。

大妞四下里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随手抄起一条旧床单子,用牙咬了一口,呲啦一声撕下来一条子,说:就用这个吧。说着,递给正在给张大妈梳头的表妹。

那个表妹一看当下就恼了,一把抓过来使劲扔在地上,说:嘿呦!你们老张家,也真穷得够可以的啊!连给我大姑买条抽腰带的钱都木有啦?这是他妈么玩玩意儿呀?得了吧!还是咱们娘家的吧。谁出去跑一趟,给咱大姑买条抽腰带去。

建勋本来在外边客厅里等着,一听这话赶紧叫翠萍,翠萍跑出来,建勋问:怎么回事?咱妈没有裤腰带?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把这事情给忘啦?

翠萍辩解说:本来这事是大姐和二姐办的,我哪知道呀?

建勋仍然不依,说:那你就不兴检查检查,你是什么人?你倒会大松心!

翠萍心里很委屈,地一声又进去哭婆婆了。

 

二妞赶紧拦住要出去买裤腰带的人,连说:抽我的吧,抽我的吧,我不忌讳。

表妹撇着嘴说:哪能抽你的呀?你不忌讳,我大姑也不能要你的。你那是么抽腰带呀!我大姑可不能用你那个!

二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茫然地问:我的怎么不行呀?谁的行呀?

一个表姐嘴快,说:你们谁的都不行!因为你们那上头都有铁卡子。用了那样儿的,往后对我表弟和孩子们,还有万重下辈都不好!卡子呀卡子,不卡住儿子就卡住孙子!好家伙了!铁卡子,铁定得卡住!这还了得啦!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什么事儿都不懂啊!?

二妞这才松了一口气,哦,扣子不行,带子不行,卡子也不行,反正有子字的都不行。二妞问:那,表妹,你说说,到底要什么样儿的呀?

一个表妹一边比画,一边耐心解释说:揍是孽个样儿的,孽种线绳编的,两头儿有穗子的,你们城里人现在都不用啦,咱们老家上岁数人还用哪。揍是孽种线绳编的,两头儿有穗子的,你们城里人现在都不用啦,咱们老家……

四妞这回总算听明白了,她跟二妞说:二姐,我知道了,就是那种编织的带子,小铺要是没有,木樨园那边有批发的。经常有人买红色的,为的是本命年消灾避难才系呢。我买去吧,我知道哪儿有。哎,表姐,要什么色的呀?我可别给买差了。

一个表姐说:要红色的,这是老喜丧。

四妞说: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起身就走,骑上一辆车子直奔木樨园去了。

 

四妞前脚刚走,表妹又喊起来了:袜子!袜子!咱大姑还光着脚丫子哪!

一个表姐十分惊讶地说:我奶!可了不得!养活了五哇闺女,末了连双袜子都没有!死了还光着脚丫子!我奶!这是个什么主儿呀?咱们可没见过呦!

这回翠萍二话不说,赶紧跑到五楼上,找了一双自己的新袜子,然后跑下来说:有袜子,有。他们嫌不是纯棉的,我又买了一双,装在提包里,忘了拿下来了。

几个侄女总算把大姑打点好了,除了一条裤腰带没系上,别的都穿到身上了。

 

大舅进来查看一番,比较满意。然后和二舅并排站好,突然一声叫喊:大姐姐呀!啊哈哈……大姐姐呀!啊哈哈……大姐姐呀!啊哈哈……声泪俱下,一边作揖磕头,一边放声号啕痛哭起来,鼻涕口水流了半尺长。

哥儿俩这一嗓子,可把北京的外甥和外甥女都给镇住了!原来人家是不到时候,到了时候人家还是真难受!瞧瞧那眼泪,瞧瞧那鼻涕,谁比得了?还是人家老妈的亲兄弟!难受的时候还是真难受!可是,还没等众人省过闷儿来,大舅和二舅又忽然停止了,把眼泪和鼻涕抹在鞋帮子上,立起身来站到一边,眨巴着眼睛望着众人,俩人都没事了。

建业对四妞说:“嘿,真有两下子!来的也快,去得也快,咱们还是真学不了。”

四妞“嗯”了一声,没说话。

这时候,耿大妈不声不响地走到张大妈遗体跟前,给张大妈嘴里塞了一个铜钱,又把一个面糊疙瘩做的打狗棍,也塞在张大妈手心里。

这下,几个表姐表妹都满意了,说:不论是哪儿,还是人家老人们懂得多。你看看人家,安排的多妥当啊!下边的小辈人懂得么呀?别看是北京人,么都不懂!

耿大妈一听这话,连忙客气地说:我懂得什么呀?这不是四十年的老姐们儿嘛,我不过来看看,心里哪受得了呀。往常都是我们老姐儿仨,一块儿就伴儿,冷不丁子走了一个,这心里热的乎地……哪撂得下呀!要说呢,这孩子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孝顺儿女,你大姑没受过委屈。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你们跟我说。他们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又都参加个工作,什么老理儿都不懂,你们可别怪他们,别挑他们的理。

大舅这才满意了,说:可不是吗,还是上年纪的人,经的多懂道理,说出个话来,揍是叫人耐听。什么叫理,什么叫懂道理?这揍叫理,这揍是懂道理。你看看你们这哥们儿、姐们儿,好几十的人啦,人事儿不懂,都白活了!可也难说,这个北京办事儿也是忒差劲!连个总理都没有,听谁的呀?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哪有办事儿不请总理的?

二舅也说:咱家里的老娘们儿对这里头的规矩都懂,什么时候能嚎,什么时候不能嚎,不能乱嚎。你看看你们,一见你妈咽了气,张开大嘴揍哇哇地嚎。你们不懂,人家这个时候不能嚎!她这个人刚咽气,她的灵魂还没上道呢;她一脚在阳间,一脚在阴间,她正在阴阳两界犹豫,闹不清走还是不走呢。你们这么一嚎,你说她是走还是不走?走吧,你们死气白咧地玩儿命嚎,她怎么舍得走哇?不走吧时辰到了,阎王爷该点名了,她该报到去了。你们这么死气白咧地乱嚎,叫她格拉为难着哪!她本心揍不乐意走,你们这么惯起哄一个样地乱嚎,鸡一嘴鹅一嘴,唧唧喳喳,呜儿哩哇啦的,她这心里呀格拉难受着哪!人家木有你们这个样儿的。下回可记住了啊!

建业一听这话忍不住乐了,小声对五妞说:哪儿他妈还有下回呀?

 

建勋事先联系了火葬厂,大伙儿都吃饱了饭,火葬厂的灵车也到了,四妞的裤腰带也买回来了,张大妈及时系上了闺女给买的裤腰带。

入殓的时候,大舅一个劲儿嚷:长子抱头,长子抱头。可不许乱来啊。

二舅连忙小声说:“不许说话,不许叫人,谁叫谁也别答应!一答应可揍带着走了啊!”

这招真狠哪!吓得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于是,建勋只管抱住脑袋,建业抱住脚,侄子外甥抬腰身,将遗体装进火葬厂那个临时的棺材里。在火葬厂职工师傅的指挥下,很顺利地抬出房门,抬上了灵车。儿子媳妇和闺女挤在棺材两旁,灵车就关上门等候出发。

临时找了四辆小汽车,让长辈人坐小车,剩下的人都坐大轿子车。老家带来的花圈,车马人儿、各种纸活都放在车顶上,然后小轿车引路,后边是灵车、大轿子车,浩浩荡荡地开出小区,上了大路,直奔八宝山驶去。

到了八宝山,在告别大厅里简单地举行了一个告别仪式,遗体马上就被推进去火化了。这边的人们也没闲着,都去焚化炉前焚烧各种花圈纸活,还有侄女们从老家带来的花花绿绿的洋钱票。建业的儿子见那些洋钱票很好看,非要留几张看着玩,于勉就偷偷往自己口袋里装了几张,却被眼尖的二舅看见了,叫喊起来:咳!孽是干么哪?怎么给老人的钱,还藏藏掖掖的呀?快给我拿出来!吓得于勉赶紧又掏出来,扔进焚化炉里。

工夫不大,骨灰取了出来,就势来到张大爷的坟墓前,打开一张竹席挡住太阳,建勋和建业哥儿俩,掀开覆盖的大理石板,将张大妈的骨灰盒跟张大爷的并排放在一起,然后用一条大红绸带子把两个骨灰盒系在一起,寓意是老两口儿已经并骨了。一切安排停当,请大舅二舅过目,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两个舅舅都没说的,这才将大理石板严丝合缝地盖上。

大伙儿又磕了一回头,便上车回城里。

 

到了家里,往日有张大妈在,这个房子就不显得空旷。今日虽然有这么多人,只缺少张大妈一个人,大家都感到家里空落落的,四妞和五妞忍不住又哇哇地哭起来。人刚死是得哭哭,所以也没有人劝她俩。饭馆送来饭菜摆上了桌,老家来的人发现没有酒,当下就有人嚷开了:谁是主事的呀?总理哪?总理跑哪儿去啦?怎么没有酒哇?

建勋连忙跑过来说:我我我,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一个表弟说:菜上来半天啦,都凉啦,怎么还不上酒哇?

建勋纳闷地问:哦,这种事也能喝酒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这就叫人买去。转过身他就叫建业:你去门口小铺里,搬一箱二锅头,快点儿啊。你有钱吗?

建业说:你甭管了,我有钱。

二妞站在一旁不高兴了,便对大妞说:真是没见过!死了人啦还喝酒。这是干什么呀?到底是喜事还是丧事?难不成还庆祝庆祝?这叫他妈什么道理?

大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因为办事的所有开销,最后是要大伙儿分摊的,所以她也想不通。但是,她不会二妞那套煽阴风点鬼火的本事,就直来直去地嚷起来:大舅二舅,死了人啦,怎么还喝酒呀?难道说,还庆祝我妈死了不成?倒是高兴呀?还是难受呀?

建勋想拦也拦不住了,只好眼睁睁地望着大舅和二舅。

二舅说:对!没有错儿,揍是得喝酒!七老八十寿终正寝,都不死还了得吗?你妈今年七十九,这个岁数死了是喜丧,办喜丧揍得有酒。你们北京不反腾,要是在咱们老家还得唱戏呢!有钱没钱的主儿,都得请吹鼓手。人家有钱的主儿,还请戏班子、放电影哪!也有跳舞的,蹦迪的,还有洋鼓、洋号,反腾得格拉热闹着哪!发送一回老人,怎么也得花个一、两万。因为这是死了个人!不是死了条狗!扔到大坑里拉倒。你们北京办这个白喜事,太抠门儿!没意思。按咱们老家的理儿说,这揍是不尊重老人!

二舅这一番话,吓得大妞和二妞都不敢说话了。

 

人们吃饱喝足,建业告诉司机怎么走,老家人就开始陆续上车。

建勋客气地挽留两位舅舅两位姨,还有叔叔和姑姑,让他们在北京多住些日子。

大舅说:不待着啦,家里都有事,都格拉忙着哪!抽工夫,你们有空儿也回家看看去,老家变化格拉大着哪!老不回去,这亲人们都不认得啦。

建勋忙点头称是,说:我就不知道那个小伙子是谁?说完用手一指。

大舅家的大表姐说:孽个小人儿呀。嘿!他是你白沟姨奶奶家表姨儿子的把兄弟,你表姨不是揍一个儿子吗?揍惯他拜的把兄弟。人家这个小人儿呀,嘿!孽个手儿格拉巧着哪!这花圈纸活都是他糊的,人家见么会么,什么活儿都会干;人家他媳妇,嘿!格拉俊着哪,人家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格拉好看着哪!在俺们村是头一份;人家养了小子,嘿!格拉胖着哪,浓眉大眼圆盘大脸,八斤半哪!生的时候哪下的来呀?末了挨了一刀儿;人家他爹,嘿!格拉老实着哪!一天是话不说,光知道干活儿;人家他妈,嘿!孽个人儿呀,格拉好着哪,惯谁都上得来,揍没看见她惯谁红过脸儿;人家他奶奶,嘿!孽个老母猴儿呀,格拉精着哪!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惯谁都格拉热乎着哪!可揍是有一样儿,净瞎话,木一句实话……

一个表妹说:别说啦,快上车吧。你净胡说个么呀?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那不是废话!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不成了怪物啦?别胡说八道啦啊,上车上车。

 

一个大轿子车把老家的人都送走了,建勋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二妞说:这些日子,把大伙儿折腾的够戗,但是咱们总算办得还说的过去,他们也没挑出咱们什么不是来,这也算是挺顺当的。我再说一句,这回咱妈无论穿的带的,铺的盖的,可是没有一丝贡缎。可不能咱妈一死,咱们就都断了来往。得,我也不多说了,大伙儿都累了,回家好好睡觉去吧。

大妞看了二妞一眼,但是没说什么,于是众人就分头回家了。

只有王旋没有走,因为这套房子已经正式归他所有了。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望着姥姥的遗像,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之后他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在姥姥的遗像前,对姥姥说:姥姥,这套房子是我的了,其实还是您的。您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您就回来……眼泪又下来了,擦了一把眼泪王旋接着说:姥姥,我想过几天,跟我大舅商量商量,看他们愿意不愿意下来住。他们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住五楼不方便。我还年轻,我情愿跟他们换,我再添俩钱儿,把您这套一居室换成两居室。然后我去住五楼,让我大舅他们下来住,您看好吗?我知道,您准赞成。您放心吧,外孙子虽然不姓张,但是却在这个门儿里长大的,我一定对得起舅舅,对得起姨,也对得起姥姥您。姥姥,我也累了,我想睡一觉,您给我托个梦吧,好吗?王旋说完冲姥姥的遗像笑了一下,进里屋睡觉去了。

 

陈大爷去世后,过了两年,陈老大来过一回,想从王平手里把房子夺过去,他跟陈大妈说好话,让陈大妈帮他,陈大妈说:“我老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王平下班回来,陈老大被王平一顿臭骂,骂得他低着头钻进汽车跑了。王平跟陈大妈一起过,一直到陈大妈去世,全是王平一个人伺候,陈老三也不过是最后看了一眼,陈家这套房子后来就归王平所有了。到后来,王平还是跟她雇的那个伙计结了婚,俩人一直做服装生意,感情挺好的。王平的儿子后来当了兵,驻地正好在温州,离陈老五当年被汽车撞死的地方不远,但是王平没有告诉儿子。

 

耿大爷最后得的脑血栓,死的时候整八十岁,疙瘩包子开始的时候,住金道全留下的那套房子,后来就回来和耿大妈住在一起,然后把自己那套一居室租出去,一个月能租一千五百块钱。耿大妈很开心,再也没有急着了,截长补短的还能帮助一下老大和老二。但是,他弟兄俩不知道老太太怎么忽然阔气起来,疙瘩包子不让母亲跟大哥二哥说金条的事。既然是儿子的东西,儿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耿大妈一个字也没露出去。

 

樊菊花的闺女刘洋,后来当真留了洋,上美国去了。樊菊花说是上学去了,但是耿大妈不相信,因为读小学的时候,刘洋就经常不及格,根本不是念书的材料。但是察言观色,耿大妈觉得樊菊花好像看出疙瘩包子的底细了,时不时地露出一句半句的,话音儿阴不阴阳不阳的,耿大妈不愿意招惹是非,随着她说上学去了,樊菊花也就不跟耿大妈翻句话说了。

 

四单元的刘老婆子后来死的很惨,也很难看。本来得的病没多严重,无非就是半身瘫痪,但是儿女谁都拿她不当回事,出钱可以,哪家都不要她。儿女们给她雇了个保姆,保姆比她可厉害,哪顿饭都是保姆吃完了才给她吃。她跟儿女们诉苦,儿女们说,你凑合点儿吧,现在找保姆伺候老年病人难着哪。谁让你把我爸爸挤兑死了,我爸爸要是不死你能这样儿吗?刘老婆子就没话可说了。保姆既不给她翻身也不给她洗屁股,那屋里臭死人。躺的时间长了,身子下边长了褥疮,屁股烂得露出骨头来,招得苍蝇在伤口上下蛆,床铺上到处爬大尾巴蛆。儿女们来了,放下东西就赶紧走,一会儿都不多待。刘老婆子整天喊:老头子,老头子……喊了半个月,那天忽然不喊了,下午就死了。保姆打电话叫来大儿子,算清了工钱保姆抬脚就走了。大儿子叫来其他儿女,从医院开了一张死亡证明,当天就火化了。她那套房子却一直空着,哪个儿女都不愿意去住,因为屋里老有大尾巴蛆爬出来。  

                                                    

 

2004315

                                                             完稿与城南

                                                2008年3月人民文学第一次出版

                                                       2016年8月21日修改

 

后记:坚守初衷

当初写《叫板》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懂出版的行情,不知道没有名气的作者,是不能想写多少就写多少的。这也难怪,出版社总得考虑经济效益,否则没法生存。《叫板》写了四十六万字,后来压下去二十多万字,确实有些心疼,主要是觉得没有把北京大杂院那种感觉写出来,没有把城南人写痛快不甘心,于是便有了这部《亮相》。

有个朋友看了《叫板》曾经对我说:我以为你要写《红楼梦》呢!怎么弄了这么多人?是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把人物和情节写乱了,弄成一锅粥。但是他说没有,至今你说起哪个人,我都能想得起来,比如每天美、见天贱,还有樊菊花的口头禅:翻句话说……是他的鼓励,我才想继续写下去。

还想写城南人,却没法再写大杂院了,因为大杂院已经被拆掉了,只好写搬到楼房里的、来自大杂院的人。于是,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干脆写一部《人生舞台》吧,一个文字版本的《清明上河图》,一张北京城南人的众生象。我想以这种形式,记录下九十年代、世纪交替,中国人把向前看变成了向钱看,道德沦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普通老百姓真实的生活。

本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原则,第一本书名是《叫板》,第二本是《亮相》,第三本是《变脸》,第四本是《反串》,第五本是《过门》,第六本是《下场》,第七本是《后台》。这样写下去,整体是一部书,书名叫《人间舞台》,分开也可独立成册。读者既可以单独买一本,也可以买整套书。读的时候,愿意按顺序就按顺序,不愿意按顺序,随便看哪本都行;不过,我建议最好先读《叫板》。这样,既可以休闲浏览,感觉不累,也可以选择其中喜爱的一两本,经济实惠。而我也不糟践素材,还可以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展延伸,第一本书已经是那样开了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在《叫板》中,我设计了一个前后两进院子,有十七户人家,有两条线索,有百十号人的故事。曾想写一个: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部头。但是,砍去二十多万字,所以未能如愿。现在大杂院虽然被拆掉了,人也都走散了,但是毕竟还都在北京城,只要还有这些人存在,故事自然就不会结束。本书只挑选了大杂院中的四户人家,其中以张家为主,只他家的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加上女婿和媳妇;前窝的后窝的,贫穷的富有的,幸运的坎坷的;这当中的恩恩怨怨,瓜葛纠缠,当真是二十多万字写不清楚的。所以,我只捡其中的大事要事,比如张大妈养老和三妞患病这两件事,并不觉得怎样认真细致,却已经写了二十多万字,感觉好像只是一群人物形象的速写,线条大致勾勒出来了,心灵的写真还有欠火候,立体的感觉也远远没有到位。

快节奏的生活,已经容不得精雕细刻。据说,当今人读书只能承受二十多万字的篇幅,篇幅长的没人要看或是没时间看,并不只是书价的问题。既然写书是给人看的,没人看总归不是好事情,我也只好迎合读者,倒好像是给粗制滥造找了借口一样。

因为《叫板》的后记有题目,名为坚守方言,于是本书的后记,似乎也应该有个题目,那就叫坚守本真吧。以我的年龄来讲,和书中的张建业不是一代人,他可以痛改前非,可以把颠倒了的道理再颠倒过来,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或者本来就没弄清楚什么是道理,再或者他将来还有时间来回颠倒,而我却不能。我和建业的哥哥张建勋一样,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时代,客观环境变化多么巨大,别人怎样言与行,以我辈的年龄来讲,我们的原则是不会变的,也不可能变了。过去的岁月,不管是亲身实践的经验,还是间接获得的常识,不管是道听途说的传闻,还是从书本获得的知识,我都认准一个理,既:做人要有原则也要坚持原则,所谓不改初衷。

人常说:社会是个大染缸,但这并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改变颜色的理由。为了适应环境,为了保障生存,甚至为了谋求发展,某些时候可以改变一些东西,但是本质的好东西,是不能改变的,也是不应该改变的。向往真善美,鞭笞假恶丑,这是我之所以写这些小人物,写这些琐碎事情的初衷。许多时候,感觉需要坚守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而作为一个人或者一个小团体,能否坚守得住又很成问题。冯骥才先生正在奋力抢救民俗文化,真让人眼热心酸,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但是做总比不做要好,有人做总比没人要强。我也只能是这个意思。相信慢慢做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好了。

                                              2004325日写于城南   

                                              2008年3月人民文学第一次出版

                                               2016年8月修改于城南


0%(0)
0%(0)
标 题 (必选项):
内 容 (选填项):
实用资讯
回国机票$360起 | 商务舱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炉:海航获五星
海外华人福利!在线看陈建斌《三叉戟》热血归回 豪情筑梦 高清免费看 无地区限制
一周点击热帖 更多>>
一周回复热帖
历史上的今天:回复热帖
2019: 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政治内斗是司空见惯的
2019: 中共外汇储备的真相:
2018: 我在看延禧攻略,富察皇后好漂亮啊,温
2018: 冬冬,要是 Gary wayne说的是真的。
2017: 惊闻郭文贵透露胡锦涛也要爆料
2017: 毛殁日回顾文: 毛时代的幸福感
2016: 毛泽东的罪恶堪称人类之最(择录)zt
2016: 南来客:中国没了个毛泽东
2015: (ZT)德国人把难民当祖宗一样供着,小
2015: 奥巴马用穆斯林难民冲垮欧洲文明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