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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六《下场》第九章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10月18日10:28:14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六《下场》        作者:弘魁

    农工商学兵  活着就得争         人比人该死  货比货该扔

    劳心伤神闹哄哄  执迷不悟黄粱梦    机关算尽太聪明  原来却是一场空


第九章:夹了半天还是没夹住

何俊雄回到家里告诉母亲和奶奶,他被公司派到天津当大区经理,年薪可能超过二十万。这下可把何大妈乐坏了,她说:“怎么样?啊?我孙子虽然没念大学,这不也当上了大经理了吗?人好命就好!心眼儿好就有福报!”

小红奇怪地问:“怎么你刚上几天班,公司就让你当大区经理呀?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勾当呀?不是人家欠下一个大窟窿,把你送到那儿去对付债主吧?”她现在已经让何宝强的事情吓怕了,碰上什么事都不往好处想。

何俊雄说:“不是妈,这是我在广州干推销时,认识的几个铁哥们儿,我们就睡在一个地铺上!比亲兄弟不差什么,一个在北京是我们公司北京的大区经理,天津那个位置也是大区经理。北京这个哥们儿,让天津那个哥们儿去沈阳,把天津让给我,让我离家近点儿。那个哥们儿家是燕郊的,他在天津或者在沈阳没有什么区别。这回听明白了吧,您就放心吧。”

小红说:“我怕的是人家捅下漏子,叫你去顶缸!”

何大妈也连连点头说:“可不是吗?你爸爸的教训咱们还没吃够吗?”

何俊雄说:“世上不全是好人也不全是坏人。我也算是在社会上闯荡了一回,你们就放心吧,没有事儿。大不了脚底下抹油,我走人就是了,没事儿。”

小红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么简单,你自己多留心吧。”

何俊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打算上北京南站坐火车去天津。

 

何俊雄下楼碰见金婶儿的女儿小雪,他就叫了一声:“老姑,您回来啦。”

小雪问:“你妈你奶奶在家吗?”

何俊雄说:“在家,您有事吗?”

小雪说:“没事,我过去看看。”

何俊雄走了。小雪来到何大妈家按门铃。

何大妈听见就对小红说:“准又是那个老东西来了。”

小红问:“谁呀?”

何大妈一边去开门一边说:“还不是你金婶儿。进来吧,老家伙。”一开门却见是小雪,何大妈愣住了,问:“咳,这回不是老家伙。小雪,你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小雪皱着眉头发愁地说:“何大妈,我能不来吗?我妈腿折啦。”

何大妈惊讶地问:“不是早上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腿折啦?”

小雪叹口气说:“就是那么个寸劲儿!该着倒霉罢了呗!”

小红也问:“那到底是怎么弄的呀?”

小雪说:“我妈在厨房里洗菜,我爸说这个遥控板是怎么回事儿呀?怎么不管事儿啦?我妈说你个笨玩意儿,不是就那么一按就得了吗?我爸说,我他妈快把它按扁啦!它也不出一个人影,真急人!我妈说我给你弄,说着往外走,也不怎么不合适,跐溜一下子弄了一个屁蹲儿,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啦,结果把小腿骨坐折啦。”

何大妈说:“哎呦!你说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走,我跟你瞧瞧去。”

小红拿上钥匙锁上门,也跟着一起去金婶儿家了。

一进门,金叔迎出来了,连说:“哎呦,何嫂子,您瞧瞧,连您也惊动了。没什么事儿,她就是自己坐在自己腿上啦。”

何大妈瞪了他一眼说:“嘿,都骨折啦!还没事儿?你干嘛呀?巴不得的呀?你就等着单腿儿下跪,给我报丧是不是?”

金叔说:“那也不是我的事儿呀!还有俩儿子哪,我可不给你下跪!”

何大妈说:“你呀甭幸灾乐祸!我还告诉你说!他金婶儿且死不了哪!”

金叔没味儿地说了一句:“你说我这不是多余!”说完转身看电视去了。

何大妈和小红随着小雪来到金婶儿的卧室,看见金婶儿躺在床上,小腿上绑着绷带和夹板,一看何大妈来了金婶儿就哭了:“姐姐吔,你说我怎么这倒霉呀?你说我好没(音:么)影儿的,自个儿把自个儿骨头弄折了,这回我得坐仨月子!也未呛好得了!”

何大妈上前去坐在金婶儿旁边,安慰金婶儿说:“哭神马?你不是乐呵着呢吗?还做月子呢?别说坐月子,连个蛋你也未准下得出来啦!你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小红问:“金婶儿,疼不疼呀?”

金婶儿摇摇头说:“不动弹不疼。”

小红说:“那就好,您就别动弹。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说得坐仨月子,还真得那么长时间,好好养着吧,让金叔伺候您。”

金婶儿撇一下嘴小声说:“他?他巴不得我摔死呢!”

小红赶紧关上门小声说:“金婶儿您可别瞎说!到了用人的时候啦,别逞强啦!不但儿女不能得罪,小雪,你别不爱听啊,就是老伴儿更是不能得罪!平日里多要强,到了这个时候,您就服点儿软吧!谁叫您骨头不结实呢?”

金婶儿也说:“是啊,我这不是什么话都不敢说吗?小雪来了埋怨他爸没照顾好我。我说你就别添乱啦!这真是:满堂儿女跟不上半路夫妻!你们来一趟能呆多一会儿呀?夜里不是还得你爸伺候我吗?所以小雪也就不说话了。”

何大妈拍了一下脑门说:“哎呦,刚才我那话说得也不好!回头再得罪了你们老头儿!”

金婶儿问:“你说什么啦?”

何大妈说:“我一进来他说什么呢?他说没事儿,我说还没事儿!你就等着给我单腿儿下跪报丧啊?你瞧瞧我这话说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金婶儿摇摇头说:“一样的话单看是谁说,您说没事儿!谁不了解谁呀?他不敢。”

何大妈说:“看看把你能的!人家怎么不敢呀?你可不知道,如今咱们北京的老头儿可吃香啦!净有东北的老娘们儿,专门找北京老头儿,又有房子又有钱!你仔细着点儿吧!”

金婶儿说:“我有俩儿子一个闺女,我怕神马?我怕他?哪儿凉快哪儿他妈呆着去!”

何大妈说:“行,你是不怕!人家你有撑腰的,我-------”回头一看小红立刻闭嘴了。

金婶儿说:“你怎么啦?你比谁差?没有宝强还有宝芬哪!再一说了,人家小红怎么啦?对你够可以的啦!比亲闺女一点儿不差!你别不知足啊!”

何大妈笑了说:“没有!我哪不知足啦?我们小红比闺女还强呢!你别挑拨离间。”

小红对小雪说:“你瞧这俩老太太多有意思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好啊。”

小雪点了一下头说:“何大妈,往常是我妈往您那儿跑,这往后您可就勤来着点儿,要不我妈多闷得慌呀?”

何大妈说:“小雪你放心吧。没事儿,我勤跑着点儿。哎,你是一个人来的呀?你那俩孩子呢?谁给你看着呢?”

小雪说:“我妈腿折了,我带俩孩子过来干嘛?添乱呀?有保姆看着呢。”

金婶儿叹口气说:“电视在客厅我也看不成了,昨天我听电视里头说窦娥2号要上天,她这回不上访了,要上天,上访没有用。何大妈,你说她怎么那么能闹腾呀?老天爷不是已经给她下了一场六月雪吗?”

何大妈也说:“是呀,那就丁算是给她平反昭雪了。”

金婶儿说:“是呀,起先我还闹不明白,干嘛平反还要招雪呀?好好的六月天招来一场雪,可不是平反招雪嘛。再者说了,你就是上天找玉皇大帝,文革的时候红卫兵早把他打成黑五类了,怹老人家不管事儿啦!找他也是大眼儿瞪小眼儿,没辙。”

小红纳闷地看着小雪,不知道两个老人说的是什么。小雪愣了一会子总算想明白了,她赶紧对母亲说:“妈,您别瞎说八道了啊。什么窦娥2号要上天哪?不是窦娥是嫦娥!嫦娥吃错了药,她不上去不行!窦娥想上也上不去。再者说了,嫦娥2号是卫星不是人!往后发射航天器,咱们国家还要载人呢。”

金婶儿惊讶地叫起来:“妈吔!怎么国家还要宰人呀?何大妈,您说如今这个年头儿,还有哪样儿不宰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小到上学看病,大到买车买房,结婚、生孩子带死人,没有一样儿不宰人!东西给你掺杂使假,卖的都是昧心钱!唉,真是防不胜防!”

小雪解释说:“妈,不是国家要宰人,不是用刀宰,是航天器载人,是运载的载,就像坐飞机一样,让火箭把人带到天上去。”

何大妈惊讶地问:“那,到了天上还回得来吗?”

小雪说:“当然能回来!回不来谁敢上去呀。”

何大妈噢一声问金婶儿:“看腿花了多少钱?上回每天美光打个石膏就花了三千。”

金婶儿说:“咳,别提啦!钻了俩窟窿眼儿,安了两根不锈钢钉,这就花了一万八!就这么一条蔫皮耷拉、瘦了吧唧的破腿,您说值当的吗?整个人才值多少钱呀?”

何大妈说:“要不说得仔仔细细好好活着呢,千万可别生病!实在是病不起呀!”

金婶儿点点头,忽然又笑了说:“待会儿要是见天贱来了,她就该说了,我虽然没把您夹住,您看您,到底还是叫板子夹住啦。”

何大妈没听明白问小雪:“你妈说的这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呀?”

小雪笑得直不起腰来,连说:“何大妈您别问了,真是太可笑啦!”

正说这话时可巧见天贱来了,开口便问:“你们乐什么呢?小雪,怎么你妈腿折了,你还一个劲儿高兴地乐呀?”

金婶儿笑着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没说别的,就说那回你要夹我,夹了半天,滑不溜的没夹住。”

这话说得见天贱不高兴了,她说:“金婶儿!您是不是嚷得全楼全院都知道啦?往后牟们还怎么见人呀?”

何大妈跟小红还是没闹清楚,连忙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呀?牟们怎么听不懂啊?”

金婶儿说:“那回我在楼底下开着视频跟小雪聊天,她过来了问我干嘛呢?又说又乐的,以为我发神经呢。我说我开着视频聊天呢,她问我怎么弄的,我说小雪帮我弄了一个群,你要是想参加你就加我。她问我怎么夹?还说女的夹女的,没那玩意儿夹得住吗?我说不是夹板的夹,是加减乘除的加!哈哈哈------

大伙儿都乐了,连客厅里看电视的金叔也忍不住乐了。

何大妈一边乐一边用手点着见天贱的脑门儿,说:“真有你们的!亏你想得出!得了,看你没事儿我们就回去了。小雪你放心吧,往后我见天见来一回陪着你妈。”说完就跟小红和见天贱一起出来,各回各家了。

 

何俊雄到了天津与面筋见了面,面筋开车把他拉到公司。面筋把何俊雄介绍给副手和会计,领着何俊雄在公司里转了一圈,然后说:“就这样吧,反正这边的情况大致如此。天津比不了北京,到底这边的人收入还是低一些,所以我这边销得不是特别好。当然啦,这也在人,我知道你比我强,只不过你得先悠着点儿,别来个一换人,业绩立马噌噌就上去了,那不是显得我也太那个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俊雄说:“我明白,明白。你打下的江山,我来了就是现成的,我怎么能够忘恩负义呢?你放心吧。其实我心里挺不落忍的,让你又去开发新的市场,谁不知道新市场不好开发呀?我知道这不完全是水牛角的意思,你别误会水牛角,他只是想让我离家近点儿,你的家反正是在燕郊,天津和沈阳远近没多大区别------

面筋打了一个手势说:“行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会误解水牛角的,咱们哥们儿一场也算是死里逃生,油条不就死在那儿了吗?现在的男人都没有兄弟,咱们有缘分走到一起,当然要珍惜这份友情!出门在外不容易,能交几个好哥们儿更不容易!我到了沈阳那边再看吧,谁知道那边怎么样啊?要是站不住脚,我没准儿返回来去石家庄或者是济南,反正东三省是不大好办。东北人都往关里边跑,可见那边的钱是多难挣!”

何俊雄感到很不好意思,面筋好不容易打开局面,自己来了就把人家挤走了,他说:“三哥,现在咱们干的都是正经买卖了,我也得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呀?”

面筋从写字台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何俊雄,何俊雄低头一看,上边印的是麦冼清,顺嘴唸了一遍:“麦洗清,怪不得人家叫你面筋,面粉洗清了不就是面筋吗?”

面筋说:“不是洗,那个字唸冼,大作曲家冼星海的冼。我们家姓麦,姥姥家姓冼。”

何俊雄不好意思地说:“我他妈就是一文盲,连这个字都不认识。以后我可得好好学习,哎,你知道吗?这回我在北京看见水牛角,他跟以前简直不是一个人啦!嗬,人家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净是拽文还引经据典,他说他没事儿老看书。你呢?你也看吗?”

面筋说:“得看得学,你不学就真的活不了啦!谁知道这玩意儿能卖几天?这个东西要是饱和了,肯定就得开发新产品。反正你卖什么东西,就算你最操蛋了,也得给人家说清楚吧?你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儿人家能买吗?你呀也得抓紧时间,赶快先把咱们这个玩意儿弄明白,要不然,先不说外边的买主儿,就是公司里你也压不住人!咱们虽然是公司老人儿,但是不能倚老卖老,到底公司不是咱自己的,说不定哪天就得炒鱿鱼滚蛋。”

何俊雄答应说:“是,三哥。怎么着哇?你打算哪天去沈阳?我给你践行。”

面筋说:“我来了以后净顾张罗铺点儿,这个天津市我还哪儿都没去过,听说这边有好几趟街都是洋人盖的,老牛逼了!要不下午咱俩一块儿出去逛逛,往后说不定我还来不了天 津啦。正好有你就伴儿,咱俩出去玩一下午。”

何俊雄说:“那,我看你就别开车了,你也不认识道,再转迷糊了,还不如叫出租车,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更随便,市里头转也花不了几个钱。”

面筋说:“行,就这么办。”

送饭的来了,大伙儿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起吃饭,就着吃饭的这个功夫,面筋把何俊雄给大伙儿介绍了一番。

 

何大妈接受了小雪的任务,每天上午来到金婶儿家,陪着金婶儿说会儿话。今天下楼时碰见大牛,大牛愣了一下连忙叫了一声:“何大妈,您老可好哇?有日子没见啦。”

何大妈连连点头也问:“你也好吧?她------”刚问到这儿,忽然想起大牛得艾滋病和每天美出家的事,赶紧捂住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牛说:“没事儿何大妈,您只管问,我什么都不在乎啦。我现在天天坚持吃药,病情也控制住了,基本没什么事儿。那个谁呢,牟们家那位您也知道,心性好强,我呢又不争气。她就是想换个清净地界儿,找个人少的地方呆呆,她愿意清净清净就去了五台山。咳,都这岁数了,大伙儿谁也不勉强谁,我随便她也随便,这样不是也挺好吗?”

何大妈连忙随声附和道:“是呀是呀。兹要是心里还有念想,愿意怎么都行,老人打定了,儿女也养大了,义务都尽到了。自己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随心所欲吧。”

大牛连说:“是这话是这话,一人一个活法儿,兹要不伤害别人,您说是吧?那什么我买菜去,何大妈您捎点儿不?”

何大妈说:“谢谢啦,我们家里还有呢,买菜这事情都是小红,我不管,你快去吧。”

大牛点点头走了。见天贱下楼看见大牛的背影就站在一边等着,等到大牛跟何大妈说完走了之后,才过来问何大妈:“何大妈,刚才大牛跟您说什么来着?”

何大妈说:“他说每天美去五台山出家了,他的病情也控制了。”

见天贱说:“那回就是在这个地界儿,他们两口子下楼还拉着皮箱。我问每天美:你们这是上哪儿呀?她说是去旅游。我问她上哪儿旅游去?她说上香巴拉基。我说哪儿又出来一个香巴拉基呀?我光知道臭巴拉基,怎么又蹦出来一个香巴拉基?她说我逗你玩呢,就是云南的香巴拉,香巴拉没有鸡。您瞧瞧这才几天呀,她又出家了!哎呦,她可真能折腾!”

何大妈说:“咳,百人百性,一人一个活法儿,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谁也不知道自己最后落个什么结局!总之人活一世不能做亏心事!老天有眼早晚都会有报应。你干嘛去呀?”

见天贱说:“我去买菜,您捎点什么呀?”

何大妈说:“我不缺什么,你快去吧。”

见天贱走了,何大妈换了金婶儿家的电梯,到了八层金婶儿家按门铃,是金叔打开的。何大妈没想到今天大雨媳妇来了,一时脑子不好使,竟然想不起她叫什么了。

许淑英赶紧站起身来迎上来说:“哎呦何大妈,您瞧你,又叫您受累跑一回,来来来,您快点儿坐下,我给您沏茶。”

何大妈说:“她大媳妇儿呀,哎呦,你说我就老糊涂了,耳性可是不算话啦!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儿啦?唉,这人一老了就成废物啦!”

许淑英赶紧说:“您可别那么说,我叫许淑英,您就叫我淑英得啦。谁还没有个老啊?我要是老了没准儿还不如您哪!您在咱们大杂院的时候,您看您说话,办事儿,论理儿,那是多周到哇!我们年轻人什么老理儿都不懂,说得在行不在行的,您可别笑话。”

何大妈说:“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到底你们有文化见识多!那些老理儿还有什么用啊?”

金婶儿在卧室等得不耐烦了就叫喊起来:“我说何大妈,您就不能快点儿进来待会儿吗?您就不担心我一会儿急出毛病来!”

何大妈赶紧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这个人呀,怎么这样啊?就算人熟不讲理,你也得叫我喘口气呀。我这不是来了吗?一会儿都等不得,真是拿你没办法!”

何大妈坐到金婶儿身边,金婶儿握住何大妈的手说:“一天不见都想得慌,实在没办法。”

何大妈说:“那我明儿要是死了呢?难不成你给我陪葬去?”

金婶儿问:“那你得是什么地位呀?是皇后哇,是贵妃呀,还是贫贵人?”

许淑英笑着说:“妈,哪儿来的什么贫贵人?又是贫又是贵,到底是贫还是贵?人家是这么论道:妃是妃嫔是嫔,一个女字旁一个贵宾的宾。嫔的位份在妃下边,妃的上边是贵妃,贵妃上边还有皇贵妃,皇贵妃上边才是皇后呢。您没听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她们的等级多着呢,都叫不上名儿来。慈禧太后当年就是一个答应。”

金婶儿说:“那她要是这会儿身上不舒坦,懒得答应呢?”

许淑英说:“那她后来可就当不上皇太后啦!”

金婶儿说:“瞧瞧,这是多麻烦呀!皇宫里上上下下这么些女人,都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多腻歪人呀!我要是皇上我就烦死啦!再者说了,皇上一个人顾得过来吗?要是忙不过来,他不找个帮忙的行吗?”

许淑英哈哈大笑起来,何大妈也忍不住笑了。

金叔在一旁说:“你快拉倒吧啊!给皇上帮这个忙,那不是找死吗?皇宫里头就一个男人!其余男的都得骟喽,都是不能生育的太监!宫里所有女人生出来的孩子,都必须是纯种的龙子龙孙!谁敢在这里头插一腿?借他八个胆儿他也不敢!”

金婶儿说:“那,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皇上转不够一圈儿就得累死!你想啊,那些女人坐在屋里都等得着急着呢!皇上好不容易来了,能把他空放过去吗?我都替这个皇上发愁!见天见弄这个事儿,见天见这样儿的活法儿,这还活得了吗?就是乡下配种站那叫驴,人家也不是见天见连着配,配一回歇三天,还得多加黑(音:第三声)豆。”

这回许淑英更乐得欢了,何大妈也乐得喘不上气来。

金婶儿说:“你们乐什么呀?真是那么回事儿!不给黑豆吃,叫驴腿软爬不上去。”

金叔实在忍不住了说:“你他妈快点儿给我闭嘴吧!也不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烂七八糟!这都是神马玩意儿呀?我怎么娶了这么一个混账娘们儿?”

何大妈说:“你不叫我来我也想来,来了听你胡说八道多解闷儿呀!乐得我肚子疼。”

许淑英笑着说:“何大妈,那您就天天来啊,茶叶我管。”

何大妈问淑英:“有日子没见你了,你干嘛去啦?”

许淑英说:“咳,我们楠楠呀也有啦,闹反应吐得小脸儿蜡黄,您说我怎么来?王桂仙也来不了啦,她还得看孩子哪。我们真是上有老下有小,一会儿不闲着。”

何大妈纳闷儿地问:“王桂仙?唉,您瞧我这耳性,王桂仙是谁呀?”

许淑英说:“那是您忘啦,是大雷媳妇儿呀,她现在也当了婆婆,看我妈的重孙子哪!她更没工夫来!”

何大妈说:“闹了半天是大雷媳妇儿,她都当了婆婆啦?哎呦,真是快呀!转眼间大雷都结婚多少年啦?有二十年吗?”

金婶儿说:“当然有啦!二十二年啦,再过俩月就二十三年啦。”

何大妈扭头看了一眼小座钟,一看十一点了,于是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啦。”

许淑英连忙说:“何大妈您别走,就挨这儿吃吧,我把馅儿和面都带来啦,咱们吃饺子也不麻烦,您回去干嘛呀?不就一人儿吗?”

何大妈说:“不是,我得回去,今天小红也不怎么啦,可能是身上不得劲儿。”

许淑英只好遗憾地送出来,说:“那我就不留您啦,您慢点儿啊。”

何大妈回家了。

 

何大妈到家一看,小红正在准备午饭,就问:“你起来啦?不是身上不舒服吗?你躺着吧我弄,简单,一会儿就得。”

小红说:“我没有不舒服,唉,我都没法儿跟您说!”

何大妈纳闷地问:“有什么为难事不能说呀?你说吧,咱家都到这个份儿上啦,咱娘儿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红半吞半吐地说:“就是那个老外,他要那什么------

何大妈问:“他要什么呀?给他。”

小红说:“咳,不能随便给。我不是说了吗,真是没法儿说!”

何大妈更纳闷儿了继续问:“他怎么就不能说哪?天塌啦还是地陷啦?你就说吧!我扛得住,快点儿说吧,我听着呢,别让我着急啦!”

小红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他要跟我谈恋爱!他要娶我做老婆。您说这个,这能行吗?我能答应吗?”

何大妈当下不吭声了,这还真是一个大事儿!

小红叹口气说:“宝强到现在走了快两年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着急也没有用。我还怕您看见我着急,您老了您也受不了,我只好尽量不想这个事儿。我出去找个事儿干,挣钱是一方面,主要是解心宽,干着活儿脑子就能歇一会儿。可是没想到,干来干去干出这么一件麻烦事!礼拜五那天他没去上班,还叫来一群人,都是外国人,都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就想:我现在虽然是佣人,但是我绝不低三下四,我要保持咱们中国人该有的风度,该有的气质,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礼貌热情,把握分寸。结果给他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闹了半天,是这个老外叫来一帮朋友给他参谋,看我适合不适合他。等人家全走了,他就跟我说他要向我求婚。您说我怎办?他叫逖尼夫,是瑞典人。”

何大妈眼睛发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替,你,夫。合着他是替你的丈夫来啦?合着宝强是早死啦?啊?他是怎么知道的呀?难不成他会算卦?还是老天爷派他来的?他是来替宝强给你做伴儿的,那,谁替宝强给我做伴儿呀?谁是替我儿呀?宝强啊,我那心肝宝贝儿,我的儿呀!”说着眼圈就红了。

小红顿时愣住了,也被何大妈给问住了,这两样哪一样她也没法儿回答。

正在这时有人按门铃,小红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小红就傻眼了,心里扑腾扑腾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门口站的是纪检办的郝主任!何大妈在屋里大声问:“谁呀?怎么不进来呀?”

小红只好默默地把郝主任带进客厅,郝主任表情严肃地站在何大妈面前。

何大妈奇怪地问:“您是哪位呀?我怎么不认得呀?”

小红替他介绍对何大妈说:“这是宝强他们局里纪检办的郝主任。”

何大妈“哦”了一声,不知道他此刻来到家里是吉是凶,也瞪着眼睛盯着他。

小红小心翼翼地问:“郝主任,您来我们家,莫不是------有什么事儿吗?”

郝主任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这次来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您二位。但是,您二位听了可一定要坚强!”

何大妈跟小红一听这话,心里立马都明白了:完啦,宝强这回肯定是完啦!

小红强忍着紧张小心翼翼地问:“行,郝主任,您坐下说,咱们都坐下。您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郝主任说:“老肖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啦!但是,何局确实是他给害死了!”

何大妈登时放声大哭地骂道:“这个王八蛋呀,我儿子招你惹你啦?你干嘛要害死我儿子呀?天爷呀,枪嘣了他我也不解恨哪,我那孝顺的儿呀!妈也看不见你啦------我那苦命的儿呀------我那听话的儿呀------妈妈可想死你啦-------

小红光会呜呜地哭,她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哭着哭着就出溜到地上去了。

郝主任赶紧跑过来,把小红抱到床上放平,何大妈一看小红成了这样,吓得也不敢再哭了,她颤巍巍地来到小红跟前坐下,给小红掐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小红才睁开眼,眼泪哗哗地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何大妈问郝主任:“他个王八蛋是在怎么害死我儿子的?”

郝主任说:“他派人在啤酒里下了不知什么药,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他派人把何局弄死了。”

何大妈一边擦眼泪一边问:“他在哪儿把我儿子害死了?”

郝主任说:“他交代是在清西陵那边,具体地点他说他也不清楚。”

何大妈问:“那,到底是埋了还是烧了?”

郝主任说:“据说是烧了。”

何大妈又哭开了:“我那苦命的儿呀,我也见不着你啦------连个尸首都不给我留呀------这个混蛋呀------我真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呀!这个混蛋王八蛋呀!”

小红强打精神坐起来,问郝主任:“郝主任,您能告诉我他们在哪儿烧的吗?我要找我男人的骨灰去!我得把他找回来,给他送回老家,我得让他入土为安。”

郝主任叹了口气说:“怕是没有留骨灰。”

小红一听这话一边哭一边骂:“肖自强!你个王八蛋!你这个遭雷劈的混蛋呀------你太缺德啦!你怎么连骨灰都不给我们留呀!我叫你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王八!”哭了半天,郝主任一直劝解,小红才慢慢平息下来,她洗了一把脸重新回到客厅里,有气无力地问:“郝主任,那,您知道是在哪儿烧的吗?”

郝主任说:“火葬场具体名字我也不知道,就知道是在易县附近,反正离清西陵不远。”

何大妈问:“那个混蛋怎么着啦?枪毙了吗?”

郝主任说:“现在好像是执行的注射法,不是枪毙了。”

何大妈没听明白,问:“注射?注射什么呀?”

小红明白了,对婆婆说:“现在不是枪毙了,是人性化的打针。”

何大妈气坏了,她说:“怎么对于这种混蛋还人性化呀?他有一点儿人性吗?啊?”

郝主任不敢吭声。

小红叹口气说:“这是国家的规定,没有办法,反正他已经死了是吗?”

郝主任点点头。

小红安慰婆婆说:“妈,不管怎么说,政府还是没有饶了他!还是把他弄死啦!咱们也算出了这口气,就是没有亲眼看着他死!”

郝主任连声说:“是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没有逃出法网!”

小红说:“妈,我把宝芬和俊雄都叫回来吧,我们商量商量,去一趟易县,找找那个火葬场,打听打听,他们即使不留骨灰,也肯定知道倒在哪儿了,我们去把宝强接回来。”

郝主任说:“肖自强最后也交代了,他让人逼着何局替他背了一千四百万,父债子还,这个钱他儿子肖耀东已经同意退赔给你们了。你们看哪天合适,你们再给我打电话,我安排人给你们转账,您看行吗?”

何大妈流着眼泪说:“我儿子都没有啦,我还要那钱有什么用啊!”

郝主任连声说:“是呀是呀,多少钱也没有儿子好!多少钱也换不来儿子的命!肖自强太缺德啦!你说你保不住自己,你又何苦来的害死何局?我也是真不能理解这种人!你说你要是损人利己,大伙儿还能理解,你说你损人不利己,何苦来的把别人害死?真是太缺德啦!这种人就不算人!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人!但是,他儿子退给咱们的钱,咱们当然得要,决不能便宜了他!大妈,您说我说的是吧?”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已经是没了,何大妈也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郝主任站起身来说:“您二位哭了半天也歇歇吧,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这儿,郝主任也流下了眼泪,他叹口气说:“您二位还是想开点儿吧,节哀顺变,没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办法呀!您好好休息休息,需要什么跑腿的事儿,还有什么困难,您只管给我打电话,我会给您安排的。那么,我就先告退了。”

小红要起身送,郝主任连忙按住小红说:“不用送不用送!都歇着吧,我走了。”说完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

婆媳俩坐在屋里老半天不说话,谁也不敢再哭了,都怕对方受不了,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突然电话响了,何大妈要去接,小红挡住了何大妈,自己起身去接电话,原来是何宝芬打来的,问候母亲身体。当她听说哥哥已经被害,而且骨灰也没留,当下就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一边哭一边骂,哭了一阵子宝芬问:“嫂,咱们去一趟易县吧,去找找我哥的骨灰。你跟咱妈说了吗?”

小红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妈知道。我把俊雄叫回来,咱们一起去。”

宝芬说:“行,那你就叫俊雄吧,他回来咱们就走,我听你的电话。劝劝咱妈,你也想开点儿!唉,天爷呀,谁劝谁呀------”宝芬又哭起来了。

电话挂上了,小红手里握着电话犹豫了一下,马上给俊雄打电话,叫他回来一下。俊雄问有什么事吗?小红说:“你先别问了,马上给我回来!”

俊雄说:“好,我这就回去。”他把工作安排了一下,马上赶往火车站。

何俊雄到家,红着眼圈听母亲说是父亲死了,他仰着脖子望着天花板说:“其实我心里明白,肯定是这事!一路上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火车上不认识的人都劝我,那管什么事呀?不过是人家的好心罢了,人家是看我这么小就没了爸爸,都陪着我掉眼泪。公司里大伙儿见我眼圈红了,谁也不敢问,都劝我赶紧回家,让我放心公司里的事。”

何大妈又哭了,她说:“还是好人多呀!没看见怎么弄死肖自强,我出不了这口气呀!”

何俊雄问母亲:“给我姑打电话了吧?”

小红点点头说打了。

何俊雄说:“那,商量了去找我爸的骨灰吗?”

小红说:“就等你回来,明天咱们就去。我这就告诉你姑。”说完小红给宝芬打电话,约好明天早晨刘玉成开车一起去易县,去找何宝强的骨灰。

何俊雄问母亲:“咱们准备个什么东西,好装我爸的骨灰呀?”

小红想了一下说:“按说应该去买个骨灰盒或者骨灰坛子,可是这会儿谁还有力气去跑呀?”

俊雄说:“没事儿,我去吧,我去给我爹买骨灰盒去!唉,我长大了,也挣钱了,想不到呀,头回给我爹花钱,竟然是给他买骨灰盒呀------”说着又哇哇地大哭起来。

何大妈劝俊雄说:“好孙子别难受了,你哭得我心疼!你妈也受不了!赶明儿去了那儿你也得撑着,你妈和你姑是妇道人家,还全仗着你和你姑父俩爷们儿哪!听见没有?”

俊雄点点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去买骨灰盒。

 

第二天一早,小红出去买的早点,玉成开车来了,何大妈吩咐大家都吃一点儿,可是谁也没心思吃,勉强吃几口就撂下筷子了。刘玉成事先买好了矿泉水和面包,所以吃不吃的也不用担心。几个人上了车,就出城直奔易县去了。

路上谁也不说话,忽然,何俊雄问刘玉成:“姑父,您知道是哪个火葬场吗?”

刘玉成说:“昨天打开网上地图我看了,离着清西陵最近就一家,好像就是易县的火葬场,咱们先奔那儿,到了那儿再说吧。”

何俊雄就不吭声了。

小红问何宝芬:“孩子呢?你交给婆婆啦?”

何宝芬说:“玉成告诉了玉祥和玉良,他们和媳妇今儿都去我婆婆那儿帮助看孩子,你就放心吧。”

小红长出一口气说:“我怕的是咱们找不着,恐怕得溜溜的一天,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就不错了。怕的是天黑也回不来,那孩子还不得哭闹?”

何宝芬说:“嫂,你甭惦记,没事儿,平常子豪就跟着他爷爷奶奶,有爷爷奶奶在跟前,他不会哭闹的。”

小红这才放下心来。

车开了怕是有俩多钟头,才到了易县境内,按照导航走倒是也没费事,很快就找到了那家火葬场。下了车刘玉成去打听,一个接待人员问:“您找谁?”

刘玉成说:“我们是北京的,去年八月十五前后,你们这儿烧过一个人,您知道吗?”

那人说:“那您跟我来吧,查查登记表。”

刘玉成跟着进去好一会儿也不出来,何俊雄着急也跑进去,他看见那人和姑父一人抱着一个大本子,一篇一页地仔细查找,几个登记册都查完了,没有何宝强这个名字。

那人忽然问:“您是不是找错地方啦?是在我们这儿烧的吗?”

刘玉成说:“应该是,因为我们这个人是被人害死的,哎对了,人家告诉我们是晚上,也可能是夜里送来的。那会不会没有登记呀?您这儿夜里有人值班吗?”

那人说:“当然有啊?您记得清到底是哪一天吗?”

刘玉成回头看看何俊雄,说:“这个我们还真是不太清楚,俊雄你再去问问你妈,到底是哪一天。”

何俊雄赶紧跑出来问坐在车里的小红,小红说:“郝主任来咱家,他也没有说清是具体哪一天,他就说是去年八月十五前后,阳历是哪天他也没说清。”

何俊雄跑回来告诉姑父刘玉成,刘玉成问那人:“那你们这儿夜里值班,是一天换一个人呀?还是一个人连着值几个夜班?”

那人说:“我们是轮流倒班,一个人值一个礼拜,然后换人。”

刘玉成说:“那就好办了,咱们就查查去年八月十五前后,是谁值夜班好吗?这个有记录本吗?”

那人发愁了,他说:“这个哪有记录本啊?就是这么轮流值班,没有记录。”

刘玉成想了一下问:“这么的吧,你可以帮忙给我们打电话问问,去年八月十五是谁值夜班?啊,对了,是八月十五前后,给您添麻烦了,您多受累吧。”说着,刘玉成见屋里没有旁人,马上塞给他一个信封。

那人假装推让了一下赶紧塞到口袋里,于是就拨开了电话:“喂,刘师傅,您还记得去年八月十五前后,是谁值的夜班吗?”

那边说得干脆:“不知道,你问别人,反正不是我。”

这个人看了一眼刘玉成说:“一共是五个火化工,我们这儿分得不是那么严格,满共才八个人,一个厂长是主任,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剩下的人都算火化工,五个人轮流值夜班。”

刘玉成问:“您贵姓啊?”

那人说:“我姓李,木子李。我叫李瑞端,大伙儿开玩笑叫我李瑞环。”

刘玉成说:“刚才那位师傅姓刘,是吧?还有三个呢,李师傅您受累挨个打一遍,行吗?我们是受害者,都一年多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亲人都急死啦,好不容易才知道是送到这儿烧的,您就多费心帮帮忙吧。”

李师傅:“那不算什么,没事儿,我给你打。”

接下来给王师傅打,王师傅说去年八月十五不是他值班。再给小王师傅打,小王师傅也说不是他,他回家过节去了。剩下最后一个张师傅,没想到张师傅说也不是他!不过,他倒是提供了一条线索,去年八月十五值夜班的是刘师傅,没错儿,肯定就是他!

嘿!这个刘师傅是怎么回事呀?头一个电话就是给他打的,他怎么不承认呢?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问题?李师傅问刘玉成:“你刚才说,你们这个人是被害的?”

刘玉成点头说:“是,肯定是!是那个已经伏法的人交代的!就是他派人送来的。”

李师傅想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登记本上没有,这具尸体一定是私自偷着烧的!怎么办?我看这事儿这么办吧,我再给刘师傅打一个电话,如果他还不承认我就告诉他,你们要去公安局报案!看他怎么说?你们看好不好?”

刘玉成连忙点头说:“行行行,就按您说的办!”

李师傅又拨通了刘师傅的电话,他说:“刘师傅你再好好想一想,去年阴历八月十五前后,是不是你值的夜班?对,就是值夜班!你可想好喽啊!我已经给那三个人都打通电话了,人家都说不是他们。你要是还想不起来,尸主可就去公安局报案了!你好好想想吧。”

对方马上说:“你告诉尸主别报案,我想起来了是我,是我值的夜班!我想起来了,烧的是个男的,大概有四十多岁。”

李师傅说:“那您就受累跑一趟吧,尸主在这儿等着您呢,快点儿啊。”说完挂上了电话。刘玉成赶紧握住李师傅的手再三道谢,李师傅也说:“没什么,您上门口等着他去吧,他骑一辆红色的摩托,一会儿就到。”

何俊雄跟着刘玉成来到车子跟前,何宝芬问:“打听着了吗?怎么这么费劲?”

刘玉成说:“打听着了,老肖派人来烧尸体,他们不敢明着烧,白天是要登记的,他们是夜里偷着来烧的,一定是给钱买通了火化工!肯定是这么回事!”

何俊雄也说:“头一个问就是他,可是他不承认,结果打一圈电话,人家都不承认。返回来再问他,他还不承认,后来李师傅说咱们要去公安局报案,他这才承认下来。”

小红气愤地说:“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按说他这也是犯法!”

刘玉成说:“嫂,你先别着急,待会儿他来了,咱们先问他骨灰是怎么处理的?他把骨灰倒哪儿啦?咱们先尽着要紧事办,他要是好好配合,咱们也不难为他!他要是胆敢捣乱,胆敢胡说八道,到那时候咱们再跟他去公安局。”

何俊雄也对母亲说:“妈您甭着急,还是我姑父说得对!先找我爸骨灰要紧。”

刘玉成看见一个人骑红色摩托来了,说:“他来了,你们就坐车里等着吧,我和俊雄过去问。”说罢带着何俊雄迎了上去。

“您是刘师傅吗?”俊雄问。

刘师傅下了摩托,把摩托支好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姓刘。”

刘玉成问:“去年阴历八月十五,有人夜里送来一具男尸,是不是您烧的?”

刘师傅沉默了一会儿,只好承认说:“是我,是八月十六夜里十二点吧。他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司机是一个大高个儿,逼着我马上烧。您说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敢反抗吗?实在是没办法,我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开炉烧了。他说不留骨灰,这不吗,”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来,说:“这就是他硬塞给我的,我不敢要,他非要塞,我也不敢死活不要,您说深更半夜孤零零的火葬场,我一个人敢怎么着?点着火以后,他盯着烧了有一刻钟,然后才开车走了。就是这么回事,这钱我还给您吧。”

刘玉成看了看何俊雄,把钱接过来然后问:“他说不留骨灰,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刘师傅说:“他不让留骨灰,我就给倒了呗。”

刘玉成问:“你倒哪儿啦?”

刘师傅说:“那能倒在哪儿呀?我们也不能随便乱倒,不能倒在垃圾箱里,这周围都是老百姓的庄稼地。我就倒在墙西边的棒子地里了,那时候棒子挺高的。后来到了种麦子的时候,一翻地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何俊雄“哎呦”一声扑上去就要打那个刘师傅。

刘师傅一边躲一边说:“哎呦,小爷!我的祖宗!人家让我倒,我不倒我搁哪儿呀?你打我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就去找谁,这里头没有我什么事儿!”

刘玉成拉住何俊雄走回车子跟前,对小红和宝芬说:“都下来吧,把那些东西也都拿上,咱们去祭奠一下吧。”

几个人来到西墙外边,顺着西墙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头查看。这个时候麦子已经种上了,麦苗齐刷刷的绿油油的。细心眼神好的何俊雄,首先发现了一点白色的东西,他捏起一块来,拿到母亲眼前问:“妈,您看看这是吗?”

小红一看大叫了一声:“宝强啊!我可找着你啦!”仰面朝天躺地上了。

何宝芬也捡了一小块,她“哇”地叫一声:“我的哥呀!”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两个女人都昏死过去了,刘玉成和俊雄都来不及哭,赶紧一人抱一个掐人中,一个劲儿喊叫,好一会儿才把俩人叫醒,醒过来又是放声大哭。小红哭诉着:“宝强呀,宝强吔,你死的好冤枉啊!我那亲人呀,你让我怎么活呀?哎嗨嗨,我上哪儿找你去呀?人家不叫我见你呀,我一趟一趟地白跑呀,我就是见不着你呀!那些狠心的贼,是怎么害死你的呀?你倒是托个梦告诉我呀,我叫儿子给你报仇去呀------

何宝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不会数落,只会“哥呀,哥呀,我那屈死的哥呀,哥呀!”

何俊雄哭得嗓子都哑了,他爬在地上一个渣一个渣地捡,每捡一个都要贴在脸上亲一下,搁到唇边吻一下,他不停地用手刨用手挖,捡了半天才捡了一小把。

刘玉成蹲在一边听任他们三个人哭,自己也呜呜地哭了一场,然后取出香烟来独自一人抽烟,他知道她们姑嫂且得哭会子呢,那就让她们去哭吧,好不容易找到了,还是看不见全尸!连骨灰都扬了,这叫人怎么受得了!抽完这根烟他又点燃一根,来到在地上爬着捡骨灰渣的俊雄跟前说:“你歇歇,我替你捡。”并且把烟卷插进俊雄嘴里。俊雄只好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抽烟。

姑嫂二人看见玉成也在捡骨灰,她们顾不得哭了,也用手连扒拉带刨,一粒一粒地捡,捡了半天每人手里只有一小把。刘玉成看天色不早了,只好说:“咱就连这儿的土装到盒里吧,然后把捡到的骨灰放在浮头上,全捡到是不可能的,你们说行不?”

那姑嫂二人自然是同意,眼看天就要黑了,还得回北京呢。就这样装了多半盒土,然后把捡到的骨灰撒在上头,然后盖上盖子,几个人上车往北京方向开。到家都八点半了。何大妈一见儿子的骨灰盒,拍着大腿哭了一场,然后赶紧撵着宝芬和刘玉成回家,说孩子肯定早就急了,于是玉成两口子赶紧回去了。

 

眼泪哭干了,三个人坐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骨灰盒,何大妈看了看日历,阴历十月初十,就说:“今天找到的,就算今天是忌日吧,要不谁知道是哪一天呀?十月初一是寒食节,过了寒食节十天就是你爸爸的忌日,俊雄,你记住喽。”

何俊雄说:“行,我记住了!”

小红说:“一辈传一辈,你爸爸是怎么给你爷爷下的葬,你横是都在跟前吧,你现在也是成年人了,你爹的事情你安排吧,我实在支持不住啦!”说完又哇哇地哭着进卧室了。

何大妈对何俊雄说:“给你爹入土为安,你们娘儿俩回去,我这么大年纪了,回去也是添麻烦。再说了,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爸爸就不叫我去,我这回就更不回去了。回头有你姑父呢,有什么事儿跟你姑父商量着办。你爸爸给你爷爷办那个事花了九万八,水大漫不过桥去,你也照着这个数花,不能超过这个数。你妈那儿有钱,朝你妈要吧。”

何俊雄摇摇头对奶奶说:“奶奶您甭管了,钱我带回来了,我不能花我妈的钱,那是我爹拿命换来的呀!再说了,死的是我爹,理所当然是我发送!”

何大妈点点头,长出一口气说:“唉,我孙子也有能力发送他爹啦!我歇着去啦,你也早些歇着吧。在老家办事情可得把子气力呢!总算你还年轻,睡觉去吧。”

何俊雄答应一声,何大妈也进卧室歇息去了。何俊雄坐在那儿光抽烟,一根接一根,他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爸爸从来没有打过他一巴掌,可是自己又听过几回话?学习成绩不好,爸爸不勉强;上学抽烟,爸爸假装不知道;跟女生瞎耽误工夫,爸爸也不过是笑一下;爸爸那只温暖柔软的大手,一下也没有打过自己,只记得小时候他抚摸过自己,长大了自己老是躲着他!长得跟爸爸一般高了,洗澡时爸爸还给自己搓后背!爸爸只要一回到家,就盯着自己偷偷看,回头去看他时,他又赶紧扭过头去,好像他做错了什么。想起自己第一次遗精,妈妈看见被子上的精斑,大呼小叫问那是什么,爸爸却得意洋洋地说妈妈:“你瞎叫唤什么?我儿子长大啦!”有一年过春节,爸爸妈妈陪着爷爷奶奶去逛厂甸,爸爸想拉住自己的手,自己却死命挣脱了!可是现在再想摸摸那只温暖的手,上哪儿摸去呀?何俊雄哭一阵想一阵,想一会儿又哭一会儿,直到夜里两点他才掐灭了香烟睡觉去了。

 

过了两天,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也跟老家人提前打了电话,说好只用一天,当天早晨去,下午入葬完事就回来。老家人说放心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绝不耽误工夫。何俊雄带着母亲小红,何宝芬跟着丈夫刘玉成,开车一起回老家,给何宝强办事去。

上午八点到了老家,在村子外边已经搭好了灵棚,车子一到立刻鼓乐喧天!爆竹“铤,噹”地响起来。人们都十分惊讶,为什么何宝强小小年纪突然死了。何俊雄就按事先编好的瞎话,说他爸爸是出了车祸意外身亡。老家人都感到十分伤感,说:“老何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官儿,还是这么死的!看起来呀,老何家的祖坟还是没选好哇!”

何宝强没有闺女,一个当家侄女自告奋勇,充当女儿要给老叔摆祭,摆了一个两千块钱的大祭。何宝芬也以妹妹的身份,摆了一个相同的大祭。白布拿来五匹,帮忙的人们赶紧给何俊雄扯孝袍子,小红和宝芬当然也是一身重孝;只有刘玉成是姑爷,他的孝简单,撕一块白布折几折,斜搭在肩膀上,底下稍微系一下。中式的吹鼓手没有,当下找不着,只好是一班西洋乐器不停地吹打;叫了一班河北梆子,唱的是秦雪梅吊孝,这一唱,当下就让小红哭得死过去了!连唱戏的都慌了手脚,说: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夫妻!男人死了,女人竟然号成这个样儿!玩了命地号呀!棺材这时买不到柏木的,最好的也就是缅甸花梨木,一万二一副;何俊雄二话不说就叫拉来入殓。

入殓的时候,小红和宝芬哭得呀真是死去活来!全村人看得陪着落泪!周岁才四十五,虚岁刚四十六。横祸暴亡岁数小,搁到谁家也受不了!大伙儿都上去拉上去劝,直到小红和宝芬没了知觉,总算把她们姑嫂俩撕扯开,大伙儿帮忙这才入完了殓。人们都说:才四十六就死溜,四六四六,这回可真是死溜!当多大官儿有么用啊?组织部叫你,你可以不去,阎王爷点名,你敢不去吗?说来说去,还是阎王爷官儿最大!得罪谁也不敢得罪阎王爷!往后可得好好敬着点儿吧,怎么会没有神仙鬼怪呀?不过是肉眼凡胎看不见罢溜!

过了晌午,后晌下葬,墓穴是提前挖好的。来到祖坟上,这回何俊雄可是真哭开喽!这一哭真是惊天动地!哇哇地,嗷嗷地,这哪是人在哭哇,一赛是野狼在嚎叫!人们又议论开了:都说是大城市的孩子不懂事,人家怎么不懂事呀?你看看亲爹死了,人家儿子号的呀,这个惨哪!老爷们儿都跟着落泪,老娘儿们更甭提啦。大伙儿都说:说了半遭儿还是得养儿子呀!看的揍是这一会儿!看的揍是这个时候!儿子哭是惊天动地,闺女哭是真心实意,媳妇哭是逼声浪气,女婿哭是叫驴放屁!老话说的真是一点儿不假!

培上坟堆,插上招魂幡,烧完了纸活,就算全完事了。                      

刘玉成对村里的执事说:“这位大哥,我也不知道怎么论辈儿,我是个姑爷,孩子还小,您就多受累,领着他给当家子长辈们磕头谢谢吧,我谁都不认得。”

执事说:“这个你不用管,交给我吧。你来,叫个么呀?”

何俊雄说:“我叫何俊雄。”

执事说:“何俊雄,我是你爷爷辈儿的,叫我三爷吧。”

何俊雄赶紧趴下磕头叫了一声:“三爷,您受累啦!”

执事说:“行啦,起来吧。”

然后执事领着何俊雄一个一个地磕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头,也不知道叫了多少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和叔叔婶子,直磕的何俊雄晕头转向,磕最后一个头时,竟然一脑袋扎下去起不来了!大伙儿都慌了,赶忙把何俊雄拉起来,人们一个劲儿埋怨执事:“你这个人真是不懂人事儿!人家是外头的孩子,哪磕过这么些个头哇?不禁不离儿地磕几个揍得了,还没玩没了一个劲儿叫孩子死磕!看看把孩子脑袋都磕破啦!”

执事也有他的理由:“你们说的是个屁!这死的是他爹!他不磕谁磕呀?你磕呀还是你磕呀?净他妈拉个逼地瞎胡说!亲爹死啦揍是得磕!磕死也是应该的!是中国人吧?是中国人揍得磕!得啦,拉了个倒吧,总算他妈拉逼地磕完啦!找个地界儿抽根烟歇着去吧。”

刘玉成不放心一直跟着,到这时他才敢上前搀着跌跌撞撞的何俊雄,俩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点着一根烟,刘玉成禁不住笑了,说:“俊雄,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我数着呢,你连着磕了一百九十八个头,还能站得起来,换上我早就瘫啦!”

俊雄喘口气说:“我哪还找得着北呀?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叫我磕我就磕呗。”

刘玉成说:“抽完了烟喝口水,咱们就回去吧。”

何俊雄答应了一声。

刘玉成叫何宝芬和小红跟乡亲们告别,然后过来喊俊雄起来上车,俊雄哪还站得起来!刘玉成跟宝芬俩人架着俊雄,一瘸一拐地爬上车。坐到车里,车开起来,跟乡亲们挥手告别完了,这才脱孝袍子。一脱孝袍子,小红才看见儿子的膝盖上都是血!她赶紧摞开裤子一看,磕头磕得膝盖肉皮都没啦!腿也肿了。小红心疼地哭着说:“傻儿子呀!你怎么那么傻呀?往下蹲一下就得啦,你还非得真磕?你看看磕成这个样儿,还怎么走道呀?回去你奶奶该心疼了,又该埋怨我不懂事啦。”

俊雄说:“您得了吧,哪有假装磕的?人家说死了亲爹,道上见条狗都得磕!这是给我爹行孝呢,我奶奶比您懂!不会埋怨您的。”

小红还是心疼得没法儿,一个劲儿给儿子揉腿。小红揉左腿,宝芬就揉右腿。一直揉到过了北京收费站,这才撒手。

到家何大妈看见俊雄的腿磕成那样,也是心疼得一个劲儿叹气,但是她果然没有埋怨媳妇小红。知道事情办得挺顺,何大妈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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